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早晨刚下过一场雨,但在这午后气温又升高了,阳光晒得人直冒汗。不过解兰没有让佟半贤打伞,他很是惬意地享受着被阳光暴晒的感觉。佟半贤时刻留意着解兰的状况,很担心他会中暑。
在花园里走了很久、很久,解兰才轻轻叹了口气:“多美好。”
佟半贤莫名其妙地低头看看解兰,解兰没有解释,只是做了个手势,让他推自己回屋。
一回到卧室,解兰的精气神好像一下就被抽干了,他吸了半天氧气才示意佟半贤弯下腰,用很低的声音说:“你不是想登上菲茨罗伊山吗?去吧。”
佟半贤愣了愣,那还是他刚到解兰身边的时候,有一次聊天,解兰问起来他有什么心愿,他回答说自己喜欢登山,希望以后能有机会把世界上那些著名的山峰都爬一遍,这其中最想去的当然就是号称世界上最难攀爬、生还率最低的山峰——菲茨罗伊山。
后来,亲眼看着解兰的身体是怎样一点一点垮下去的,虽然解兰自己从来不说什么,但佟半贤却不再提起爬山的事,他担心会让解兰联想到自己几乎连家门都不出的状况,而与解兰寸步不离的佟半贤,自然也没有机会去爬山。
他没想到,事隔多年,解兰竟然还记得他随口一提的心愿。这让佟半贤很感动。
但随即佟半贤剧烈地一抖,死死地盯住解兰,声音干涩得费尽了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来:“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在这儿陪着你。”
解兰笑了笑:“以后我不用你陪啦。”
佟半贤觉得身体已经颤抖得无法控制了,他还想再说什么,一只白晳的手掌从后面按住他的肩膀,坚决而有力地将他推出了房间。佟半贤对这个神出鬼没的长随小香愤恨之极,他想要挣扎,却听到长随小香低声耳语:“你想让公子在最后还要因为你而不得清静吗?”
七月三十一日,解氏高层收到了解兰的遗嘱,上面明确告知,在解家传递数代的吉星终止于他死亡的那一刻,从此解家不会再受吉星的庇护,也不会再出现和他同样命运的牺牲品。
当解氏大佬们纷纷赶到解兰家里时,却发现那里已经由一群穿着生化防护服的军人控制住,严禁进入。大佬们中间有军界政界的高层,通过很多关系才知道,解兰在几个小时之前派人通知了轩辕,这里的粒子幅射已达到了惊人的程度,但奇怪的是幅射居然仅仅局限于解兰卧室内部,而且正以一定的速度在消减,预计三个月之内就会完全消失。
至于这种状况是如何造成的,没有人能说明白——至少是没有知情人会站出来解释。解家人只知道那个早上有几个神秘人进入解兰的卧室,但是这几个人和解兰都没有再出来过,而卧室里别说是尸体,就连一块属于人类的皮肤组织碎屑都没有找到。
解氏并没有因此大为动荡。多年的积累让解氏已经根基很深,不仅有权势和财富为基础,还有大量的人才储备,即使没有预知能力的指引,解氏也仍然能在原来的阶层里游刃有余。而且,近两年在解兰的有意为之下,解氏本身就已经不知不觉降低了对预知能力的依赖和需求,失去“吉星”,并没有多么令人不安。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本来“吉星”的事在解氏就是个秘密,知道的人仅仅局限在少数大佬身上,而这些人又是最会做掩饰功夫的,其它人只是知道兰公子去世的消息,但却不会感到生活有任何变化,自然也就不会有什么动荡了。
解兰的葬礼很低调,除了解欢之外,也没有人流泪,大家平静得就像是送走了一个全不相干的陌生人。这让解欢十分气愤,小叔叔明明是为了家人而死的,可是却得不到感谢和尊重。但是这事又没地方说理去,又气又伤心的解欢只能在灵前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根据解兰的遗嘱,他的骨灰(事实上只是一个空空的骨灰盒)将由解欢亲手放置到灵骨塔上——这是为了安慰解欢而特意嘱咐的,如果由别人来做这件事,那解欢可能会很失落。
此外解兰还有一份秘密的遗嘱,他的遗产全部由解欢继承。遗产的数字让解欢差点吓出心脏病来,不过,最令他吃惊的倒还不是那些钱和固定资产,而是六界的……VIP身份。
大名鼎鼎的六界居然是解兰创建的,解欢都忍不住要跟着长随小香感叹一句“公子无所不能”了。
至于为什么不是干脆就让解欢继任六界之主,长随小香毫不客气地反问:“你觉得你有领导才能吗?”
