——还请什么大夫,老鬼不就是现成的大夫么?
小二离开了,王秋光便坐回床上,杨倚天则走到他身边。
“本以为你在白日里不会出来。”
“少见点日光就不会有事,鄙人自有分寸。”王秋光轻描淡写地说,却刻意避着屋里有阳光的地方坐,还怕冷似地将手拢在袖子里。杨倚天把这些都看在眼里却绝口不提,只是笑道:
“哦,见了光又会如何?会晒化了?”
“不会。但不好受。”王秋光答,好似有些累了,便缓缓合上眼,却还没完全合上就猛一转头,瞪圆了眼凶神恶煞一般狠狠瞧着窗外。
杨倚天觉得自己好像听见了急促的“叽”的一声,还看到什么白色的玩意掠走了,现在只剩下它栖过的一小截树枝都还在外面晃动。
“是鸟?”
杨倚天问王秋光,正和对方四目相对。就见王秋光罕见表情的面孔上竟然流露出一点惊慌失措的模样,他放在膝盖上的两手也微微攥起,在衣服上牵出道道褶皱来。
“你这是……”杨倚天不解。未料王秋光猛一起身就死死扯住了他,什么都不解释就往门外冲。
“你干什么?!”杨倚天生怕他是要把自己带回那鬼宅去,自然站住了脚跟不肯走。王秋光顿时有些急道:
“那是给天官通风报信的文鸟!还不快走!”
“——通风报信?”杨倚天不懂自己一个凡人的事有什么好通风报信的,但看王秋光那脸色又不像在开玩笑,心里一犹豫,便被对方拽出门去——老鬼的力气可比秋儿本人要大多了。
“唉?你这是往哪儿跑啊……哎!还没结账呢你停一下!……”到了掌柜台前的时候杨倚天火了,他是练过武的人,一下定住了脚跟不肯走,王秋光也拉不动他。
只迟疑了一瞬,王秋光便松开了手。
杨倚天正想着这家伙看来是要自己跑路了,却又看见王秋光拎着个袋子朝自己一晃——哎这袋子怎么这么眼熟?
杨倚天心一沉,一摸身上:果然!
再想揪住王秋光,对方却已经冲出门去了。
“钱还我!你这老鬼!”
他怒冲冲大吼一声也追了出去。掌柜的赶忙招呼店小二拦住杨倚天,可哪里拦得住?杨倚天是会些轻功的,几步就把这客栈的一众远远甩在了后头,掌柜也只能自认倒霉。
却说杨倚天一直追到了王秋光原先藏身的林子里才赶上对方。怪的是这会儿王秋光也不跑了,站在那儿只是死死攥着杨倚天的钱袋不松手。
“本以为你光是个恶鬼,真没想到还是个吝啬鬼。”杨倚天笑着一伸手,“还我。”
“那你要答应鄙人一件事。”
没想到王秋光的开场白会是这样一句话,杨倚天一扬眉毛。
王秋光没给杨倚天插话的机会就继续说了下去:
“回老宅。”
他说的老宅,自然就是那鬼宅了。杨倚天听了更火,张口就道:
“哦,庸医你上次不是说了我只要呆够三日就能走了么?”
“事发突然。”
“突然?以后还有几个‘突然’?你是不是打算把我丢鬼宅……”
“住口。”
王秋光忽然浑身一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想要阻止杨倚天继续说下去,可惜为时已晚,一把匕首突地就从斜刺里飞出来,直朝王秋光面门而去!
