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劫(四)——尼罗
尼罗  发于:2014年01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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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裴海生回答,他自己点了点头:“好,你去收拾一下,下午就出发吧!”

裴海生按着椅子扶手,慢慢站了起来:“军座怎么夜里回来了?”

顾承喜一扬眉毛,笑着反问:“我回来还得挑个良辰吉日不成?”

裴海生审视着他:“不是要在山里找霍静恒?”

顾承喜答道:“我嫌冷,不想找了,不行吗?”

裴海生垂下了眼帘:“我还以为军座是来看我的,坐在这儿等了半夜,没等到您。”

顾承喜不以为然的一皱眉头:“你少挑我的理!我这么对你,你还跟我蹬鼻子上脸的,良心让狗吃了?得了,你也别等下午了,我给你开张支票当医药费,你现在就给我滚蛋!”

一阵风似的,顾承喜硬把裴海生刮走了。走了好,顾承喜怕他记仇,再偷着宰了霍相贞。宰人这种事情,是无法挽回的,一旦真宰了,那自己也没办法,即便毙了裴海生,也换不回霍相贞的性命了。

在指挥部又坐了一会儿,顾承喜发出军令,以大雪封山、山路难行为借口,撤回了山中的大部队。然后自己溜达回了住处,挑帘子又进了卧室。

偎在霍相贞身边混了小半天,到了下午,他迷迷糊糊的闭了眼睛打瞌睡,正是似睡非睡之时,忽听耳边有人唧唧哝哝的说话。像被针刺了似的,他瞬间睁眼去看霍相贞,只见霍相贞依然闭着眼睛,却是烧糊涂了,在说梦话。

四脚着地的伸了耳朵,顾承喜想要听听他说的是什么。他吐字轻而含糊,语气却是严肃急迫的,简直就是长篇大论。顾承喜听了又听,起初是全听不懂,后来渐渐听出眉目了,心里却又是一阵难受。也不知道霍相贞在梦里回到了哪一年,口口声声的要去天津公署,忽然讲出了一句清楚的,是“再不走就晚了”。

顾承喜听了这话,忽然很心惊。走?什么意思?走哪儿去?他本来不是迷信的人,然而在这一刻,鬼鬼神神的念头忽然全生出来了,吓得他用双手握住霍相贞的肩膀,不由分说的摇晃了一气,同时大喝一声:“平安,醒醒!”

这一嗓子喊出来,霍相贞毫无预兆的睁了眼睛。

直勾勾的向上望着顾承喜,他红赤赤的脸上毫无表情。而顾承喜也受惊一般睁大了双眼。双方对视了几秒钟,霍相贞的瞳孔中渐渐有了光。

光很虚弱,像是无根的火,飘飘忽忽闪闪烁烁。哑着嗓子开了口,霍相贞低声唤道:“顾承喜。”

顾承喜有些欢喜,也有些怅惘。欢喜,是因为霍相贞既然能认识了人,想必也就没有再死的道理;怅惘,是因为平安一醒,就不是平安了。

“吓死我了……”他笑着问霍相贞:“你知不知道你刚才胡说八道,特别瘆人?”

霍相贞直视着他的眼睛:“我做梦了。”

失控似的咳嗽了一声,他气若游丝的说道:“梦里……我回家了,家里有摩尼,有马从戎,有安如山,有元满……人都齐了,也有你。”

顾承喜的气息一乱,想要笑,可说出话来,却是带着哭腔:“还有我哪?”

霍相贞沉默着喘了几口气,是竭尽全力的要把话说完:“你在梦里……还是我的团长,我让你回保定练兵,你偷懒,不听话……”

顾承喜的眼泪滴到了红缎子被面上:“我听话,往后我永远听你的话。平安,咱俩不闹了,好好的过几天日子行不行?我保护你照顾你,你想传宗接代我也不拦着,只要你高兴,只要你肯和我好,你怎么着都行,我全由着你。”

他的眼泪噼里啪啦的往下砸,然而霍相贞神情淡漠,只摇了摇头:“我不是平安,我是霍静恒。”

顾承喜说不出话了,把手伸进被窝里,他摸索着攥住了霍相贞的手。那手粗糙滚热的,瘦得只有骨头没有肉。他使劲的攥,拼命的攥,一身的力气全用上了。非得这样才行,否则他怀疑自己会立刻在这铺大炕上撒野撒疯。他想要平安,太想要了,可是世上没有平安,只有静恒。

霍相贞的知觉已经很迟钝,忍无可忍的又咳嗽了几声,他喘息着继续说道:“我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我这辈子的事儿,没干好,也算完了……你现在要是能给我一枪,就算是成全我了。”

顾承喜抓着霍相贞的手,像是抓着救命稻草:“我舍了性命把你从河里救上来……现在你让我给你一枪成全你……”他哽咽着红了眼睛:“我成全你,谁成全我?”

