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铜色的女人+番外——samizda
samizda  发于:2014年01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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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叹了口气,折起报纸,和自己的妹妹亲吻道别。和他这种拿计时工资的工作相比,莱斯利·特兰巴契尔的工作要悠闲多了,而且至少在六个小时后才开始。但他知道从此处到大学的通勤时间也不容小觑。总之,要是换做一个脑筋正常的人,是绝不会假装自己被追杀而住到这种地方来的。

他假设莱斯利是一个脑筋正常的人,虽然他身上有种同性恋气息——他这么好端端一个人,竟然不碰女人。

亚米特里拐过拐角时想到,他又有空、又有钱,绝对是非有个女朋友不可的。不像自己,哪里有时间想这种事?他一天工作42个小时,还得照顾自己的妹妹。阿特琳娜老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总得给她也找个工作,也许在附近包个小杂货铺。好在莱斯利·特兰巴契尔似乎对她颇感兴趣,十分热心地帮她调试了几个插件程序,还装上了数据接口。他没想到这个教务处主任还挺有一手。

很多机械师都是孤独终老,亚米特里觉得并不难想象自己的前景。

而一旦想起阿特琳娜,他的忧虑就没完没了。他的妹妹本来应该是个活泼、漂亮的年轻女人,和他有着如出一辙的眼睛和头发——但现在呢,他知道她放弃了读艺术学院。她永远不可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连自理都困难。这时候,他突然想起莱斯利·特兰巴契尔曾经提过要帮忙。那时候他像是在讽刺,但现在亚米特里严肃地考虑了一下,觉得莱斯利·特兰巴契尔其实是个好人,如果他不是老沉浸在一种忧郁而自我厌恶的气氛中的话。

而且最重要的,他是个有钱人。还有上进心。

亚米特里为自己终于无意中认识了一个又有钱又有上进心的人而高兴了很久。他站在巷口的公交车站前,在风里无声地弯腰大笑了一会儿,这才意识到自己像个精神病。

7.

莱斯利·特兰巴契尔生命中最愉快的日子开始了。他一早起来,就蹲在矮墙上看猫。后来,他通过观察知道了猫的习性,就喂它吃金枪鱼罐头。罐头是在街角的超市买的。亚米特里第一次带他去时,他的眼睛还适应不了那里的昏暗。

一排排货架上堆满了灰扑扑的罐头和廉价的生活用品,货架后面的柜台里坐着一个人形,一开始莱斯利只看见他喷气茶壶般的金属脑袋和机械手,那机械手正捧着一份报纸。

机器人售货员?事实上,就连售货员也十分少见了,这里竟然还有。

然后他看见那金属脑袋下面露出的筋肉突起的脖子,这才恍然大悟——这是一个人。而且这个人有着和阿特琳娜差不多的遭遇。但这个人显然要不好受一些,因为他的脑袋造型像个苍蝇。这爿超市的店主是只苍蝇。而且他脖子上的血肉向上攀爬到金属的接缝里。

撇去这些不谈,他神奇地在那里一直住了下来,平时乘往返12个小时的火车去上班,周六日就独自待在亚米特里家中——亚米特里没有休息日。没人看出他的异常。他只回了公寓一次,是为了拿点现金。他谨慎地把现金分成好几捆塞在不同的口袋里,上次他出现时如此潦倒狼狈,就是因为在车站的便利店被人抢劫。不过当时他喝了点酒,就毫不在意地把身上的钱都给了劫匪,幸免于难。

与此同时,他也不可避免地遇到了很多困难,比如说一日在阁楼上的毛毯里捉出了十几个臭虫。把它们摁扁以后,那味道臭得能把他熏死——这种生物在银河里也是没法绝迹的。

又比如说,他们洗澡要去三条街以外的公共澡堂。

还有比如说,街坊中间关于他和亚米特里同居的传言蔓延开了。当然他们同居是真的,别人有龌龊的猜想他也不在意,问题是他们一直在猜测他是从哪儿来的。莱斯利第一次在后院的矮墙上听见这些闲言碎语时,心头一紧——他没法想象如果他爸爸打听到有这么一个奇怪的人,会不会顺藤摸瓜猜出是他。

