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劫(四)——尼罗
尼罗  发于:2014年01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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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海生带着小队上了路,顺着脚印向前快走。走出了不到两里地,他猛然收住脚步,同时对着后方做了个手势。后方的二十几个人会意,登时全蹲下了。正好身边有大石头,堪称是他们绝佳的掩体。而裴海生静静的向下望去,在斜坡下方的几棵枯树之间,他看到了霍相贞一行人。

霍相贞站在树下,一手拎着手枪,一手领着个副官。另有三名军官蹲在地上,正在摆弄一副折了天线的电台。裴海生悄悄拔出了手枪,枪管架在石头上,他开始瞄准霍相贞。身边的小兵见了,不由得一惊,压低声音提醒道:“营长,军座不是让咱们捉活的吗?”

裴海生冷森森的瞪了他一眼,直接把小兵瞪哑巴了。然后转向前方,他继续瞄准。霍相贞不老实,一直领着那个副官走来走去,而且不离那棵老树。那老树的树干太粗了,偶尔竟然能把霍相贞彻底遮挡住。

裴海生等了又等,终于等到了好时机。眼看霍相贞又从树后踱了出来,他抬手就是一枪。只听一声枪响,子弹贴着树干和霍相贞的后脑勺飞了过去。见自己是一击未中,裴海生接二连三的扣动扳机,开始公然的追着霍相贞射击。其余小兵见状,也慌忙开了枪。蹲着的三名军官立时中枪,而霍相贞不假思索的甩手一枪,随即扯着李天宝跑向了林子深处。

小队并没有追逐霍相贞,因为营长负伤了。霍相贞一枪打中了裴海生面前的大石头,飞溅的石头渣子崩进了裴海生的右眼中!

裴海生一屁股跌坐在了雪地上,捂着眼睛惨叫了一声。一名小兵冲上去掰开了他的手,只见他的右眼珠子鲜血淋漓,便也惊慌失措的喊起来了。

与此同时,霍相贞带着李天宝,一口气跑出了五里地。

这五里地,没有一寸是平的,全是向上的雪坡。末了在一座石头山下停住脚步,霍相贞一屁股坐了下去,低着头呼呼的喘粗气。李天宝索性躺在了大雪中,疲惫得连手指尖都动不得了。

及至缓过了这口气,李天宝艰难的转动了脑袋去看霍相贞。看过一眼之后,他忽然连滚带爬的坐了起来:“大帅,胳膊!”

霍相贞的左臂让子弹蹭了一下,外面的大氅和里面的衣袖血淋淋的绽开了,能从裂口中看到鲜红的血肉。大氅是黑色的,染了血也看不出来,可是露出的黄呢子袖口却是鲜红梆硬,是鲜血已经冻成了冰。

霍相贞像不知道疼似的,并不理会他的惊呼。低头用牙齿咬住皮手套的指尖,他一晃脑袋,从皮手套中抽出了右手。

再用右手脱了左手的皮手套,他把两只手套扔向了李天宝:“戴上,走吧!”

李天宝的手已经冻成了青紫颜色。可是看着面前的这一副皮手套,他却是哭丧着脸没有捡:“大帅,他们都跑了,我再走,您不就成一个人了吗?”

霍相贞一摇头,平淡的说道:“我用不着你管,你走你的。”

李天宝真哭了:“大帅,我一个人往哪儿走啊……我不走,我愿意跟大帅共死……”

霍相贞叹了口气,随即却是笑了一下。左臂像是麻痹了一般,没知觉,也不疼。用右手把李天宝的双手拉到自己的大腿上,霍相贞捡起皮手套,亲自给他戴了上。李天宝心里明镜似的,泪和血哽在喉咙口,一拱一拱的往上涌。忽然“哇”的嚎出了一声,他顺手抓住了霍相贞的军装下摆,感觉自己像片落叶一样,飘飘忽忽的离了大树,不知道要被风吹到哪里去了。

霍相贞依旧是不理会。以手撑地站起了身,他随即抓着后衣领,把嚎啕大哭的李天宝硬拎了起来。

走到雪坡边缘站住了,霍相贞一松手,然后对着李天宝的屁股就是一脚。李天宝猝不及防的向前一扑,及至反应过来时,已经顺着雪坡滚下去了老远,并且越滚越快。张牙舞爪的扒着地面,他奋力的仰起头往上看,只见坡顶已经没有了霍相贞的身影。

这一段雪坡,爬上去的时候是无比艰难无比远,滚下来却像是只用了一瞬间。最后李天宝像雪团一样停在了坡底,挣扎着坐起了身,他惶恐的环顾四周,又咧着嘴哽咽了一声。

抬手扶着树,他踉跄着想要起立,可正在半起不起的时候,后方忽然起了一声呼喝:“别动!缴枪不杀!”