这匕首掷出的力气极大,速度也奇快,饶是杨倚天立即就抽刀一打,也仅仅是稍微偏了点方向,直到狠狠扎进王秋光手臂里才停下。
也亏得王秋光反应快,知道拿手臂挡住要害,不然这一刀就算是偏了也得捅在他喉咙上——强弩之末都能如此厉害,叫杨倚天不禁咋舌。
“天官?”杨倚天问。
“不是,天官不会伤秋儿的身子。”王秋光利索地拔下匕首,皱着眉头看着血流如注的伤口,“是吴业凌。”
杨倚天正想问“吴业凌”是何许人也,匕首投来的方向却传来三声清脆的击掌,接着便是个他并不陌生的声音笑吟吟地发话道:
“黑兹大人是堂堂剑魔,莫非还担心在下给刀刃淬毒不成?哦对了,您如今已经不是剑魔了,别说金铁之身,就连肉体凡胎都得从别人那儿偷才行呢。”
这罪魁祸首一面说,一面大大方方不躲不闪地现身出来。
大白天的看得可比上次清楚多了:狐妖吴业凌今日穿的似乎还是上次那件黑底银花的深衣,那领口半敞还露着个大白胸脯的穿法真让人觉得糟蹋了这华贵庄重的衣裳。他一头乌发则只靠着根白玉簪子松松别着,余下大半就散落在肩头,倒是很搭他那不像话的穿衣方式,也算别有一番风情。再加上本来就姣好的面目和含笑的双唇,当真是比任何女子都魅惑诱人。若非事先知道这是只狐媚子——还是公的——怕是杨倚天也会叫他迷倒。
但无论如何王秋光都不会吃这一套。就见老鬼死掐着伤口上面某处,那出血顿时就慢下来。他这才向那狐狸一本正经地答道:
“不是偷,是借。本打算好借好还的,可惜叫你搞伤了。”
狐妖闻言缓缓走上前来。一双白里透红的赤足踏在林间草地上,极平常的动作竟也能显出几分娇媚。
“怎么,在下听错了不成,从来不跟在下这等妖物一般见识的剑魔大人,倒是对这个小玩笑起了怨气了?”
王秋光不动,眼神越发显得死气沉沉:“抱歉,鄙人姓王名秋光。至于黑兹前辈早已去世多年,死者为大,还请阁下不要轻慢。”
吴业凌听了这话就一拍手,乐了:“当年一口一个‘骚狐狸’一口一个‘妖孽’什么的叫了在下好几年,到底是谁‘轻慢’?从上上辈子就记着这仇,这会儿心里还骂着在下的祖宗八代,黑兹大人真有心思贼喊捉贼?”
杨倚天不知道狐妖说的是不是真的,但想想王秋光表面一脸淡然内心却激情澎湃问候着这狐媚子的祖宗的情景,还是险些笑出声来。而王秋光依旧很淡定,只慢条斯理地回道:
“阁下本就骚,也本就是狐狸。别说黑兹前辈了,再换一百个人这么叫您也不足为奇,跟记仇有什么关系?”
话说得着实难听,却也正验证了狐狸那句“记仇”,杨倚天这回可是忍不住了,嘴角就扬起了一点。而那狐妖却不笑——虽然脸上挂着的笑容还没退干净,但瞳孔已骤地缩成一道细缝,再开口声音也顿时冷厉起来:
“骚自有骚的妙处,无趣如你当然不懂。今儿咱便打开天窗说亮话,陛下的事情你帮还是不帮?”
面对这次明摆着的威胁,王秋光回答得利落爽快又冷静沉着:“东幽王的事情鄙人能帮。只是现在不想帮。您请回吧。”
第一句肯定,第二句拒绝,第三句直接轰人,狐狸的脸色顿时变了几变
“无论在下当年如何无礼,先帝对您却始终信任有加,便是如今的陛下也待您不薄,”他的声音缓和了下来,拱手开口时还带了点悲苦,“您真忍心叫东家绝后?”
王秋光的嘴角顿时难得地扬起来了,说话的声音却依然又冷又硬好似冰块一般:
“阁下身为妖族,却称呼一魔族中人为‘陛下’实在不妥。若被狐王听到,您两头都无法交代。再者,鄙人记得差点叫龙家绝后的正是阁下自己。毕竟,天地万物只见同种雌雄婚配繁衍的,还真没见过公鸡和公鸭能生下好鸟来。还是阁下……想示范下给鄙人看?”