他父亲一定知道他已经不住在那套公寓里了。

但双方现在按兵不动,这才让人心慌,莱斯利只好自我安慰道,自己还没那么重要,也许他只是把自己给暂时性地忘了。

后面的事情几乎可以一带而过。

事实上,假设拆分来看的话,莱斯利·特兰巴契尔和机械师亚米特里的生活每一天都充满了新鲜而奇特的细节。但放在许多年后,回首过去,恍然发现自己的人生就这样平淡而乏味地流逝而去了,也是一种别样的感受。

我相信他们俩就有这种经验。

后来,不出我所料,他们相爱了,慢慢彼此原谅。在此过程中,有一个戏剧性的转折不得不提——莱斯利·特兰巴契尔认为自己迟早会变穷。不得不说他很有先见之明,半个月后的一天,莱斯利·特兰巴契尔调任图书馆馆长。他知道自己的父亲觉察出了不对。他前些天连续提了银行中的一部分存款,那天再去提时,发现账号被冻结。但他的房子和汽车仍然好端端地在那里——这是他回去窥探时看到的。他的车仍然奇迹般地停放在那晚他决定去找亚米特里时停留的那个地下车库里。他又去自己的公寓,通过监测器(这是他对自己生活不放心的另一个证明)看到客厅里果然有一个女人在走来走去。这一切都表明,他父亲在暗示他,给他最后一次机会让他回来。莱斯利安心了,知道他父亲已经放弃了他。他果然是个私生子。

他再也没有回去过,不久以后他不出意料之外地失业了,他待在亚米特里破旧的小院落里思索了一阵子,其间邻居家的太太蒙受医保费欺诈,听说他读过大学,便来请他写诉讼状。

莱斯利·特兰巴契尔以前从未读过法学,他弄来一点资料研究了几天,帮邻居太太打赢了这场官司。从此以后,四面街坊来找他的人源源不绝,甚至住在卫星别处的人,专程来找他的也有,他就专帮人写诉讼状,竟然成了他的本门行业。

亚米特里还以为他会去找一个和机械工程有关的职业,正在热心地帮他打听,同时为他们的社会地位终于到了同一水准而暗暗欣喜。听说他竟然搞起了这门生意,大吃一惊。

后来又一天下班以后,他说:“你写一写阿特琳娜的事情吧,这么多年了,我总咽不下这口气,但谁叫我没时间搞这些。你既然都闲在家里了,你就……”

莱斯利答道:“我正有此意。”

在这件事发生之后,五年一晃而过。我认识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在一起了。

8.

下面来讲一讲我自己的故事。

我在去帝国首都的舰船上认识了亚米特里,他们一行三人就在我邻座,其中他妹妹是按机器人的标准买票的——这并不是歧视,因为她不需要吃东西,只要充充电就能活下去,故而也不需要很多服务。还有一个原因是他们那时候已经很穷,穷到必须处处省俭。

刚认识莱斯利·特兰巴契尔的时候我觉得很好笑,因为他有着那样一个姓氏,却好像天生就喜欢受穷。他以前衣食无忧的时候闷闷不乐,现在却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在节省和贫穷的日常生活中过得津津有味。他穿着一身机械师的工作制服,是亚米特里在单位多领的,依然光彩照人,英俊的侧脸上睫毛投下阴影,他那富有戏剧性的人生历程给他平添一分忧郁气质。他手上端着一碗泡面沿走道走过来的时候,我就在想:

他们到底是出于什么相爱了呢?

莱斯利对此的回答是:“因为反正我后来也没处可去。”

亚米特里道:“唉,反正我本来应该是独身一人,现在有人愿意和我在一起,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和他们一样,去首都的目的都是上访。无论在哪个时代,上

访总是一些民众生活中不变的主旋律。比如说莱斯利和亚米特里,他们现在的生活是,每年帝国阅兵式时,去首都为阿特琳娜的事上

访一次。在十年前,科学研究所乱用人类实验品研究金属义肢已经不是秘密了,这些陈年旧账很多,不少人深受其害,最近上头正为这些事的后续费尽心思,试图息事宁人。同时在他们的街坊里,街角的杂货店苍蝇老板非常支持他们,赠送了一些罐头食品。

