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劫(四)——尼罗
尼罗  发于:2014年01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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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上来了,霍相贞也被人拽上来了。连滚带爬的跪到了霍相贞身边,他把糊着冰碴子的手伸向了对方鼻端。骨头硬成钢铁了,皮肤厚成皮革了,霍相贞有没有气,他完全感觉不出来,于是调动了一条凉舌头,他的下巴也麻木了,连咬舌头带咬嘴的让别人过来替自己试。

一群军官兵分两路,一群是撕撕扯扯的给他脱衣服换衣服,另一群围成一圈研究霍相贞。一个人伸手试了试霍相贞的鼻息,随即大声叫道:“报告军座,没气儿啦!”

顾承喜没有表情,仅从喉咙里九曲十八弯的“啊?”了一声。

另有一人用手背去贴霍相贞的脖子,却是提出了异议:“脉倒是还跳着呢。”

顾承喜的衣服没穿好,披一片挂一片的冲了过去。一屁股在大雪地上坐稳当了,他一手捏着霍相贞的鼻子,又仰天做了个深呼吸,紧接着低了头,嘴对嘴的开始往对方口中吹气。吹一口气,摁一摁胸口;再吹一口气,再摁一摁胸口。旁边的军官们看明白了,立刻有人自告奋勇的往前凑:“军座,您穿您的衣服,这个活儿让卑职来干吧!”

顾承喜没理会,用不着。

连着吹了十几口气之后,顾承喜发现霍相贞的口鼻之间渐渐有了气息,气息冰凉的,不像是活人气,但是松了手静观片刻,他只见对方那胸膛隐隐的一起一伏,竟是当真还了阳。他本是席地而坐的,如今不知怎的,一身的骨头架子一松一沉,仿佛从雪地跌坐进了坑里,整个人都是往下一陷一垮,一颗心也沉甸甸冷冰冰的落回腔子里了。

霍相贞除了一丝断断续续的气之外,一无所有。但是顾承喜对他的要求也不高,有一口气就够了。

让人把他头下脚上的抬了起来,顾承喜喝令全员装聋作哑扮瞎,不许对外散布霍相贞的下落,为了增加震慑力,他面对众人,一双眼睛一双眼睛的对视过去,生生的把军官士兵们全瞪成了寒蝉。及至约莫着自己把这些人全瞪老实了,顾承喜舌头不当家的下了令:“向后转!起步跑!加快速度,第一名我赏三十大洋,末一名扣他十天饷钱!”

话音落下,小队像一大群蜂子似的,“嗡”的一声就飞走了。

顾承喜来的时候,一路且行且看且加小心,并且漫无目的,所以走得很慢;如今知道周围没有敌人了,目标又很明确,故而队伍走了直线,心无旁骛的直往前跑。雪太厚了,一脚踩下去,简直拔不出来,所以众人全是个蹦蹦跳跳的跑法,亏得他们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跟着军长的人,尤其是精兵,有力气效仿兔子,不怕长途的蹦跳。饶是这么蹦跳,顾承喜还觉得慢——方才他光急着往回走了,没给霍相贞换衣服,现在霍相贞彻底冻成了个冰人。在水里都没淹死,出了水反倒冻死了,那才叫荒唐。

这一帮人遇到平地就学兔子,遇到雪坡就往下一坐,一口气直接滑到底。不出片刻的工夫,便到了山脚。山脚还驻留着一部分人马,忽见军座等人像无数雪球一般滚了出来,不禁莫名其妙,以为他们是遇了野兽。而顾承喜也不多说,直接把霍相贞往马上一放。绕着大山再跑五里地,有一处小小的村庄,顾承喜快马加鞭的往前疾冲——山下的大雪原没遮没掩,一刮风就是山呼海啸,不是久留之地。

村庄里统共只有二十来户人家,最好的房屋是一间较为坚固高大的土坯房。听说军长要征用房屋,土坯房的主人十分识相,立刻打了小包袱,想要举家搬到邻家暂住。顾承喜由着小孩子们走了,但是一脚把老两口子踹了回去,让他们赶紧抱柴火烧水烧炕。一名副官见识了他灵活的脚法,忍不住问道:“军座,您不冷了?”

