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兰还在棺木里,任风歌一回头,发现他居然倒头睡在棺枕上,靠近过去道:“这是给死人睡的,你不想出来了?”
幽兰斜睨了他一眼:“我可不就是睡过好一阵。”
任风歌拍拍他的脑袋,把他扶起来,方才飞檐走壁时那般灵巧,现在却连一道棺壁都很跨不过去似的,好不厌烦地才出来了。
任风歌原样推上棺盖,让幽兰坐进椅中,欠身抚住他的脖颈,道:“让我瞧瞧,你可胖些没有。一个人来的?”
幽兰轻吁了口气,按住他的手:“寒烟不想见你,罗衣又旧疾复发了,另带了一个丫头,在客栈等我。”
任风歌道:“你不是说,今年要封山么?我还以为明年才能再到你了。”
幽兰不肯承认自己是想他,却说:“我想吃辣椒,所以就来了。”
任风歌笑了,捏捏他的脸,果然长肉了,手感还不错。很快那师傅租来一抬四人肩舆,任风歌又拿出一小锭银子来谢他,扶幽兰坐进去,挑着小路先避回山栖堂去了。
38.千程
幽兰离开息无常阁,并没有知会姬白花。这位姑姑对他的关照仅限于对太息公子继任者的重视,幽兰还不起眼的时候,姬白花时常正眼都不看他。
神息山不是每年冬天都封山,但今年似乎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使得姬白花临时决定封锁七星岩柱上的万丈索道。就在落阵的前一夜,幽兰带着刚到身边的侍女孤月悄悄地过了索道,上了断崖。
一个时辰后,断崖后的山谷、长索、山峰尽皆消失,直至来年开春阵法消解,不会再有任何人进出此地。
他想念希声居冬天里的安静,想念任风歌身上的味道,朱雀教死里逃生之后,未及细细互诉衷肠就这样分道扬镳,走时幽兰还完全不能下地,现在已经能偶尔蹦跶一下。任风歌实在没有想到还会有这种事,忽然觉得山栖堂内外小小的烦扰都不算什么了。
幽兰说,写下第二封信后没有几天他就出发了。孤月是息无常阁旧时收养的孤儿,功夫不错,擅长奇门遁甲,材匠手艺在阁中仅次于幽兰,就是服侍人的本事跟寒烟差不多。这一路走得挺慢,足足二十天才到王城,孤月先出来跟踪任风歌,瞧准了在西街就回去找幽兰,未曾想一见面就动了手,还在棺材里躺了一回。
还有一刻工夫才能到山栖堂,任风歌把他的右手放在掌心里,让他先靠着自己休息一会儿。幽兰歪头看他,道:“你是不是在外面欺负了人家的闺女,为什么有人当街按你?”
任风歌笑道:“是,我欺负人家的闺女了。”
幽兰很不相信的样子:“怕还不单是欺负了闺女,是连少爷一起拐跑了。”
任风歌笑着摇头,他不想让山栖堂的事务烦扰到幽兰,也不希望那人为他担心,这一次见面惊喜之外,还有些无以能言的感慨。一进山栖堂,他就吩咐来应门的小厮去客栈请孤月,还要去医馆请大夫,幽兰只说不必,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请了也没有什么大用。
他们都已自然而然地把山栖堂、希声居当成两人共同的家,只是走到了希声居,里面竟然传来琴声,不免让幽兰有些意外。
“你又收了新徒弟?这琴弹得可不像你的风格。”幽兰其实很会听琴,若按世俗标准论,是个挺不错的知音人。
任风歌道:“不是徒弟,是个朋友,现在他也算是山栖堂的琴师吧。淮安来的。”虽然这么说,可是要进去的时候,任风歌还是放开了幽兰的手。
推开门,下层琴室中焚香袅袅、茶意清淡,萧牧泉正在弹奏一曲《流水》,七十二滚拂雄浑有力、绵延不绝,其中又夹着他自己加入的泼、剌、轮,繁复的指法叫人瞧着都要眼花。
萧牧泉看见了任风歌,也看见了幽兰,目光在幽兰身上停留了一下,他向他微微一笑。
任风歌悄悄地对幽兰说:“他就是这样。”
幽兰没回答,坐在琴室的侧椅中,任风歌给他倒了杯热茶,两人就这样等着萧牧泉弹完了琴曲,最后以手抚弦息音,一句颇有意味的:“今天,任先生还有客人?”