他吓的当即举起双手,同时就听身后响起了一大串杂沓的脚步声音,也不知是来了多少人。一双乌黑的马靴绕到了他的面前,紧接着一根马鞭子抬起了他的下巴。他抬眼向上一瞧,心中登时一惊——顾承喜!

顾承喜歪着脑袋对他看了又看,末了伸手一抹他脸上的霜雪:“哟,你不是那个谁吗?”

李天宝冻得青头肿脸,因为不屑于称顾承喜为军长,所以只点了点头。

顾承喜大喇喇的又道:“连副官长都当逃兵了,霍静恒这人缘不怎么样嘛!”

李天宝听闻此言,气得一抽鼻子,眼泪又出来了。

顾承喜收回马鞭子,继续问道:“说吧,霍静恒跑哪儿去了?我要是能找着他的话,算他运气好,还能捡回一条命;我要是找不着他,那没办法,只好让他死在这山里了!”

李天宝垂泪沉默了良久,顾承喜饶有耐心的等待着,也不催促。

最后,李天宝抬手往坡上一指:“大帅……往上走了。”

顾承喜听闻此言,先是对着部下士兵一挥手,随即吊儿郎当的扯着嗓子喊道:“全体立正,向上齐步爬!”

第一百六十二章:水寒彻骨

霍相贞单手拎着手枪,漫无目的的往上走。脚下全是坎坷的石头地,地面又积了厚厚的雪。他一步一滑,走得踉踉跄跄。

枪是空枪,仅剩的一粒子弹,方才已经被他随手一枪打出去了。可是低头看了看手枪,他还是舍不得扔。他是军人,没了枪,还算什么军人。

前方的石头缝里生出了一棵细瘦小树,冬天,叶子都掉尽了,小树成了光杆司令。霍相贞攥着树干借了力,蹬上了面前一块大石头。踩着石头继续走,他上了一座小小的山头。

左臂像是彻底冻住了,寒气顺着肩膀往心脉里流。他踢着白雪向前走,一直走到绝境。原来山的另一侧是深渊断崖。崖壁怪石嶙峋,足有五六丈高,和对面的石峰夹了一道河。天太冷了,河水已经结了冰,是条静谧的冰河。

霍相贞低头望着冰河,望了许久,末了伸出握枪的右手,毫无预兆的松开了手指。

手枪是块沉重的生铁疙瘩,急速坠落进了河面雪层之中,落得无声无息、无影无踪。收回右手捂住胸口按了按,他随即慢慢解开领扣,从领子里扯出一根细细的线绳。线绳系着个小小的平安符,还是白摩尼在河南,托连毅带给他的。

平安符贴身带得太久了,浸透了他的气味与温度。定定的对着平安符看了片刻,他最后把平安符贴上嘴唇吻了一下,随即用冻僵了的手指又把它从领口掖了回去。

撤进山里那天,他收到了保定方面的急电,得知孙文雄部已然溃败。后来电报员在爬坡的时候失足滚了下去,连人带电台全摔坏了。电台始终是修不好,勉强收到的最后一封电报,是孙部参谋发过来的,说孙军长被敌军俘虏了,现在生死不明。

军队溃败,军长被俘,两厢相加,必败无疑。于是他彻底的心灰意冷了,索性遣散部下士兵,让他们下山投降、各找活路。

越是到了将死的绝境,越是看出活着的好,所以凡是能活下来的,都要活,好好活,替他活。

山顶风大,寒风卷着雪沫子,劈头盖脸的抽打着霍相贞。有能活的,自然也有不能活的,比如他。

他这回彻底失去了东山再起的资本,真是一无所有了。让他去坐南京政府的牢,那是折辱和折磨,他自然不愿意;或许也可以逃出重围,藏进租界,苟且偷生的过一天算一天。可他是上了通缉令的人,连抛头露面养家糊口都不能够,进了租界,吃什么喝什么?靠白摩尼接济?靠马从戎养活?不行,没有大哥吃小弟的,也没有主子吃奴才的。况且马从戎那一年已经给了他教训——别人家的饭碗,不好端。