霍相贞没有回答,胸腔里像是开了锅一般,沸腾烧灼着疼。这是生不如死,顾承喜不成全他,他只好再想办法,自己成全自己。

第一百六十五章:死志

顾承喜盘腿坐着,抱孩子似的用臂弯托了霍相贞的后脑勺。霍相贞穿着一身单薄的白绸子裤褂,长长的胳膊腿儿全伸展开了,胳膊细,腿也细,显得手脚都特别大。小褂只潦草的系了几个纽扣,领口敞开着,清晰的横着两道锁骨。从胸膛往下是塌陷着的,因为肚子里实在是一点食也没有了,是真正的前胸贴后背。

顾承喜低着头,先是用手摸了摸他滚热的脸,然后转向身边的小碗。小碗里面盛着一点粘稠的面汤,正好适合久病久饿的人第一顿开餐。用一只白瓷汤匙舀起了一点,顾承喜先用嘴唇试了试温度,然后抬胳膊又把霍相贞向上托了托。光润洁白的小汤匙触碰了霍相贞灰白干裂的嘴唇,顾承喜轻声说道:“平安,吃晚饭了。吃饱了好吃药,能吃药的话,就不用挨针扎了。”

然而霍相贞缓缓的摇了摇头,并不张嘴。

汤匙试探着去撬他的嘴唇,可他把嘴唇紧闭成了一条线,面汤顺着他的嘴角一直流到了下巴。

顾承喜愣了愣:“不吃?”

随即低下了头,他一直问到了霍相贞的脸上去:“为什么不吃?你知不知道你那肚子瘪得像狗肚子似的?你知不知道你再不吃就要饿死了?”

霍相贞喘息了一阵,然后哑着嗓子低声答道:“既然你不肯给我一枪,那就找间空屋子……把我送进去……几天就够了……”他抬眼去看顾承喜,气息乱了,可是心稳得如同铁石:“几天就够了……”

顾承喜听了这话,当即把小汤匙往碗里一掷,一双眼睛也瞪起来了:“怎么着?真要饿死啊?”

紧接着他伸手一指霍相贞的鼻尖:“行,行,你就倔吧!你就活活倔死吧!”

因为霍相贞连西药片也不肯吃,所以顾承喜只好把洋大夫叫过来,又给他打了一针。

然后指挥勤务兵摆好炕桌,他得意洋洋的在桌前一坐,一边解着身上的马甲纽扣,一边瞟了霍相贞一眼。霍相贞侧身躺在炕里,刚刚咳嗽了一阵,累得面无人色,如今只剩了喘气的份。顾承喜心里越难受,脸上越得意,简直快要哼起小调。勤务兵一趟一趟的出入,给他端火锅,给他送羊肉,给他烫烧酒,给他调芝麻酱韭菜花。炭火红彤彤的很旺,汤汤水水一会儿就开了锅,呼吸着热腾腾的水汽,顾承喜脱了马甲向后一甩,又抬手扯开衬衫领口。抄起筷子夹了羊肉片,他开始热热闹闹的自言自语:“嗬!这都是口外来的大肥羊,现杀现切,看看,这个嫩啊!”

筷子尖夹着羊肉,先在沸腾的锅子里一涮,又在调料碗里一蘸,随即连汤带水的往嘴里一送。肉在嘴里还没咽下去,顾承喜拔起高调,已经亟不可待的开始赞美:“嘿!这味儿,绝了!”

然后一口咬下半头糖蒜,他一边咯吱咯吱的大嚼,一边斜眼又去窥视霍相贞。霍相贞静静的侧卧在被窝里,一言不发一动不动,能听到的,只有他丝丝缕缕的呼吸声音。

顾承喜心里堵得慌,本来就没食欲,如今见了他这心如死灰的模样,越发的要饱。但是该吃还得吃,兴许能够勾动霍相贞的馋虫呢?

