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铜色的女人+番外——samizda
samizda  发于:2014年01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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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就该是结婚了,他想,总有一天他爸会给他安排一个女人,这不用操心。

关于女人,其实从这一点上可以看出,在莱斯利·特兰巴契尔的生活中,这只是个象征符号。

比如说今天晚上,一般人遇到这种烦心事,总会抽根烟,给自己注射点药物,或借助于酒精。最普遍的,当然是去找个女人——即使身处在银河系中,男人也是如此。

但莱斯利·特兰巴契尔真正接触过的仅有的女人就是保姆和老妈子。他当然也读过小说,包括罗曼蒂克小说,知道世界上有这一甜蜜的物种存在,但他在军校和大学工会的所见又打消了他这一想法。说到底,他的想法单纯,只是知道结婚是怎么一回事而已。倘若有人知道,势必又要拿来大大地嘲笑他一番,他也知道要遭到嘲笑,所以绝对不透露自己这种想法。

所以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手握方向盘。黑夜里燃起一点火星,随即又熄灭了,那是他想起在街道上不准抽烟。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些事,但一个月前的那一幕不停在他眼前闪回。

这一个月他不停想起他扭开门把手,冲进办公室时看到的情景。

黄铜色的女人人体横陈在地毯上。头颅。污黑油腻的油膏。汤锅。轻蔑鄙视的教务处同僚。下跪的年轻男人。那因为愤怒和无奈而通红的眼眶。然后是公共车站上,他着了魔似的体验到一种亲近感,想和他搭话,甚至有点幻想他会接受自己的好意——当然那是不可能的。他们只把他当成个怪人,或者更糟,是专门来嘲讽他们的无聊者。

亚米特里有个妹妹——有个妹妹是什么滋味?有个这样的妹妹?

在舰船上上班又是什么滋味?……说到底,他为什么这么关心一个偶尔看到的陌生人?这个人毕业于他工作的大学,可是这大学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更别提这个贫穷的机械师了。要说唯一可能的联系,也许就是阿特琳娜在汤锅中静静融进油脂的头颅。那个不幸的女孩子,遭遇着难以置信的痛苦,如果不是身份证件还有效,很难让人相信她还是活着的。也许她早就死了。

夜深人静。金属的建筑,整洁的新分子材料铺成的街道,整个街区在技术时代的星空下安眠。一切看上去高档而稳定,是中产阶级上层永不会被打扰的生活,无论在哪一个时代、哪一个地区都一样。这样的生活,不容别人插足,自然也容不下他这个不知属于何处的彷徨者。

而莱斯利·特兰巴契尔越发绝望地发现,他不能抑制地幻想机械师亚米特里的生活。不知为何,那种和贫民窟或公共汽车有关的生活令他着迷——他妹妹的头颅也反复出现在眼前,也许只是因为印象太深刻了,他始终记得从一锅汤里捞起一只活人的头颅时的触感,尽管那是金属做的——就像他越发不能控制鄙夷自己。他突然发现自己的一切都令人嫌恶,这种事他平时本来不会想到,正因如此他才能压抑着度过这二十年余,但它就在那里,一旦这种想法如潮水般倾泻而出,就不能控制。

他看了看手中的车钥匙,他的生活其实不是他的,而是他父亲的。

这辆车也是,这套公寓也是,什么都是。他想了想未来,也许哪一天他打开公寓的门,会发现有个女人躺在他床上,然后他爸就勒令他和这个他碰都没碰过的女人结婚。他越想越觉得这很有可能发生,很可能就在今夜,他推开门,然后——

他越想越觉得有点恐怖,往后躺倒在座椅上,捂住额头,额头滚烫,他决定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他今晚不回去了。

他没有想过如果不回去,他还能去哪里。

但做出这个决定后,他心下忽然感到轻松,又有一种不知未来何从的沉重。这就已经足够。莱斯利·特兰巴契尔发动自己的车,消失在街道尽头未知的夜幕中。

5.