早知如此,也不该要那七十万。马从戎是他从小看到大的,一贯好逸恶劳,没有正经本事。自己没了,他就是坐吃山空,往后谁还能没数的供着他花销?他又爱钱,七十万,不是小数目了。

想到饭碗,霍相贞忽然觉出了饥饿。他连着许久没有正经吃过饭了,自从进山之后,更像是一直没吃过东西一般。没吃没喝,却要日夜的翻山越岭,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摸了摸浑身上下的口袋,他没摸出什么,于是弯腰抓了一把雪填进嘴里。这么冷的天,他心里却是热,胸膛中总烧着一小团火,烧得他嘴唇都要焦了。冰凉的雪水流进喉咙,他心里想:“饿死鬼。”

体体面面的活到三十几岁,没想到临死做了个饿死鬼。霍相贞感觉这很讽刺。直起身望着远方连绵的山峦,他又想起了白摩尼。抬手按了按胸口的平安符,他想对方是个小小的人儿,往后却要独自在这世界上闯荡了——那么小,多可怜。

正当此时,后方忽然起了一阵微不可闻的动静。霍相贞猛然回头,正和五米开外的顾承喜打了照面。顾承喜气喘吁吁的刚爬上了山顶,军帽都歪了,脑袋腾腾的往上冒热气,真是卖了绝大的力气。眼看霍相贞险伶伶的站在悬崖边上,他吓了一跳。睁圆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他对着霍相贞伸出了一只手:“你——”

霍相贞没想到他会来得这么快。既来之,则安之。从顾承喜身上收回目光,他抬手扶正了军帽,随即转向前方,做了个深呼吸。

顾承喜感觉出了不妙,当即迈步飞奔向前:“你——”

一个“你”字没说完,霍相贞直挺挺的向前一栽,已经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中,只余黑色大氅的一角在风中最后一扬。而在那一刹那间,顾承喜什么都没想。追着那抹黑色纵身一跃,他紧紧抓住大氅一角,随着霍相贞一起摔下了悬崖。风声在他耳边呼呼的响,他盯着下方的霍相贞,心中只想:“我逮着你了!”

然后只听“喀嚓”一声巨响,霍相贞砸破冰面,带着他一起沉入了冰河之中。

刺骨的冷水瞬间灌入了顾承喜的领口袖口,水面漆黑,水下却是异常的清澈。顾承喜梦游一般的不惊不惧,静静看着霍相贞在水流的冲击下转向了自己。军帽漂上去了,霍相贞那短短的黑头发像是稚嫩的水草,口鼻之间逸出了一串透明的气泡,气泡闪亮亮的,顺着他的面颊向上升。睁开眼睛望着顾承喜,他的神情冷漠而又懵懂;而顾承喜死盯着他,看他这一刻是那么的像平安,简直像死了!

就在这时,霍相贞伸手抓住了他的大衣前襟。

冷水顺着口鼻灌入肺中,是生不如死的痛苦。在最后一刻的清醒中,他直视了顾承喜的眼睛——顾承喜,先是恩人,后是仇人。人之将死,恩怨情仇,不计较了。

他这一抓让顾承喜登时回了神。心中暗叫了一声不好,顾承喜怀疑霍相贞是临死前要拉自己垫背。然而未等他开始挣扎,霍相贞蹬住石壁支出的一块石头,却是竭尽全力的将他向上一举。顾承喜顺势一扬脑袋,甩着水花又见了天日。紧接着低下头,他只见抓着自己的那只手,无声无息的松开了。

顾承喜扒着冰面怔了一下,紧接着狠狠吸了一口气,一个猛子又扎了下去。

这回在幽暗的冰层下,他看到霍相贞随波逐流,已经被河水冲出了几米远。摸索着解了扣子脱了大衣,顾承喜游向前方,极力的想要抓住霍相贞的脚。可即便没了大衣的累赘,他穿得也还是多,施展不开他那身野小子的好本事。一口气快要耗尽了,他的胸中已经闷得将要爆炸,但手指距离霍相贞总是差着咫尺的距离。忍无可忍的凫向上方,他用脑袋去撞冰层。河水奔流不息,冰层并不结实。他舍了脑袋拼了命,硬是自下而上的撞出了个冰窟窿。露出头来喘了几大口气,他一缩脑袋,又沉下去了。这一段河床想必是地势相差很大,顾承喜现在不觉冷也不觉疼,只是觉得水急,急得他都害了怕。一条腿斜着伸出去,他蹬上了崖壁的石头。这一下子借力借得好,他猛的向前蹿出了一大截子,一把抓住了霍相贞的脚踝!