于是顾承喜调动了牙齿舌头嘴唇,吧唧吧唧的吃羊肉,吱喽吱喽的喝酒,的吁气,满足的打嗝,一个人吃饭,比十个人会餐还要热闹,仿佛鲸吞天地,整间屋子都被他含进了嘴里。及至吃到满桌子杯盘狼藉了,他端着一小碗羊肉凑到了霍相贞面前,宣告此次诱敌失败。

“平安……”他低声下气的说话,用油润的筷子尖轻轻去碰霍相贞的嘴唇:“求你了,吃一口吧!”

霍相贞闭着眼睛,一摇头。

入夜之后,顾承喜钻进被窝,抱着霍相贞睡觉。他躺得稍微向上一点,可以把一条胳膊伸到霍相贞的脖子下。霍相贞如今有了意识,在他伸手要抱之时便躲了一下。顾承喜一边把他往怀里搂,一边絮絮叨叨的说话:“你又不是黄花大小伙子,怕我干什么?你自己摸摸你这一身骨头,抱着都硌手。我憋疯了,干你这样儿的?”

然后他把霍相贞的左臂抬起来搭到了棉被外:“这条胳膊别乱动,肉都翻开了,你不知道疼?”

霍相贞嘶嘶的喘着气,气息滚烫的扑上顾承喜的颈窝。气热,脸皮干巴巴的粗糙,也热。顾承喜带着微醺的酒意,抬手从他的后脑勺开始往下摸,隔着一层白绸子,手掌缓缓滑过清晰的脊梁骨,滑过微凹的后腰,最后停在屁股上拍了拍。这几年他拍过无数的屁股,胖的瘦的圆的扁的,拍就拍了,拍过就算;可是今天拍着霍相贞的屁股,屁股一颤,他的心也跟着一颤,父亲拍着病孩子似的,满心的怜爱和忧伤,简直没法形容、没法说。

翌日上午,霍相贞还是不吃不喝。洋大夫过来给他打针,顾承喜在一旁眼巴巴的看着,看到半路,忽然福至心灵,有了主意。

对着洋大夫讨要了一根指头粗的玻璃针管,他让两名副官按住了霍相贞,然后吸了一针管菜汤,堵着霍相贞的嗓子眼往里推。紧接着抽出针管捂住霍相贞的嘴,顾承喜怕他自己往外呕吐。霍相贞喘得厉害,看起来也没怎么反抗,左臂的伤口却是绽开了,鲜血渗透绷带,星星点点的染红了小褂袖子。

约莫着霍相贞吐不出来了,顾承喜松了手,低头一看针管,又是一惊——霍相贞那嗓子眼像是纸糊的,他就捅了这么一下子,针管竟然已经沾了血。

顾承喜登时沮丧了,心想看来这也不是个正经法子。

在接下来的一天里,顾承喜对霍相贞动之以理、晓之以情,说得口干舌燥,除了说,就是吃,吃得七碟子八碗,连送菜的勤务兵们都垂涎三尺了。可霍相贞长长的在炕里一躺,仅比死人多一口气,那一口气还断断续续,说不准什么时候咳嗽一阵,那口气就能停半天。

如此到了晚上,顾承喜真急了。将一大海碗饭菜往热炕上一顿,他蹲在霍相贞面前,揪住衣领扬手就是一个嘴巴:“妈了个×的,给老子吃!”

霍相贞的脑袋随之一歪,心里恍恍惚惚的,仿佛是被一层厚棉絮裹住了,和外界很有隔膜,甚至不知道自己挨了打。

顾承喜见他半死不活,索性松手跳下炕去。趿拉着一双大棉鞋冲出了门,不出片刻的工夫,他一手握着一团雪,一手抄着一块大青砖,寒气凛凛的回了来。一个箭步从棉鞋里跳到热炕上,他先是糊了霍相贞一脸雪,然后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青砖,咬牙切齿的挤出了半句话:“我他妈的——”

他想一砖砸下去,往脑袋上砸,可是抓砖的手指头泛了白,他悬着一颗心,始终是不敢下手。霍相贞被雪一激,倒是渐渐的清醒了一点,但视野还是摇晃模糊的,脑筋也转不动,眼看顾承喜在自己面前张牙舞爪的定了格,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这个时候,顾承喜缓缓的放下了手。这块青砖太有分量了,一下子能砸出人的脑浆子,不是一件趁手的家伙。“咚”的一声把青砖扔到了地上,顾承喜搓了搓手,然后咬着牙瞪着眼,伸手捧起了霍相贞的脑袋。