可见解兰再怎么疼爱侄子,脑筋都还是很清楚的,反正解欢是六界的VIP,他可以在必要的时候得到六界的帮助,只是他不能对六界指手划脚而已。
在葬礼结束后,解欢还没有从悲痛中恢复过来,就被人叫住了。
“欢欢。”容貌秀美的中年女子激动地望着解欢,一副想过来拥抱又不敢的样子。一个高大英俊的中年男子搂住她的肩膀,用深沉而慈祥的目光注视着解欢。
解欢愣住了。
“Hi!”从那对中年夫妇身后走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笑嘻嘻地冲解欢摆摆手打了个招呼。
解欢摸了摸鼻子:“爸,妈,悦悦,是你们啊。”
解忆和王雨蓉对望一眼,都听出了解欢那带些忐忑不安的疏远,这也难怪,毕竟这十七年来他们就没有跟孩子培养过感情。当年解欢出生不久,他们夫妻就从家族大佬们口中得知了那个秘密,同时也知道了自己的儿子就是下一个吉星的继承者,夫妻俩顿时感觉像是世界末日到了一样。
不论有多少不情愿,胳臂拧不过大腿,最后夫妻俩还是不得不同意交出儿子。因为害怕会心软,他们干脆出国定居,来个眼不见为净,让山高水远的空间距离帮忙斩断亲情。后来他们很快又生下了次子解悦,对长子的思念和感情就全都转移到了解悦身上,刻意地拒绝任何关于解欢的消息,除了几次避不开的聚会连面都不见,有时候就连他们自己都忘了还有一个儿子在华夏。
本来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可是没想到事情在解兰这里竟然产生了变化,解欢被免除了牺牲品的命运!夫妻俩得知消息后,百感交集,立刻带着小儿子回国。
可是,面对解欢,他们又退缩了。
解欢只略想一想也就明白了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又为什么会是这样一副神情,不过,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对待他们。在生命里缺失了十七年的亲人,并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做到“一家人”的样子。
他没出息地想要落荒而逃。
解悦看看父母,又看看眼睛红肿一脸尴尬的哥哥,很果断地上前拥抱了解欢一下:“哥!”
解欢投降了。
Chapter12 家宴
解悦长得和解欢很像,一样的桃花大眼顾盼生情,连个子都差不多高,哥俩儿站在一起完全看不出来解悦要小上两岁,倒像是双胞胎似的。当然,这也让解欢没什么当哥哥的优势。
比如现在,被弟弟搂住的解欢浑身僵硬,可又不好一下子挣开,只能默默诅咒资本主义国家小孩统统营养过剩。如果解悦是个只有一米五的小孩……好吧,就算那样,他也不可能把抱着自己的弟弟给一把推开就是了。
解欢骨碌着大眼睛四处求援,可触及到的视线要么漠不关心,要么居然还流露出几分欣慰来——自从知道解欢恢复了“普通小孩”的身份,还真有几位长辈对他真诚地同情爱护起来,仿佛是在弥补过去十七年的隐瞒利用一样。此刻众人都默契地给他们一家四口留出了空间。
解悦并不知道哥哥正在一心琢磨挣开自己的事——知道了他也会装作不知道——乐呵呵地拍着他的背,说:“哥,我早就想这样了,现在咱们一家人能在一起多好!”