他们开始着手为阿特琳娜申冤的时候,正是形势最坏的时候,现在比以前好一点。

我为自己的事情去首都信访办,已经是八年前的事情了。我还记得那时候有个人企图在阅兵式广场的建筑群天台上跳楼自杀。他(据说)已是生无可恋,只求死得确凿。因为现在的科技已经非常发达,只要一点脑活动尚存,他们就能把你从躯壳里抢救出来,装上金属的义肢,再把你推上法庭治以扰乱社会治安罪。惟一确定能死成的办法是头朝下跳,把脑子摔个稀巴烂,这样医生就无隙可乘了。这件事说来简单,但实际上操作起来,在空中要保持一直线十分之难,为此此人据说还去专门练了跳水。事发那天,他从楼下冲上来,一路推开人群,嚷嚷着“让一让,让一让”,我猜他还为此专门练过速跑。到了楼上,他趁机器人保安没移动过来,纵身往栏杆外一跃。那是惟一没装玻璃的一个天台,也是惟一可能跳楼成功的一个天台,现在因为这件事,后来也装了防弹玻璃。但使他功亏一篑的是,本来一切都计划得那么完美,临到将要“砰”地一声接触地面,把脑袋撞个稀巴烂之时(他都闭好了眼睛以防脑浆溅到眼睛里),突然天台下面隐藏的十台鼓风机齐齐开起。

狂风大作,他被吹得往外平移了十米才轰然撞到地面。

救护人员当然是来了。后面他的悲剧我就不忍细谈,因为他终于是高位截瘫了。虽然医院方面表示不是故意的,但后来流传的说法就是故意的。他一直活到现在,只会眨眼睛和挤眉毛。命运就是这样残酷。

亚米特里和莱斯利的那个时代当然就没有发生过这种事,他们经历的最凶险的手段,也就是先答应把他们送回去,半路飞船故障把他们迫降在一个矿业行星上。那个地方荒无人烟,虽然最后还是搭过路的自由旅行者飞船脱困,但在那种情况下,死一死还是很有可能的。自从那次以后,他们再也不敢不在随身揣上几十根能量条就出门。

9.

五年前莱斯利伏案书写诉讼状的那个下午,一年中的热季在这个小卫星上正式开始了。这个星球的大气无法调节如此多的恒星辐射——换句话说,灼热的阳光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在下面的行星上可不是如此,因为那里的大气调节系统更高明一些。所以这个热季,莱斯利·特兰巴契尔感到无由而生的烦闷和焦躁,使他什么也不想做,只想躺在院子里的水池底,头搁在岸边的石头上。

过不了多久,连水池和石头也被晒热了,像是在洗温泉浴,所以他只好爬出来,一边咬笔杆子一边嚼冰块。一天中惟一的乐趣莫过于傍晚去一次公共澡堂,但现在这点乐趣也没了,澡堂里总是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莱斯利觉得,自从他和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父亲决裂后,他的生活水准一下子直降两个小数点——假如他以前喝的是五十块钱的咖啡,那么他现在喝的就是五角钱的。这说明每个社会阶级都有各自的过法,使人不至于会一下子穷死。以前在军校的时候他出于时髦的追求,学会了喝黑咖啡,现在他只能喝苦咖啡了,而且因为劣质的缘故,泡到最浓也完全不顶用,他往往在一片黑漆漆的碜人的安静中爬起来,发现自己趴在稿纸上,打了好长时间的瞌睡。

亚米特里一开始还说,他们每年都是这样过来的,所以今年他也不打算付空调费,也不打算修理冰箱。直到阿特琳娜的机箱过热,风扇经常发出绝望的嗡嗡嘶吼,使她不得不把头伸到冷藏室里时,他才意识到今年确实有点不对劲。话虽这么说,空调费还是付不起,而且以前莱斯利·特兰巴契尔不在这里时,白天根本没有人在家,阿特琳娜会跑到附近的冰室帮忙,根本就无需空调。但今年不仅多了个人,空气的温度高得都快把路面烤化了,他只好费点心思,从单位里弄了一台小功率发电机。