任风歌介绍幽兰时,说的是“朋友”,他说:“这是我的朋友,幽兰。”
萧牧泉“唔”了一声,继而恍然大悟:“就是那位兰姑娘么?”
幽兰眉梢微动,靠在椅中,淡淡地开口:“你是瞎了,还是见识太少,觉得我是姑娘?”他觉得困乏,胸口发闷,只想找个地方躺一躺,但目下好像还做不到。
萧牧泉大笑道:“不不,我是先前见了你的字迹,这么秀美柔弱的字,实在想象不出是个男人。”
幽兰一怔,转头看了任风歌一眼,眼光中分明在说,你怎让他看我的信?
任风歌道:“先前……是我不慎,让萧先生看到了你的信。”他转向萧牧泉,“不过,那不是他的字迹。幽兰远道而来,一路颇为辛苦,我们就先不在这里陪你了……”
幽兰略笑着打断了他:“不用,你们若要弹琴饮茶,只管自己的就是,请任先生代为找间清静的屋舍,我自去歇息。”
萧牧泉站起身来,从琴桌上拿起折扇,摇了摇:“本来我倒是想和任先生清谈一番,顺便借了琴去抚两日,不过既然已经有客,就改日吧。幽兰公子若有兴趣,过两日我叫了另两位淮安的朋友,一同弹琴雅聚如何?”
幽兰听着他的话,神色微微一变。任风歌知道那是幽兰不愿提的事,马上接了口:“幽兰他的手前阵子不慎受了伤,听琴可以,弹琴恐怕不行。”
幽兰也站起来,约略笑笑:“任先生认识我时间还不长,不知道我不会弹琴,不过我这双耳朵还是挺灵的,那就改日吧。”
萧牧泉开了折扇,一摇一摇地出去了。任风歌拉住幽兰,道:“你可不要生气,他这个人就是这般脾气,不叫人难受他不快活。其实他心眼不坏。”
幽兰望着他,望了好一阵:“你急什么呢?”
这种事,幽兰可比任风歌敏锐许多,差不多打打眼就看出来了。任风歌也很老实地道:“我怕你误会,那封信我看到时已经拆开了,后来你再写的信我都藏好了,没让别人看见。”
幽兰抿了一下嘴唇:“我不是怪你。不过,我觉得他看我的眼神有点怪。”
任风歌正色道:“你瞧见那把琴没有?”
幽兰看了看,说:“瞧见了。”
任风歌道:“他要是敢来招惹你,我就用琴砸死他。”
幽兰于是“噗嗤”笑了。于是闭了希声居的木门,去到卧室内,桌几床铺摆设,都和一年前差不多,任风歌去铺了床,替他脱了外衣,还要再解时,幽兰按住他的手:“我躺一下就行了。”
任风歌道:“穿这么多睡不舒服。”
幽兰也就听了他的,把腰间的丝绦解开,一股淡淡的、熟悉的香气随着脱下的衣裳弥漫开来。任风歌正在背着身挂衣裳,整理着衣袖的时候,幽兰走过来,从后面轻轻地环住他。
幽兰把脑袋搁在他肩膀上,道:“我就这么来了,感觉像是一场梦一样。”
任风歌略笑:“闺阁里的小姐要跟人私奔了。”
幽兰道:“我就是要跟你私奔。你敢不敢?”
任风歌侧头看他:“私奔到哪去?”