解欢终于看到了一个可以求救的人,叶谲正在不远处笑吟吟地看着他。不论是作为解欢的朋友,还是因为与解兰的交情,解兰的葬礼他不能不出现,不过因为是外人,所以一直没有凑前。
解欢拼命向叶谲使眼色,这会儿他母亲已经借着小儿子开拓出来的道路过来一起拥抱他了,这让解欢一个劲地冒冷汗。
明明看懂了解欢的眼色,可是,叶谲居然没义气地转身就溜了!
解欢被热情的弟弟、含泪的母亲和眼神慈爱的父亲“绑架”了,还被他们用一大桌子美味佳肴“威胁”了!
看着碗里被堆得满满的菜,解欢用筷子戳了两下。王雨蓉又挟了一些西芹放在上面。
解欢皱眉:“我不爱吃西芹。”
王雨蓉温柔地说:“西芹营养丰富,对血液循环很有好处,吃些吧。”
“我不喜欢西芹的味道。”解欢坚持。
王雨蓉继续劝他:“欢欢,你还在长身体,挑食不好。你看悦悦,他比你小两岁,可长得和你一般高,他就不挑食。你是当哥哥的,得给弟弟做个好榜样,对不对?”
解欢对她哄劝小孩子的口吻有些不耐烦:“现在是家族教育时间吗?你不觉得有点太迟了?”
王雨蓉烦恼地看着他,有些伤心:“欢欢,我知道你还在怨妈妈,可是当年的事真的不是我们能作主的。感谢上帝,我们一家人现在终于能够团聚,你就原谅妈妈吧,好不好?”
解悦对事件本身了解得并不多,他心里一直困惑父母为什么会把哥哥留在国内不闻不问,而且阻止自己接近哥哥,此刻见母亲伤心的样子,他很不忍心,但也知道自己没什么发言权,只能盼望解欢会心软。
解欢放下筷子:“吃东西而已,跟这事有什么关系?你想太多了。”
解忆安慰地握住妻子的手:“欢欢,你冷静点,我们好好谈谈。”
解欢笑笑,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现在的微笑有多么酷似解兰:“你觉得我现在不够心平气和么?我既没吵又没闹,对你们也没有避而不见。可是别忘了,我长这么大跟你们一起吃饭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我觉得不自在也很正常吧。”
王雨蓉很难过:“欢欢,这些年不能照顾你,是妈妈的错……”
解欢打断她的话:“这件事很难说是谁的错,追究它没有意义。”
王雨蓉怔了怔,解欢这话说得很客观,但也十足的冷淡,一时间她竟不知该如何接话了。或许追究是谁的错没有意义,而且解欢这个“受害者”也没有受到真正的伤害,但是没有人能否认,一个孩子从幼年起就被父母变相地遗弃是多么残忍的事,尤其是他们还曾经一次又一次冷酷地拒绝了这个孩子对亲情的求索。
王雨蓉和解忆都不是厚颜的人,心知肚明解欢的心结在哪里,他们现在非常想要弥补,可是十七年的疏远毕竟不是几句话就能拉近的。
解悦插口:“哥,爸说这次我们能在国内多待一段时间,帝都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
解欢愣了一下,才说:“嗯,有啊,长城、故宫、颐和园什么的,老外来了都爱去逛逛。”
解悦故作不满:“哥,我可不是老外。我的中文老师给我看过故宫的纪录片,很壮观,哥,你什么时候有空,咱俩一起去玩呗。”
六双眼睛都紧盯着解欢,解欢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行啊。”
解悦很高兴:“还有长城,那个什么国王烽火戏马猴是不是就在长城?”
解欢乐了,头一回觉得自己历史学得不错:“那是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在西安,现在西安骊山就有个烽火台。”
“西安?我知道我知道,有兵马俑,有秦始皇。啊,原来还有烽火台。哥你知道得真多,那咱们哪天一起去看看吧。”解悦准备把他哥这个暑假的时间全预订下来。
解忆在桌子底下拍拍解悦的腿,比了个大拇指给他看,儿子,干得好!
