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看上去很憔悴，双目无神，头发凌乱。见到我们之后，露出一个惨然的笑容，陌非退后几步拥住我，抬眼看着妈妈，跟她做无声的抗丅议。妈妈看我们的目光不像三个月前的严厉，反而是一种长者的慈祥。我心虚了一下，紧紧抓着陌非的手腕。

“小陌，小非……”妈妈笑了笑，“是爸妈不好，赶你们出去。别跟我们怄气了，是人都会犯错误的。”

“我们没有错。”陌非冷然。

“对，对，你们没错……”听了妈妈这么说，我心里“咯噔”一下，难道爸妈想通了，他们不怪我们了？只见妈捋了一下耳边的乱发，微笑着说：“你们想在一起，那就在一起好了，只要答应爸妈，不要让别人发现就好。你们终究是爸妈心头一块肉，我们怎么舍得不要你们。爸妈上次讲的都是气话，因为当时太震惊了。”

我和陌非不可思议地对看一眼，同时看向妈妈，她殷切地看着我们，说：“你们快跟妈妈回家吧，爸爸生病了，很希望见到你们。”

“爸爸他怎么了！”我大惊失色，就想冲过去问个明白，陌非忽然拉住我，疑惑地看了妈妈一眼。“小非，爸爸他病了……”我焦急得双手发抖，陌非比我想象中的冷静不少，把我拉回他身边，对妈妈说：“妈，小陌现在身体也不好，你让他休息一天，明天我们一起回去看爸。”

“小陌怎么了？”妈妈很担心地走过来，鞋都顾不得脱，握了一下我的手，摸摸我的脑门，看她这么担忧的样子，心里满是不忍，摇了摇头说：“妈，我没事……我现在就回去看爸爸。”

“恩！乖儿子！”妈妈紧紧拉着我的手，另一手将陌非的手也拉起，三人的手握在一起，我觉得前所未有的温暖，仿佛在阴雨连绵的雨季看见期待已久的蓝天。也许是心情忽然变好的缘故，我心里的阴霾一下子减轻不少。

“小非……爸妈原谅我们了，我们以后可以顺利在一起生活了！”我扑进陌非怀里，但发现他并没有我预想得那么高兴，他见我抬头看他，忙露出一个笑容，但我觉得那笑容好假，他好像对忽如其来的幸福充满疑问。

我简单换了件衣服，陌非扶着我下楼。妈妈见到我们如此亲密的样子，并没有表示出多大的反感，我舒一口气，脸上不自觉爬上一丝笑容。

“妈，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陌非问走在前面的妈妈。

“在路上撞见你们，就跟了过来。敲了好几家门，才碰对人。”妈妈好像非常高兴，走路都轻快不少，只是陌非心事重重看了好几眼妈妈脚上穿着的拖鞋，依旧不那么高兴。

“爸爸的病严重吗？”我们来到马路上，趁等车的空档，我问妈妈。

“严重。”妈妈变得很激动，“你们走了之后，他神志不清，连我都不认识了……”她说着，呜呜哭了起来，我不知所措拉了拉陌非，他无动于衷。本想责备他，毕竟爸妈已经原谅我们了，不过转念一想，陌非和我出来这几个月，受的苦也挺多，以及他那么多年的努力和隐忍，会怨爸妈，也可以理解。

“不过，你们回去一趟，他就会好的。”妈妈忽然停止哭泣，笑逐颜开，亲热地拉拉陌非的手。

陌非面无表情，看了看前方说：“公车来了。”

“不行不行！”妈妈摆摆手，搂着我说：“公车上人多，空气不好，小陌不是身体不舒服吗？我们坐的士好了，虽然贵点，可是身体重要。”

“也好。”陌非看了一眼拥挤的公车，伸手拦了的士，把我扶进后座，本想叫妈也坐进来，可看妈很利索地坐进副驾驶，他什么都没说就和我坐到了一起。车子开动之后，陌非让我靠在他身上睡一会儿，我听话地闭眼。

司机开得挺稳，但我根本无法睡着，对爸爸的担心、焦虑和得到爸妈原谅的喜悦包夹着我的心，又是激动又是难过。不知开出多远，等红灯的时候，司机和我妈聊起来：“阿姨，你真有福气啊，一对儿子都那么俊啊……”