“不知道。”幽兰似乎有些茫然,“我太想你了,想得夜里骨头发疼。我总想着……那时候万一你死了,我该怎么办?我这辈子,从来没想谁想得这么厉害过,也从来没这么怕过。”
“我跟你说的那些话,开始我的确那样想过,我觉得我们不能长久……可是我又舍不得你,看到你那样,我觉得我自己都快死了。”
任风歌回过身,把他的身子抱在怀里,鬓角相贴,拥抱也渐渐用力。他也想幽兰,也想抛下一切跟他私奔到天涯海角去,可这终归是一个念头,他不年轻了,生命里又有了一些牵绊,也明白经年累月的日子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东西。
任风歌道:“我没事,不会有事了。咱们还有得是时间,等你的手好了,我还要教你弹琴。等我清闲下来,你要去哪里,我就陪你去。”
幽兰用鼻尖蹭着他的肩头,闭上眼睛:“我最怕你说这种话了,等来等去的。上次我走的时候,就觉得好像回不来似的。”
“所以你又不告而别?”
幽兰道:“我只是有点心慌。离开这里之前,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躺在冰冷的棺材里,好长时间,没有人来救我。”想起那光景来,不由得停了一停,“我的梦,跟别人的不一样,有很多事,都真的会发生。”
任风歌略略放开他,望着那清淡的眉目,就算是身体很虚,还画着眼睑上那道若隐若现的红线,只是一点点缀,为这一刻相见而画的,却忽然让他很心疼。
幽兰躺下来,又问起方才街上的事,任风歌一再地跟他说没什么,不过是误会,不用放在心上。也许因为那一别之后太过惨烈,他简直都不知道怎样疼惜那人才好,捧在掌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幽兰对他也是一样。
等孤月到来,任风歌特意去亲自安排了她的住处,一切需要的东西随时支取,不用谁过问。孤月是个沉静如水的姑娘,她的好处是随遇而安,并对不该知道的事情三缄其口,很是懂得分寸。幽兰与她相处不过月余,也已经有了主仆默契。
虽然在山栖堂的外事上,任风歌希望息事宁人,但事情一旦开始就会接二连三地来,这会儿山栖堂的琴师在演礼上缺席,淮安分会出事处置不力等事情已经叫人四处嘀咕起来。今日大街上来按他的,不是主张保全礼乐的司乐坊一派,就是期望借助山栖堂推动礼乐革新的激进人士,看手段,多半是后者。皇上这会儿提出这事绝不是突发奇想,然则,任风歌和山栖堂已经成了两军角力中的棋子。
任风歌知道自己必须尽快再见一次皇上,这段日子,山栖堂将面临瑞王爷死去之后最大的一次考验。
39.月缺
夜间,萧牧泉去了余音馆,在晚课弟子们淡淡起伏的琴声中,他找到了任风歌。两人出了馆舍,在中庭细长的流水花树,和清淡月色下并肩而行。
萧牧泉道:“我知道你遇到了麻烦,这几天,你最好不要再出门。”
任风歌略笑:“是有一点麻烦,身在王城,独避风雨外是不可能的。”他穿着素洁的宽袍,稍事整理大袖,神情怡然。
萧牧泉把手背在身后,道:“你还是不会去捡那些扔在地上的金锭子么?”
任风歌转头看他。
萧牧泉笑道:“选择只有两个,妥协退出、安于现状,或者接受。我觉得,你应该选择后者。”
“为什么?”