顾承喜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该冷的,不但该冷,还应该冷出一场重病。可是抬手摸了摸脑袋,他意外的摸了一手热汗。

脑袋上有汗,后脊梁也有汗,他从上岸之后就没闲过一秒钟,总像是在挣命,挣得他关节也柔软了,皮肤也红润了,侵肌入骨的寒气,全被他挣出去了。

顾承喜想给霍相贞脱衣服,衣服都冻成冰片子了,纽扣也都是小冰坨子。顾承喜没时间等着它融化,于是找来一把大剪刀,连冰带布的一起剪,硬把霍相贞的衣裤全剪了开。

他先给霍相贞脱了马靴裤子,脱完之后抬头一看,他愣了一下,发现霍相贞瘦了,瘦得腿都细了,膝盖和脚踝的骨头都清清楚楚的支楞着。扒了上衣再看,胸膛手臂还有肉,可是肚子凹陷成了大坑,显然是早就断了粮,肠胃里一点食也没有了。

顾承喜怔怔的望着霍相贞,看他胡折腾,硬把自己折腾成了这副贼样。

然后,他又发现了对方左臂的伤口——挺长的一条,泛着白,没有血,翻得像孩子嘴一样。

老两口子在厨房烧火,连带着让土炕也温暖了。顾承喜出去要了刀伤药,用绷带裹缠了霍相贞的左胳膊。现在他也算是见多识广了,伤口怎么来的,他一眼就能看出个不离十。霍相贞这伤是子弹蹭出来的,而且是新伤;但他进山也有好些天了,又没听说他的队伍闹内讧,那么到底是谁给了他这一枪?记得自己方才在山里走时,遥遥的也曾听过一串枪响,莫非是自己的人打了他?

用一床棉被盖住了霍相贞,顾承喜又端回了一碗热水。坐在炕边自己先含一口,然后他低头嘴对嘴的哺给霍相贞。霍相贞的呼吸简直是似有似无的,顾承喜刚一抬头,热水便顺着他的嘴角流了出去。

顾承喜把手伸进被窝,一下一下摩挲着他的心口。片刻过后,他低下头,又喂了霍相贞一口热水。

结果这口热水依旧是没能往下走,顺着嘴角又流出来了。

顾承喜茫然失措了,伸手用拇指蹭去了霍相贞嘴角的水迹,他叹了口气,声音很低的问道:“平安,你这回真要死啦?”

他没得到回答,得到的是窗外一阵喧哗。窗是木格子窗,糊着绵纸,看不见外面情形,只听马嘶人叫的十分热闹。顾承喜放下小碗,起身出门一看,却见两名副官刚从马上搀下了裴海生。裴海生的右眼已经被鲜血糊住了,猛的和顾承喜打了照面,他当即停了脚步,颤着声音轻轻唤道:“军座……”

顾承喜皱起了眉毛:“你怎么了?”

不等裴海生回答,裴海生部下的小军官抢先开了口:“报告军座,是霍静恒打伤了我们营长的眼睛。我们在山里看见了他们,本来是想生擒,哪知道他们对着我们开了枪,营长因为身先士卒,所以第一个受了伤!”

顾承喜脑筋一转:“那不对啊!要是用枪打的,海生早连脑袋都没了,怎么会只伤了一只眼睛?”

小军官立刻答道:“报告军座,是子弹打到石头上了,石头渣子崩了营长的眼睛。”

顾承喜牙疼似的一咂嘴,然后苦着脸转向了裴海生:“可惜了,你这只眼睛还不得瞎了?”

话音落下,他见裴海生用左眼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神情是极度的惊恐与悲伤,心里便有些不好受和不耐烦:“你看着我有什么用?还不赶紧找军医给你瞧瞧!快去快去,别耽误了时机,万一能治好呢!”

军长既然发了话,两名副官便立刻架着裴海生做了个向后转。而顾承喜看出他连眼珠子上都渗了血,所以没心没肺的公然又叹息了一声:“唉,可惜了,可惜了。”

裴海生听在耳中,心如刀割;挣扎着回过了头,他见顾承喜背着双手,摇头晃脑长吁短叹的回屋去了,对自己是一眼不多看。

军医从裴海生的眼皮里镊出了好几粒碎石头,全都是有棱有角的。而顾承喜知道军医的医术非常有限,故而临时又下命令,让人把裴海生送往邢台县去了。

霍相贞始终是不醒,昏迷到了入夜时分,他开始发高烧,人在炕上打着哆嗦,两床棉被都压不住。

顾承喜站在炕前脱了衣服,然后赤条条的上炕钻了被窝。抬手把霍相贞搂进怀里,他低下头,用鼻尖轻蹭对方的短头发,同时想起了七年前的冬天——那时候真穷啊,只有一床棉被,盖住他就盖不住霍相贞,盖住霍相贞就盖不住他。霍相贞当时吃错了药,也是昏迷,也是发烧,也是浑身直打哆嗦。于是他搂着他睡了一夜,后背一直晾在外面,晾得冰凉。