这台发电机支持不起空调,他们就去旧货店里搬了台电风扇回来。这种古老世纪的产物在这里还有得出售,就是因为这里的人类怀念过去低额支出的夏天。

要说那年热季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那大概就是亚米特里临时决定把床搬到屋顶上去睡觉。

说是床,其实只有一张床垫罢了。莱斯利本来是睡在阁楼上的,由于炎热的天气也沾了光,也跟着上了屋顶。幸而预制房的房顶坡度极缓,且恰好可以把床垫架在两个天窗之间,横踞在屋脊上。

他们终于搞定这项工作,把床垫牢牢地固定在屋顶上的同时,夜色渐深。这说明离天亮也没多少时候了。热季的夜晚总是分外短暂。亚米特里的房子此刻看起来分外像是一个头顶保暖罩的老太太。在这个老太太上方,闪亮的星空构成了帝国辽阔的版图。

莱斯利·特兰巴契尔赤裸上身,四仰八叉地仰卧于床垫上。亚米特里躺在床垫的另外一边。夜晚的空气像凉水,让他们都暂时性地忘记了白天的劳累和燥热。不管怎样,莱斯利翻身时想道,他现在呼吸着的空气里弥漫着贫穷、自由和自食其力的味道。也许远处还飘来某家人家的晚饭香味,隔壁的夜来香暗暗盛开,站在这屋脊上他能看到方圆好几里内的破烂预制房构成的院落,温暖的黄色灯光和电视节目的喧闹,上万个贫穷的家庭在自家的庭院里吃当季水果。而他们俩,并排仰躺在沉沉欲坠的几亿颗恒星和行星下方,它们的光亮势将穿越宇宙,照到银河帝国每一个公民所在的角落里去。

“你不后悔吗?”他听到亚米特里似乎在那一头嘟囔着。

“后悔什么?”莱斯利问道。

“你自己原本住的地方肯定比我这里好得多。”

“是啊,”莱斯利道,“如果那是我自己的房子的话,我也会很乐意住在那里的。”

“唉,你真是……”他听到那头重重叹了口气,翻了个身,不说话了。只留下他一个人在寥廓的星空下自言自语。

“没办法,”他如此低声道,“你也看到了,我就是这样的人。”

也许是夜晚的房顶和星空的魔力所致,我猜想,他们在那个热季决定了出发,前往帝国的首都。

10.

舰船停靠在首都一号港,接下来的出站关口是一道防线,往往驻扎着无数各地派遣来的便衣和当局官员,密切注视着检票队伍中是否有来自当地的上

访者。一般来说,一旦被他们逮到,这一次就算白来,幸好还能报销票钱,还有好吃好喝招待的一顿饭。所以只能尽量不被逮到,只要设法进了城,那么也就算了。

这也是在上访者和当局不断的斗争中双方不断达成妥协才形成的产业链。我知道亚米特里和莱斯利·特兰巴契尔就从来没被逮到过,因为他们看上去不像干这种事的人。而且他们来的时候总是打着一样的旗号——结婚纪念旅行,所以被当成普通游客放行。是的,他们登记结婚了,而且以他们登记的时间来看,也确实当得起纪念旅行的名头。他们是三年前在首都的民政局登记的。这说明在第一年的热季之后第二年的阅兵大典之前的某个时刻,他们之间诞生了爱情。具体是哪个时刻我不清楚,但是有一天,肯定某件事发生了奇妙的变化,放在床垫上的手彼此慢慢紧握,对视的时候目光摩挲出不自然的火花,然后他们就心知肚明了。对于亚米特里来说,这是第一次有人愿意为他做些什么;对于莱斯利来说,这是第一次他在为别人做些什么。日子当然还是照样过下去,亚米特里早出晚归,回来时老是看到莱斯利·特兰巴契尔在厨房里伏案写作,身边堆了厚厚一沓资料。他白天工作、购物、打扫房间,给阿特琳娜检修部件,渐渐习惯了这种忙碌和平庸。后来有一天亚米特里回家时,钥匙在锁孔里进行熟悉的转动,突然有一只手从后面揽住他,有人向他低语:你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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