杨倚天觉得这恶鬼的嘴皮子快赶上女人了,心里想着似乎红绫也没说王秋光上辈子是男人。隐隐约约觉得这恶鬼和狐狸竟有点后宫争宠的架势,看去那身子也确像两个勾人的货。心道真是什么样的人找什么样的对手。他这个普通人可不想卷进妖魔鬼怪的事故里。
脚底下便偷偷摸摸挪着步子准备溜之大吉。谁料得那狐狸眼尖得很,杨倚天刚一动就觉得耳边一凉,再一侧头,便见到另一把匕首正擦着自己的头皮钉在树木里。
“杨大侠看热闹不是看得很快活么?干嘛要走?”狐狸笑吟吟地瞧着他看。
既然已经被发现,杨倚天只好收回目光,不惧也不怒,彬彬有礼地朝对方拱手一笑:
“这位公子,在下不过是一江湖草莽,没心思也没胆量看两位大仙斗法,还请您高抬贵手,放小人一马罢。”
“放你一马?”狐狸笑意深了深,王秋光脸色却马上又白了几层,箭步过来好像要阻拦然而终究迟了一步。狐狸身后兀地显出许多影子似的人形来,四周围霎时冷得直如数九寒冬,“杨大侠傻了,这话跟在下说有什么用,该哪来回哪去,您还是等到了阴曹地府再跟鬼差们说罢!”
杨倚天听那话既知不妙,眼见得那些个面目不清的鬼影凑上前来,正要出刀,眼角的余光却瞥见王秋光倒了下去,接着一股凉意便涌入他的身体,从指间瞬间蔓延到全身。杨倚天心道这是不是就是死了?心里正七上八下,却听有个声音自他脑海响起。
“我来。”
一个低哑但并不难听的声音轻声说,杨倚天不明白他说的什么,却觉得眼前一黑,竟是就此没了知觉。
第7章:“柳暗花明”
他眼前有两条路,却都是雪白雪白的,绵延向茫茫黑暗的,一模一样的路。
路的尽头没有光,也没有地平线,但他还是迈开步子要往前走,偏有人在这时揪住了他的衣袖,他一回头就瞧见了一张脸——
——面皮是青的,该有眼睛的地方平平一片,还披头散发,狰狞非常。
杨倚天一下子就给吓醒了。
“做噩梦了?放心,那些鬼卒早走了。”
一个沙哑的声音在他身旁说,杨倚天扭过脸便看见个慈眉善目的老爷子正坐在自己床边,看那一身月白的鹤氅,俨然是个山中老道。
——噩梦?虽然梦见的什么他已经不大记得,但那惊恐的感觉还留着呢,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像要从嘴里蹦出来。
杨倚天抹了把脸上的冷汗顺带着揉揉开始刺痛的眼睛,惊魂未定地瞅着老爷子发了半天呆,才出来一句:“多谢相救。”
“不谢不谢,”老爷子笑呵呵地说,“老骨头了不中用,若不是我徒儿帮忙,你肯定就叫我一脚踹河里了。”
杨倚天听了这话好想把老头儿的山羊胡都揪下来。
“得了吧,您当初这么做了还好了,我还省省力气。”结果一个刚推门进来的小伙子发话了,又黑又瘦的简直像条狼,穿得却不像个道童倒更似个农人,挽起的裤脚上全是泥水的痕迹,“大雨天的还得把这么个大个子背回来,我这个头还不得给压下去半寸。”
他说到这里微微一笑,黑黑的脸色衬得牙齿愈发雪白而尖利。叫杨倚天觉得小伙子上辈子不是狗就是狼,反正定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秋儿呢?”一想起了自己昏迷前的一幕他就立刻问。
老爷子和小伙子顿时大眼瞪小眼互相看,好像是在犹豫要给杨倚天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杨倚天的心“蹬”地就悬起来了。
“秋儿他……?”他又问了一遍,已经不敢把话说全了,连声音都哑了些。
小伙子先没忍住,咧嘴笑起来:
“好着呢,就是胳膊上有个口子,没伤着骨头,我们也给他上药包好了。”
“啊……那就好。”杨倚天疲倦地合上眼——整件事情里最无辜的便是那小鬼,若他真有个三长两短,杨倚天心里也过意不去。
“与其担心别人,还不如担心自己。”老爷子笑呵呵的,“小兄弟好胆量,和恶鬼联手,连阎王爷都敢唬弄,当心哪日鬼差再把你抓回去丢到十八层地狱里,永世不得超生!”