再往后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就全像是身不由己了。感情推着他,推着他,在感情和面前,他永远是败将。他能管住手下的几万兵,却一直管不住他自己。

感情和也在交战,有时候感情占上风,有时候占上风;谁占上风,他说了也不算。他被这两样牵引推搡着往前走,往上爬,有时候很快乐,有时候很忧伤,可无论是狂喜还是狂怒,他自己想,都是好的,都比一潭死水要好。

其实他只是土窝子里的穷混混出身,他至多只认得几筐大字,可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托生的,然爱浪漫。他喜欢谈情说爱,胜过吃喝嫖赌。爱人,或者被爱,都好,都有滋味。我给你一句好话,你给我一个眼神,多么有趣,多么动人。而且在这一方面,他仿佛是有天赋的——凡是他所爱的人,最后必定也会爱他,鹰叨兔子似的,他一叨一个准,几乎没有例外,除了霍相贞。

于是这个例外的霍相贞,就生生的快要了他的命。他都恨死他了,他都爱死他了。

顾承喜抱着霍相贞打了个瞌睡,午夜时分,他无端的醒了,同时就感觉自己怀里躺着一大块活火炭,战栗而又滚烫,本来轻不可闻的呼吸也粗重了,呼哧呼哧的很急促。顾承喜听了听,听出了异常。慌忙下地点了油灯,他把灯端到炕上一照,只见霍相贞双目紧闭,脸色青紫,呼吸的声音那么大,呼吸的气流却是依然微弱。

顾承喜傻了眼,端着油灯足愣了有一分多钟。末了他恍然大悟的一拍大腿,随即放下油灯,开始一边穿衣戴帽,一边隔着木格子窗吆五喝六,命令小兵立刻套大马车。

他得赶紧把霍相贞往县城里送,再由着对方这么烧下去昏下去,恐怕熬不到天亮,就活活憋死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成全

凌晨时分,顾承喜的大马车在士兵的护卫下进了邢台县。军官摸黑出动,抓来了县内最有名的老大夫。到了天光微明之时,药汤也熬得了。两名勤务兵左右扶起了霍相贞,顾承喜用小勺舀了药汤,深深的一直送进了他的嗓子眼,结果小勺刚刚向外一抽,药汤就又顺着嘴角流出来了。

顾承喜急了,让手下副官继续出去求医问药。副官们不负所望,这次请回来了一个老洋人。这老洋人也不知道是来自欧洲哪国,反正在本地是一边行医一边传教,人缘和名声都是一等一的好。老洋人断定霍相贞是发作了急性肺炎,情况十分凶险,但是除了打针吃药之外,也没有其它的良方。药是无论如何都喂不进去的了,所以顾承喜只让老洋人给霍相贞注射了一剂消炎针。

用大棉被把霍相贞包裹严密了,顾承喜脱鞋上炕。昨日摸爬滚打的拼了半天命,他没觉出疲惫;夜里睡过一觉之后坐了半宿马车,却是颠出了他一身的酸痛。累,但是精神很振奋,睡不着觉。和霍相贞挤着枕了一个枕头,他将对方连人带被一起拥抱了,正是满满的一怀。抬眼望着霍相贞的侧影,他忽然感觉有些恍惚——两个人许久没有这样亲密友好过了,用手指摸了摸对方笔直的高鼻梁,他想没错,这的确是平安。

霍相贞仿佛什么都不懂了,什么都不会了,就只剩了个喘;面孔是紫的,嘴唇是青的,喉咙里嘶嘶作响,胸膛也成了风箱;全身的力量都用来吸气呼气了,他喘得豁了命。

如此直喘了半个多小时,大概是针剂的药效开始发作了,他的呼吸略略痛快了一点,然而身体依旧是热。顾承喜把手伸进被窝里,试探着去摸他的胸膛肋骨,摸到哪里都是滚烫。高烧发得久了,都能烧坏人的头脑。顾承喜惴惴不安,暗想按着这个势头烧下去,老天爷会不会真给我烧出个傻平安?