欣喜若狂的游到近前,他松手向上抓了霍相贞的衣领,同时施展他那套新练成的铁头功,哗啦一声又顶破了一层冰面。露出脑袋呼哧呼哧的喘了两口气,他开始往上拽霍相贞。一拽拽不动,二拽也拽不动。他急了,把脑袋扎回水里一瞧,吓得心一哆嗦——这王八蛋腿太长,一只脚卡进水下的石头缝里了!

顾承喜都要急疯了,慌忙一算时间,发现霍相贞很有可能已经淹死。深深的吸了一大口气,他沉入水中堵住了霍相贞的嘴,硬把这股子气吹入了对方口中。然后松手向上浮出水面,他又深吸了一口气。

连着往霍相贞嘴里吹了好几口气,顾承喜慌得六神无主,幸而人是靠着河边崖壁的,两只脚在水下乱蹬乱刨,偶尔也能找到落脚的石头。冰下水流湍急,冰面也被他撞碎了,河水夹着碎冰,稀里哗啦的往他身上冲撞。他把双臂插到霍相贞的腋下,咬牙切齿的要把人硬往上托。一边托,一边又像灵魂出窍似的,另用一双眼睛高临下的旁观自己。心里隐隐的也有声音在响,质问自己是在发什么疯?质问自己是不要命了?

这么托也还是托不上来,霍相贞就漂在没顶的冷水中,胳膊是软的,随着水流来回摆动。顾承喜又想他自从落了水后,除了对自己的那一举之外,再没有过其它的动作——这是个铁了心要死的人,自己方才第一眼见到他时,他的一只脚就已经迈进鬼门关里去了!

顾承喜还有体力,还有热力,可是精神上已经不行了。他的鼻涕眼泪全流了出来,深吸一口气又沉入水中,他先把这口气吹给了霍相贞,然后向下一钻,一肩膀顶上了霍相贞的裤裆。双手抱住了对方的大腿,顾承喜向上狠扛,是拼了命的要把霍相贞的脚从马靴中抽出来。扛了几下就扛不动了。一只脚胡乱蹬上了水中一块滑腻的大石头,顾承喜怀疑霍相贞现在已经没了气,自己在这冷水中也支持不久——总而言之,死活就是这一下子了!

气沉丹田一闭眼睛,他在心中打雷似的暴喝了一声,同时猛的向上一蹬一顶。肩膀忽然一轻,正是霍相贞顺着他的力道直浮向上,一条小腿也从靴筒之中滑了出来。

顾承喜“咕咚”一声吐出个大气泡,紧接着也浮出了水面。单手把霍相贞环抱到了胸前,他不假思索的低头大声喊道:“平安!平安!”

随即带着哭腔喘息了一声,他还是没觉出冷,只是胳膊腿儿全不像他自己的了,知觉钝钝的,用了十分的力气,没有一分的灵活,贴在一起的两具身体是在眼看着向下沉。顾承喜咬紧牙关抬起手,扒住了崖壁上的一块石头——胳膊先是蜷着的,被身体坠得越来越直,扒着石头的手指僵硬成了爪子的形状,带着冰碴子往下慢慢蹭。

如梦初醒一般,顾承喜骤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环顾四周,他没有看到救兵,想要呼喊,也没力气。活动了麻木的嘴唇,他含糊的哭道:“平安,平安,完了,我这回可让你害死了。你他妈怎么这么害人哪?完了,完了,我这手都不是我的了,我要滑下去了……”

话到这里,他用最后的力气仰起头,哑着嗓子叫成了一只老鸹:“救命啊!”

一声过后,上方却是传来了回应:“军座,您坚持住!我们马上就到!”

话音落下,一根绳子头垂到了他的面前,绳子头一晃一晃的,是有身轻体健的年轻军官效仿猿猴,一路攀援着溜下来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病势

顾承喜在水中一脚蹬着石头,是个金鸡独立的姿势;被部下军官用绳子绑好了拽上去之后,关节冻僵了,依然一腿长一腿短的做金鸡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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