亚米特里结束他这天第三班14标准时的工作,于晚八点回到家中。

卫星浅蓝色的大气尽头辉映着行将落下的恒星,他站在自家的院落里,院子里有一棵人造苹果树。树下堆了很多杂物,其中就有一把椅子,阿特琳娜就坐在上面——静默在那里,像一幅超现实的油画。她圆形斑驳的头颅上还残留着一点黑色的油腻,膝盖上平放着一本小学生用的上世纪的练习簿,黄铜色的手指握着一支已经将近用完的铅笔。

她没有数据接口,也没有音讯设备。只有模糊的摄像头和麦克风接收周围贫穷的信息。每一天都是难耐的一天。更别提这里的一天是标准日的三倍长。

亚米特里走过去亲吻了她的脸颊,“我回来了。”邻家飘来油烟的气息,这里的一切就像倒退了几个世纪,因为地球来的移民总是像蚂蚁一样,勤奋地把自己故乡的气息播撒到银河的每一个角落。国籍和姓名被淡化了,剩下的只有一个宏大的背景——地球移民。这个住宅区便是如此,联排的简易建筑和砖砌的前后院,傍晚飘来的烤牛肉的味道,院落里堆满的杂物,早出晚归的疲惫的工人们,其中包括像亚米特里这样的人,一天工作倒三班,每个班次十几个小时,当中休息一小时,再重拾精神,为了前途和眼前的生计而奋斗。

阿特琳娜在院子里起起坐坐,徘徊在杂物堆中,行动像一个不够灵活的机器人。她浑身的零件确实已经老化,以一个机器人的标准来说,几乎是垂暮老妪。但如果她还是人类的话,应该刚过18岁的生日。

亚米特里在厨房里给自己做简单的晚饭。压缩食品和从后院摘来的黄瓜。他的妹妹不需要吃饭,他们一起对坐在桌边,却只有一个孤独的盘子。天花板很低,各种管子中间昏黄却温暖的灯光垂下倾泻,肮脏窄小的玻璃窗上映出倒影。天已经开始黑了,这里的大气模拟出地球上那种蓝黄渐变的美丽黄昏,窗外偶尔听见自行车铃传来,一切就像人类还没有征服银河系之前那样使人留恋。

他吃完饭,陪阿特琳娜坐在庭院里,看她用练习簿写的句子。夜幕完全降临,然后他起身前往屋里,开始研究第二天的图纸。生在世上,工程技术部的人总是暗暗嫉妒搞信息开发的人员,因为他们的职业已经渐渐式微了。估计不出五年十年就可以被机器人完全期待。亚米特里正在考虑自学信息技术,明年开始逐渐接点写AI的活。这是他的未来规划之一。

十一点。亚米特里抬起酸痛的眼睛,他要去睡觉了。明天迎来新的一天,又是和过往相同的日子,但总会有些改变的。

事实上,他不用等了。因为改变就在今天晚上。

一阵突兀的敲院门声响起,然后又是几声门铃,好像门外那个人这才发现门边安装的小机器似的。阿特琳娜惶惑地放下扫帚想去应门,又回过头征询自己哥哥的意见。

亚米特里挣扎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头痛得好像自己走入了一个梦境的开口。他走进院子,看见院门外有一个比他更疲惫的身影。他一开始还没认出来那是谁,因为天太黑了,只有那人的脸和手是白糊糊一团,其它部分和黑夜一样黑。突然他反应过来,摇摇头,想把这个念头甩去。但这是不可能的,他想,这一定是在做梦,可是我到底是在做什么梦,才会梦到他?

这很奇怪,因为如果他是在做梦,就不应该把莱斯利·特兰巴契尔的脸记得这么清楚,所以亚米特里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处境。

莱斯利·特兰巴契尔主任,衣着凌乱,浑身酒气,眼神迷离地依靠在他家门口的柱子上。

而他正在犹疑要不要放他进来(这个人是个疑似同性恋、阴沉的富人、有权有势的教务处主任,还喝醉了酒,不知遇到了什么袭击,衣服竟然肮脏邋遢成这样,但他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如果假设他知道自己的住址的话,但他是不可能知道自己住址的,所以说他是随便找了个人家敲门,但这不合理,他应该呆在他的市中心……)。

“亚米特里,”门外的人还在做梦似的低语,更给这幅景象添加了迷幻色彩,“我知道是你。”

“你想要什么?”亚米特里警觉地问,“你怎么了,要我帮忙报警吗?”