手指痉挛似的紧张了,抽搐似的忽然动了手,他把霍相贞的脑袋撞向墙壁,撞出了沉闷的一声响,霍相贞疼不疼,他不知道;反正,他是疼了。

撞过一下,再撞一下,他恶狠狠的盯着霍相贞,红了脸也红了眼。接二连三的撞下去,他忽然又想哭了。其实他没有那么多愁善感,他爱笑不爱哭,不把他逼急了吓坏了,他就绝没有眼泪。可是在霍相贞面前,尤其是在这样的霍相贞面前,他心里总像是活动着一股子酸楚的热气,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往上冲一下,冲得他赖唧唧哭咧咧,难过得都没了人样。

一边撞,他一边带着哭腔问:“霍静恒,你知不知道我在干什么?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霍相贞神情痛苦的闭了眼睛,肩膀一抽一抽的,是在无声的咳嗽。而顾承喜气喘吁吁的自问自答:“我今天就撞傻了你,把你撞成平安!把你撞成平安你就能听话了,你就能吃饭了……平安吃个烧饼都要留给我一口,你他妈的算哪根葱,敢这么收拾我!你告诉我,万国强当年那一炮是怎么轰的?告诉我,我原样再给你一炮,我换个法子成全你!”

话音落下,他又捧着霍相贞的脑袋狠狠撞了一下。这一下子是特别的响,几乎震得他一怔。紧接着停了动作低下头,他如梦初醒一般的看着霍相贞,心想:“我疯了?”

手指插入厚密的短头发中,顾承喜慌里慌张的摸索了一遍,没摸出什么来。弯腰把霍相贞的脑袋搂进怀里,他像是也得了肺炎,大口喘气,窒息一般,同时惶惶然的想:“我怎么办?我没办法了,我怎么办?”

顾承喜真没办法了。

他让人摁住了霍相贞,自己有时候冲点糖水,有时候煮点汤水,用嘴往霍相贞嘴里哺,用针管往霍相贞的嗓子里推;飞快的喂一口,随即捂着他的嘴等半天,约莫着他不能吐了,再喂第二口。霍相贞始终是在发烧发炎,只剩了奄奄的一口气。心中大部分时间都是糊涂着的,偶尔清醒一瞬,总能看见顾承喜的脸。顾承喜那张脸千变万化的,有时苍白,有时通红,并且时常带着哭相。

霍相贞看着他,说不出话,心里茫茫然的,也没想法。顾承喜一双眼睛长得最好,眼珠子黑白分明,清凌凌的干净。霍相贞望着他的眼睛,望上片刻,清醒的时候也就到头了。接下来闭了眼睛,他又不知道要昏睡到什么时候了。

顾承喜派人从北平运来许多葡萄糖,让洋大夫用针往霍相贞的血管里注射。现在他也不求好了,只想吊住霍相贞这一口气,多熬一天算一天。没见过这么想死的,顾承喜想幸亏他已经虚弱得不能动,否则自己一个不留神,他兴许能逃出去饮弹上吊抹脖子,或者再跳一次河。

正是这么数着分秒过日子时,上头忽然来了命令,让顾承喜去天津参加军事会议。霍相贞一派的势力,长久以来一直是南北两方的眼中钉,如今终于被连根铲了,俘虏的几万士兵如何收编,战利品如何分配,都是问题。

顾承喜直接参与了战争,所以这场会议,不去不行,好在不必出省,远不到哪里去。临走之前,他从附近县城里叫来了杜家双胞胎,让他们负责霍相贞的安全。双胞胎如狼似虎的,顾承喜一声令下,他们都敢去活吃人,把事情交给他们负责,顾承喜最放心。而平汉铁路线如今也已经恢复了通车,所以顾承喜长吁短叹的抓了一趟火车充当专列,心事重重的往北去了。

顾承喜在专列中睡了一夜,翌日上午火车到达天津,他在卫士的簇拥下,前呼后拥的出了火车站。

火车站外已经预备好了汽车。他一手摁着军帽,一手拢着大氅,正要低头往车里钻,冷不防的忽然听到了一声呼唤,声音还很熟悉。觅声回头一望,他很意外的见到了马从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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