“可不是嘛，你还不知道呢，我们还马上要亲上加亲了呢！”妈妈自豪地说。

陌非脸色变了变，我也感觉不是滋味，妈妈不是说不要让别人知道吗？

“阿姨，你说笑吧你，哪来的亲上加亲啊。”司机大笑起来，刚好绿灯亮了，他踩了油门，车子向前驶去。

妈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阴阳怪气地说：“怎么不能亲上加亲，他们本来就是我的两个儿子，现在成了夫妻，你说是不是亲上加亲？”

司机愣了很久，回头看了我们一眼。

“妈！”我叫了妈妈一句，就见妈妈忽然转过脸，对着我和陌非阴森森地一笑，那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恐怖的笑容，吓得我毛骨悚然，只觉得自己忽然堕入了地狱，而眼前这人，已经完全不认识了，就似一个魔鬼进驻了母亲的身体。

“我不是你妈，我没有你们这样的儿子！”妈妈狞笑着，疯一样去抢夺司机的方向盘，车子开始左右摇摆，外面忽然响起刺耳的刹车声和忍无可忍的咒骂声。我吓懵了，尖叫了一声，“妈——你干什么！快住手！住手啊！”

妈妈狂笑起来，嘴里喊着要和我们同归于尽，司机一边破口大骂我妈是神经病，一边控制着方向盘。只听司机一声惨叫，我妈咬了他的手臂，自己握着方向反一会儿左转一会儿右转。

当一辆蓝色的大卡车出现在挡风玻璃前的时候，我心想一切都完蛋了……混乱间，陌非猛扑过来，将我紧紧抱在怀里。我知道他想做什么，于是拼命推他，可怎么也推不开。卡车撞过来的时候，我的脸上溅到从陌非口中吐出的鲜血，他压在我身上，手死死地抱着我，仿佛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他放手。我不敢睁眼，胸口剧烈得疼，温热的液体就这样浸湿我的衣服，而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好像有什么东西砸到了陌非，他终于惨叫了一声，我吓得一睁眼，看见半边脸都是血的他痛苦地眯着眼睛，紧咬着牙关，用尽力气护住在他双臂之间的我。

三十三（完结）

“啊啊——”

当我再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救护车上，手背打着点滴，而身上的衣服和裤子已经全部被血浸湿，不知道是谁的血，如此冰凉彻骨。“陌非！”我大喊大叫，疯狂拔着手上的针头，“你们快告诉我陌非在哪里！！他如果死了，我也要死！你们谁也不准救我！！”

“先生你冷静一点……”两个护士按住我的肩膀，医生对我说：“其他伤员陆续都会送医院抢救，你说的那个什么非，是跟你一辆车的那个男的吗？你放心，我们会尽力抢救。”

“你别跟我说什么废话，把陌非还我！我要陌非——”我喊得歇斯底里，嗓子早已沙哑，我们的母亲居然企图用这种方法将我和陌非送进地府，这个结果让我感到悲凉的同时，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恨意。

“世界上只有陌非对我好，只有陌非一个人爱我，陌非是我亲生弟弟，他是我亲生弟弟，我爱他！我就是要和他在一起！我要背叛世界上所有人，谁不让我和陌非在一起，我就杀了谁！要是陌非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陌非，等着我，等着我！”我的手已经不受控制地乱挥，两个护士根本按不住我，医生命令她们给我打镇定剂，我仍旧叫骂了好一会儿才沉沉昏睡过去。

这一刻我已没有愧疚，没有懦弱，我们不想伤害任何人，却总有人来伤害我们。我们依偎在一起互相舔着对方的伤口，相濡以沫，却被人骂作是孽种。道德是什么，伦理是什么？道德和伦理把人变成魔鬼，把魔鬼变成人。妖化了的人，疯狂迫害和道德伦理相悖的人，无论他们有多么无辜多么可怜。而我，和陌非一样，从此不再妥协……

我伤得不轻，肋骨断了好几根，大腿上一根大动脉破裂，轻微脑震荡，送进医院的时候因为失血过多已经濒临死亡，急需输血。好在我是AB型血，什么血都可以输，医生说我求生意志很强烈，抢救很成功。当然，我从昏迷中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问陌非的情况，医生告诉我，陌非伤得比我严重很多，心脏一度停止跳动，后来万幸抢救过来，但仍没有度过危险期，劝我不要过去吵闹。