他当真是眼里都含着笑,说出来的话却掷地有声,到“永世不超生”那句,好似每个字都能在地上砸出坑儿来一般。
杨倚天不由得一个激灵。
“唬弄……阎王爷?”
老爷子还是笑呵呵的:“可不是。不靠着那恶鬼帮你做‘阴身’,附在你身上击退鬼卒和妖魔,你当你现在还能在棺材外面呼哈乱叫?背和脖子都断过了,常人哪活得下来?”
杨倚天听着这些天方夜谭一般的话,讪笑道:“或许是自小习武,身体较他人强健些罢了……”
小伙子闻言便“嗤”地一笑:“再强健你的脖子断了还能自己接回去不成?”
杨倚天听到这句还真觉得自己的脖子疼起来了,不由得下意识伸手去揉揉,却叫老爷子笑得更厉害了。
“揉什么!那恶鬼早在头一次附身时就帮你医好了罢!”老爷子拽下他的手,老家伙的手心竟然有厚厚的剑茧,想来也不是一般人,“看来你是真不知道有个鬼为了帮你连魂飞魄散都不怕了……唉……”他说到这里便停住,抬眼仔仔细细打量杨倚天,那目光叫后者如芒在背。
说到鬼啊阴身啊什么的,杨倚天就明白必定要和王秋光有关了。可是却不大想到会是哪种有关。顿时就有点迷茫了,死死皱着眉头好似要把眉毛拧出个死结来。
“难不成还是个义鬼报恩不成?”小伙子突然打破沉默,“想不到你还有这样的狗屎运交着个聂小倩。敢拿鬼差耍着玩……呵!”
杨倚天立即分辨:
“什么聂小倩,分明是个男鬼!”
“都是鬼了,连身体都没有了,还分男的女的?”
“华儿!别逗他了!”最后还是老爷子出面喝止了乐呵呵的小伙子,那小子方才意犹未尽地敛去笑容。
老爷子沉默着看了杨倚天一眼,伸手来拍拍他的肩膀,掌心极温暖,叫杨倚天想起上任大寨主的手。
然而杨倚天的养父并没有这般苍老的手,他终究没活到这个时候。
“小兄弟,听我一言,那阴身如今已经不在你身边,想必是鬼卒找他算了总账了。以后便无人保着你,万不可独自走那阴气浓重的邪性地方,免得叫鬼差找上门啦。”
凑近了看,老爷子的一双眼远比一般老人要明亮的多,倒更像个年轻人。杨倚天有点诧异地抬头想再打量打量他,老爷子却笑了笑便站起身来,慢悠悠地唤了他那徒弟出去了。
“那些个鬼卒留下的阴气还没散干净,你还是先躺阵子的好。我会是叫你原来的那伴儿来陪你说说话,你没醒时他可急得不得了呢。”
老爷子临走时说。杨倚天心里顿时燃起点希望,然而一待看到蹑手蹑脚进来的少年时,心就又沉下去了。
那明摆着是小孩子怯生生的眼神,明摆着是秋儿而不是王秋光了。
罢了。秋儿平安也好。自此他杨倚天大概会跟妖魔鬼怪少扯上些关系,也……好。
秋儿一进来就扑在杨倚天身上连哭带嚎,然而那些话听来竟没几句是真担心杨倚天安危的,说的更多的反倒是当时如何凶险,秋儿如何害怕,伤疤都留下了,他如何回家这类……
杨倚天觉得有点厌烦,最后都不大仔细去听。然而对方毕竟是小孩子,他也不好太计较,只得好言好语安慰几句——倒成了他哄着“探病”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