解欢如何不知解悦的心思,笑了笑:“我不一定有时间,再说吧。”
解悦一脸沮丧:“你不是已经考完试了嘛,开学还有好久吧?要忙什么啊?哥,要抓紧时间玩啊,等我们变成大人了,就真的想玩都没时间了。”
解欢轻轻插开话题:“等你长成大人,要做什么?”
解悦眉飞色舞:“我要当导演!哥,我跟你说啊,上学期我和朋友一起用DV拍了个短片,二十分钟的,还送去影展参赛了呢。虽然没得奖,可是我们学到了不少东西,我准备写个好剧本,明年我们要拍部实验电影出来……”
解忆无奈地看着小儿子,解悦一说到拍电影的事就忘了其它,干脆把椅子搬到解欢旁边去,手舞足蹈地给他讲起自己拍DV时的趣事来。王雨蓉倒是很欣慰两个儿子能谈得热络,不时给二人挟菜,只是这次再也不敢给解欢挟西芹了。
吃完饭,解悦一边往外走,一边还在比比划划地讲着:“……我正在学3D和MAYA,这样动画特技方面我们就可以自己做了,能节省不少开支呢。省下来的钱可以买更好的机器……”
“少爷。”常禾站在车前,礼貌地微微躬身,替解欢打开了车门。
解悦一愣:“哥,你不和我们一起回家吗?”
解欢也是一愣:“回家?”随即明白过来,解悦说的家是解欢的祖父的房子,祖父母都已经去世,但房子还是有人在打扫,解忆夫妇回国的时候都是住那里。但是,解欢从来没有踏足过那里。
看看解忆夫妇尴尬的表情,解欢淡淡地说:“我自己有家。”正要上车,解悦一把拉住他的胳臂,轻轻晃了两下:“哥,我想跟你一起睡。”
解欢又僵住了。
常禾解围:“少爷,叶少还在等您。”
解欢轻轻挣开解悦的手:“电话联系。我还有事,先走了。”
解悦失望地看着解欢坐车离开,转身搂住王雨蓉的脖子:“妈,我会厚着脸皮继续勾搭哥哥的,一定要让他跟你们和解,你放心。”
正在伤感的王雨蓉被小儿子逗笑了,亲昵地在他脑门上戳了一指头:“你中文怎么学的,讲起来乱七八糟。”
解忆看着小儿子赖在妻子身上撒着娇,想想几乎是仓惶而逃的大儿子,暗暗地叹了口气。
“是小叶子告诉你我在这里的?”车开了好一段路,解欢才想起来问。
常禾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哀怨地说:“少爷,你把我一个人扔在葬礼现场,很不厚道啊。”
解欢被解悦拽走的时候,正是心神混乱,完全忘记了还有个常禾,想想这事的确不太厚道,连忙安慰:“给你涨工资。”
往常要说这话,常禾准会很高兴,可今天常禾却意外地沉默了。解欢有些不解地看着常禾:“我说真的,涨百分之二十。”
常禾打了下方向盘,车子平稳地在路口转弯,过了一会儿,他才轻声说:“少爷,我的合约到期了。”
好像有一个透明的玻璃鱼缸罩在脑袋上,隔离了声音和空气,连思维都迟顿起来,解欢怔怔望着常禾乌黑的头发,良久才说:“我还以为你是终身制的。”说完也觉得自己的话太可笑,于是真的笑起来。
常禾担心地从后视镜里看着他:“少爷?”
解欢抹掉笑出来的眼泪:“没事没事。哎,把车窗打开吧,车里空气不太好。”
常禾默默地放下车窗,热空气突然涌入被空调降低了温度的车内,令人气息一窒。解欢揉揉脸颊上笑酸的肌肉,轻声抱怨:“太热了。”于是常禾又默默地关上了车窗。
常禾以为依解欢的脾气,说不定会霸道地命令他不许走,或是问他很多为什么,可是这一路上解欢再没有开口,平静得简直让常禾心惊肉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