妈妈也受了重伤，但没有我和瑾培严重，可惜的是那个司机，无辜的他因为我们赔上了性命，他的家属在病房外面大吵大闹要我妈偿命。我心如死水，对生我养我二十多年的母亲感觉全无，心里只想着陌非的伤势，至于人家到底想让我们赔命还是赔钱，我无所谓。如果陌非不幸没有挺过危险期，我就把命赔给他们算了。

医生走进来问我，说我爸来了，能不能见一面。我漠然地点头，就看见爸爸拎着许多补品进来，老泪纵横。才几个月不见，他的头发全白了，皱纹多了许多，看上去就像我爷爷一样老。我什么话也不想说，用挑衅的眼神看着他，意思是，弄成这样你满意了吧？

爸爸叹了口气，告诉我真相。我和陌非走了以后，妈妈受了巨大的打击，从来没有经历什么人生风雨的她忽然得了精神分裂症，在街上看见年轻男子就打，爸爸无奈将她送进了精神疗养院。妈妈在那里住了几个月，情况稳定很多，爸爸本想过几天就接她回家，谁知她却自己跑了出来。也许是偶然在路上看见我和陌非，就一路跟了来，编造谎言，想跟我们同归于尽。

说到底，还是我们害的，但是，我已经不再有愧疚感了，没有人比我的陌非更加重要，没有他的世界，我是如何都活不下去的。

爸爸没有表示出原谅我们的样子，只是告诉我，病好了就走吧，越远越好。我觉得，爸爸能心平气和地让我和陌非离开，已经是最大的妥协了，这几乎是我和陌非用生命换来的自由。生命诚可贵，然而我们要爱情，更要自由。

我的主治医生早已经猜到我们的关系，他是个挺好的人，居然对我们表示理解，让我在万念俱灰中感受了一点点温暖。

陌非昏迷了三天，渡过危险期，但就是不醒。我去看他的时候，隔了玻璃发现他右腿的地方空荡荡的，我的血几乎全涌进大脑，医生这才告诉我，陌非当天被卡在车中，右腿已经坏死，不得不截肢。我瞪大双眼，看着插了一身管子的陌非，已经空荡荡的右腿，双眼一黑晕了过去。

第十天，陌非总算醒了过来。陌非醒来的消息传到我这里，我急切地要去探望，那个医生说：“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医生，你别告诉我他失忆了，我不会相信的。”我不相信这么雷的情节真的会发生在现实生活里。

“失忆？你电视剧看多了。”医生马上否定了我的猜想，“他大脑受了损伤，智力什么的退化许多。但是你别着急，这需要一个康复的过程，不过我负责地告诉你，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恢复以前的智力水平。”

“没关系，只要他活着就好，无论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好好照顾他。”我衷心地对医生表达了我的谢意。

我永远都记得我去探望陌非时的情景，他呆呆坐在病床上，一只手搭在已经不存在的右腿上，见了我，怯生生叫了句“哥哥”。我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好像许久不见他似的，捧住他的脸看了又看。他的脸旁有许多划伤，留下肉白色的疤痕，最让我心疼的还是他那条腿，因为伤口没有愈合，他总感到疼痛。

好在，他还记得我。

“哥哥，我的右腿呢？”他急切地拉着我问，眼泪一滴滴落在被子上，我将他抱进怀里，摸着他的头安慰他，说哥哥以后会照顾你的，哥哥以后就是你的右腿。陌非安静了一会儿，最终点点头，对我露出信任的目光，问我：“以后我们是不是可以在一起了？”

我欣喜地看着他，没想到他还记得我们的爱情，我原以为现在的自己对他来说只是哥哥，可是他居然还记得！

“小非，你还记得我们以前的事吗？”为了确认，我又重复一遍。

陌非迟钝地愣了好久，又低头想了好久，才慢慢回答：“我记得的……妈从来不穿拖鞋出门，可是那天穿了……我感觉奇怪，但看你那么高兴，就没说出来……我……”他又费力想了好久，忽然握住我的手，“我想跟你说很多话，可是……我总是不能说太多……”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微微笑着，他放心地点了点头。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