“不,”莱斯利的声音听上去比他本人要清醒,也许是因为他待在黑暗中,“但今晚……你能收留我吗?我无处可去。”这是实话。

“你……你怎么会没有别的地方去?等等,我跟你只见过一面,”亚米特里想起来,庆幸自己找回了一点理智,“你怎么会正好找到我的住处?”

“都说了,”莱斯利细声细气地说道,“没别的地方去,没有朋友,没有家人。就收留我一晚,我也曾帮过你一个忙,就看在那次的面子上。我以前可能冒犯过你,或给你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但那不是有意的,我给你道歉——好吧,如果你想借机羞辱我一顿的话也行,我就求求你了——你看,我已经求你了。”

说这话的同时他不无受酒精驱使的作用,但莱斯利·特兰巴契尔的喉咙里还是涌上一种委屈和悲酸,不是为了恳求一个地位比他低下的人,而是因为他终于意识到他就是这样,毫不夸张,没别的地方去,没有朋友,没有家人。

他还是回避了关键性问题,亚米特里想了想,也觉得无话可讲。他都低声下气到这份上了,这应该很少见,想到这里,他不知为何有一种奇异的痛快,就开了院门,但前跨一步,堵住门口,站在低垂着头、靠着坏掉的路灯柱的男人面前。

“为什么?”

他只是这么问道。

“我被人追杀。”莱斯利有气无力地说,站直了,抬起头,看进机械师亚米特里的眼睛,目光中却透出坚毅的神色。

他抱着自己的外套,外套上点点污渍。亚米特里不禁生出感触,让开了一点让他进去。

“谢谢。”他说,起身进了院门,一边想起了自己回到公寓时打开门可能看到的景象,一边庆幸自己作的决定。他还有点得意地想,这么冒险的事,他竟然成功了。

“我被追杀,”他坐到桌边,换上了干净衣服,面前放上了一罐压缩食品时,补充道,“被女人。”他嘴角不禁勾起一丝惨淡的笑意。

亚米特里则叹了口气,站在他身边抱起双臂,埋怨道:“你们这些富人啊。”

6.

很多时候,生命在何时改变了它的轨迹,或是为何,这本是件难以预测和控制的事。但莱斯利·特兰巴契尔却凭他出奇制胜的策略和过人的胆识做到了这一点。光看这个,就知道以他的才干,不应该只是个三流大学的教导主任。然而有什么办法呢?有时出生在富人家和出生在穷人家一样,都是一种不幸。

他睁开眼的时候,已经完全忘了昨晚发生的事,直到看见直刺眼睛的太阳光芒和光芒中隐约飞舞的尘埃。他坐起身来,发现自己鼻尖对着一根锈迹斑斑的黄铜色水管,这颜色提醒了他一些事情。他抬起头,看到了网格状的天花板,低下头,发现自己躺在一床廉价的花毛毯里,身上穿着不属于自己的衣服。再一看,原来自己躺在地板上,故而腰酸背痛。

莱斯利右手是一架楼梯——说是楼梯,不如说是一架梯子。空间很逼仄,根本站不起来,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腿放到梯子上,然后爬下去。

他坐在原处,慢慢地想着,然后意识恢复了清明,不由一阵狂喜。

这里是亚米特里家的阁楼,一扇小窗对着隔壁人家的院落,阳台上攀着不知什么植物的藤。莱斯利·特兰巴契尔慢慢挪到窗边,摸了摸藤条上新生的叶子。那是一个很软很新鲜的生命,脉络里跳动着鲜血,莱斯利一放手,它就回到了原位,在清晨的微风中颤动着。