思及至此,他欠身垂眼又看了看霍相贞,随即低下了头,在对方的脸上亲了一口。

日上三竿之时,洋医生来了,又给霍相贞注射了一针。

霍相贞此刻已经睡得堪称平静。他躺在炕里,顾承喜盘腿坐在炕边,守着个小炕桌吃煮饺子,桌上酱醋具备,还烫了一小壶烧酒。顾承喜心里什么想法都没有,单是一口一个的吃饺子,吃两个饺子,抿一口酒。阳光从木格子玻璃窗中照进来,照得地上炕上也是一格一格。雪真是停了,天空这样的晴。顾承喜有条不紊的连吃带喝,偶尔回头向后看一眼。霍相贞靠着墙壁侧躺了,只从棉被上方露出了脑袋,脸通红的,浓眉毛直鼻梁,棱角分明的嘴唇不但泛着白,而且爆了皮。

顾承喜安安静静的、结结实实的看了他一眼,看过之后转回前方,不知怎的,特别坦然,特别豪迈,特别理直气壮,特别气吞山河,甚至可以一口吃两个饺子了。

刚刚吃了个八分饱,有副官轻手轻脚的掀了棉门帘子,轻声轻气的向他报告道:“军座,您现在有空儿吗?裴营长想见您呢。”

顾承喜放下筷子一抹嘴,声音也很低:“他治完眼睛了?”

副官都是跟他跟久了的,也不见外,这时就一皱鼻子一咧嘴,做了个很痛苦的鬼脸:“军座,别提了,真瞎了。”

顾承喜绕过炕桌,伸腿下床穿鞋:“没找那个洋大夫瞧瞧?”

副官走到炕前蹲下了,往他脚上套马靴:“瞧了,昨天进县城之后,瞧的第一位大夫就是他。军座,您知道吗,人的眼睛上有一层什么膜,膜一坏,眼睛就完。洋大夫说裴营长就是坏了眼睛上的什么膜,没治了。”

顾承喜起了身,披上大衣往外走:“他眼珠子不是还在吗?”

副官紧跟慢赶的追着他出了卧室:“在也不行了。”

顾承喜真心实意的叹息道:“海生往后可怜喽!本来是个挺好的小伙子,结果瞎了一只眼,又落残疾又破相——他现在看着怎么样?吓人吗?”

副官立刻摇了头:“不吓人,就是右眼睛用纱布蒙了,看着是个独眼龙。”

顾承喜在邢台县也驻扎了几天,所需的房屋都占据齐备了,总指挥部里也一直有人看家。此刻他披着大衣出了门,过一条街便进了总指挥部。

在总指挥部的外间屋子里,他看到了裴海生。

裴海生端端正正的坐在一把硬木太师椅上,头脸都收拾干净了,右眼上覆了一片雪白的纱布。抬头用左眼注视了顾承喜,他面无表情,撂在大腿上的双手却是慢慢攥成了拳头。

顾承喜留意到了,所以走到他面前一弯腰:“海生,怎么我一来你还发起狠了?”然后他微笑了一下,抬手拍了拍裴海生的脸:“没事儿,有一只眼能打枪能看路就行,男子汉大丈夫,不在乎丑俊。”

裴海生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随即猛然抬手,一把揪住了顾承喜的衣领——他又不是傻子,他什么不知道?顾承喜一开腔,他就能听出对方藏了几道花花肠子!平常也没说过他是男子汉大丈夫,平常对他品头论足的,也没说过“不在乎丑俊”的话,今天他瞎了一只眼,他就成男子汉大丈夫了,他的丑俊就无所谓了!向上死死的盯着顾承喜,他完好的左眼简直也要流出鲜血——越爱他,越留不住他!

顾承喜被他揪得直不起腰抬不起头,索性顺势张开双臂又抱了抱他:“好宝贝儿,等你把伤养好了,我升你的官儿。”

裴海生听到这里,缓缓的松开了手指。他想向顾承喜讨一句承诺,可是话到嘴边,还是没说。军座的好话是可以用车拉的,今天讨来了,明天不算数,又有什么用?

顾承喜挺身站直了,抬手正了正衣领,然后低头看着裴海生又道:“要不然,我派人送你去北平,到大医院再瞧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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