因为,山栖堂有如今的地位,起初是靠着瑞王爷的扶持,后来靠着任风歌一人的威望和经营。司乐坊也有琴部,因为山栖堂的存在而时常受到冷落和非议,只是碍于情势而忍耐着。山栖堂在御前得宠的乐师一旦走了,没有正规根基的支撑,山栖堂很快就将在司乐坊的排挤下坍塌消失,或者退出王城,去别处谋求生路。
任风歌道:“你知道我第一次见到皇上,是什么样的情景么?皇上得到了西域进贡的一只鹦鹉,王爷把我装作随从带进宫里,告诉皇上,他的随从也可以像鹦鹉一样逗人开心。那是我第一次跟王爷翻脸,回去后,我一个月没有理他。”
“你弹琴了么?”萧牧泉注视着他。
“弹了。”任风歌微微一笑,“在那样的地方,我可以不弹么?逞一时之勇,坏了王爷的事,再送了自己的命,还要惹皇上不高兴,那不值得。我做了一次鹦鹉,就不得不做第二次,第三次。起先是为了和王爷的交情,后来是为了拜入我门下的弟子。”
一溪流水边,任风歌的声音还是淡而含蓄的:“人生于世,各安天命,我创立了山栖堂,就该为它负责,但我却不希望我的弟子,将来也只是一群群鹦鹉。我不强求他们做什么,想飞黄腾达的,自然会找到机会往上飞,想平淡度日的,也有个避风遮雨处过日子。我的想法就这么简单。”
萧牧泉道:“你太天真了。你以为这里的人都想得跟你一样?”
任风歌引他走进流水榭中,略笑:“也许,不一样。”他又想起江暮天,其实,除了相聚在一起的情谊之外,无非是人各有志。
萧牧泉道:“就像许多来琴堂求学的人,能最后留下来的只有一成不到。这个花花世界,很容易就让人对一样东西厌倦了。”
“不。”任风歌道,“有些东西,是不会厌倦的。三天后,我会进宫见皇上。”
萧牧泉道:“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你以为只要你说了,皇上就会同意?今天,有人来找我,许我以山栖堂主人的地位,要我配合他们扶植一股新势力。昨天,我的两位同袍又去了司乐坊,他们给我开出的条件是,大乐正。”
任风歌对于危险信号的反应永远不是那么快,他忽然意识到今天在街上自己可能真的躲过了一次死劫。
任风歌笑了笑:“这么说,已经不是我做不做选择的问题了。你今天在希声居等我,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萧牧泉轻摇着折扇:“说与不说,在来之前我并没有决定。不过现在,我决定了。”
晚课结束,弟子纷纷抱着琴,三三两两地回自己的屋子。两边厨房都备下了宵夜,有饿了的人随时可以去要吃的,直到子时没人了,自己推门进去,开了锅盖找。
任风歌给孤月单独安排了一个小灶,在希声居边那个厨房的一角,平时不会有弟子绕过来偷吃的。那灶头上面正炖着汤,揭开看看,是山药枸杞羊肉汤,孤月正在一旁照看,说已经能吃了,不过再炖一晚上更好。
任风歌招呼了她,回到希声居,上二楼,没亮灯。幽兰一直在睡,床帐落下了,窗帘没有拉,可见自从他出去给弟子上晚课后,这人就没起来过。
任风歌脱下外衣,揭开帐子,发觉幽兰睡在里侧。这是准备好他上来的时候都不用挪窝了。任风歌躺下来,从背后搂住那人,准备躺片刻去隔壁沐浴,没想到那人也摸到他的手指,原来已经醒了,只是在赖床。
任风歌道:“睡得不要吃饭了。”
幽兰啃了啃他的手指:“你给我吃吧。”
任风歌笑:“孤月给你炖了汤,这姑娘真有耐性,一个晚上就看着一锅汤。”
幽兰道:“姑姑就是看中她这个,才拨给我的。”他翻过身,一条腿跨上了任风歌的身体,“这么久了……你有没有想我?”
任风歌摸着他的身子,心里一跳,马上按捺下去:“再过一阵吧,你这么虚。”
幽兰道:“我看你挺想要的。”
任风歌捉住他的手腕:“想要也是你的身体重要。”
幽兰笑着,扑到他身上,啃啃咬咬,直到任风歌不得不翻身把他压住,道:“过几天,我有事要离开一下,到太子祭天之后回来。”
“什么事?”幽兰停下来。
“不会影响到你。”任风歌只是这么说。
幽兰忽然挣了一下:“你不见了,就影响到我了。”
任风歌觉得有点难受,还有点无奈,抱住幽兰的腰背:“我不想叫你操心这件事,你就乖乖在这里养身体,好好吃饭,你和苓儿他们也都认识了,要是无趣可以找他们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