他突然觉得心情很不错。我做了一个对的选择。他想道,无比感激自己的灵光一现。在狂喜中,他甚至叠好了昨晚被另一双手盖在身上的毛毯,感受手上传来的人造纤维的瘙痒感。然后他下了楼。

楼下的厨房里放了另一罐压缩食品。亚米特里在3小时前就已经匆匆赶赴他的第一班工作。莱斯利·特兰巴契尔看了看厨房里的钟,他早就迟到了,不过没关系,今天是假日,是他自己的假日。从此以后他就住在这里,只要能养活自己,别的什么都不管了。他爸爸的监控触手伸不到这里,他永远不可能在一片破烂的预制房社区里找到自己的儿子。

阿特琳娜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踱步,莱斯利·特兰巴契尔则趴在椅背上观察着她。他想,她可真像一个机器人啊。但不管怎么说,她还是一个女人,是亚米特里的妹妹。他看着她全是眼黑的大眼睛,那是一对摄像头,但透出温柔的神色。她朝他比比划划,问他午饭要吃什么。

这是一个没有音响设备的机器人呀!

“我会自己叫外卖的,谢谢。”

你需要电话簿吗?

“是的,非常感谢。”

他躺在后院里翻看着那本旧电话簿,身边有一个用砖砌的简陋的池塘,一个小水泵哗哗地重复造出流动的水。后院里还种了蔬菜,阿特琳娜跟着他进了后院,就开始着手照顾那些蔬菜。矮墙上还蹲了一只猫——那是种古老的宠物,正用它古老的碧绿色眼瞳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然后轻捷地跳下矮墙,到邻居的院子里去了。

这里的一切都那么小而且破破烂烂,但另有不少赏心悦目之处。清晨时分,每家每户的人都上班去了,整条街道好像只剩下他们和院门外嬉闹的顽童。

莱斯利躺在红白斜纹布做的凉椅上,凝视着阿特琳娜黄铜色的身躯。她穿了一件白色洋纱布连衣裙,虽然配合她那机器人的身板十分滑稽,但他看了只觉心底涌上透凉的悲伤。

他后来知道,假如他爱亚米特里,那么一定是从这一时刻开始,连他的妹妹、他的后院、他贫穷的生活和造成这一切的不平等的国度一起爱的。

亚米特里在这一天的末尾回到家中。不出他所料,苹果树下多了一个人。莱斯利·特兰巴契尔蹲在杂物堆中,拿着电焊机和剪下来的一小段电缆,正在拼拼凑凑地做着什么东西。

“你在做什么?”

“给你妹妹配装数据接口。”

因为他没有事情可干,就从前院堆积如山的废零件里翻出些可用的部件,又去街斜对门的五金店买了些配件——这种五金店和市中心的自助银行一样多——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打算把阿特琳娜的存储对接上免费图书馆的下载中心,或是其它数据库。在这么做的过程中他好像又回到了大学时代,日复一日在教学楼里痴迷地组装机械。对于特兰巴契尔家族来说,机器人设计大赛的奖项和“未来创造之星”的名号毫无用处。教务处的工作也不过是日复一日的开会和复议和撰写文件。只有在此时此地,他才像一个找到新玩具的小孩一般,无比热衷地开始重新摆弄这些东西。

莱斯利·特兰巴契尔无比热爱他的新生活。

第二天他去上班。

“你不是在被追杀吗?”那是在早餐桌边,亚米特里一边翻早报一边奇怪道,“如果你摆脱了危险的话,就请你回自己家去好吗?”

“我是在被追杀,”他囫囵吞枣地喝下一整罐燕麦粥,回答,“但我也得赚钱啊。”

然后他起身,抹抹嘴,拿起外套道:“而且我会付你房租的。我保证,我还会付你搭伙费,虽然我自己叫外卖。”

“谁稀罕你那点搭伙费。”亚米特里答道,但不知为何心里有种奇特的感觉,这个人怎么初来乍到,就好像到了他自己家那样从容不迫、毫不愧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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