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兰右手的封门钉在第二天被取了出来,因为断了掌骨,又错过了接续的最佳时机,恐怕短期内无法再恢复如初。太息公子名声再大,也是个手艺人,这一点让大夫人姬白花有些伤脑筋。鹤雪的儿子蝶儿天资虽在同辈最为杰出,也起码需要五六年才能完全掌握基本的技艺与秘术,在这之前,只能再选一名精通斜木行的家奴放在幽兰身边。
启程之日将近,行装也都收拾好,任风歌回思着寒烟的话,把自己新买的一床杉木琴带到了幽兰的房间里。
幽兰已经把蒙眼的白布揭开,十几天没吃没喝,人瘦得像片叶子似的,但那双眼睛还是清澈动人。
任风歌把琴放在架子床边的坐塌上,来到幽兰身边。那人只是在浅睡,被这么看着看着,就看醒了。任风歌看到他的双眸,瞳仁中倒映出自己,迷蒙的睡意之中,露出甜得叫人心里发疼的笑容。
幽兰动了动右手,用两根手指搭住任风歌宽大的衣袖。任风歌低下头去,抚摸着那只缠着厚厚绷带的手,道:“我听说你喜欢弹琴。”
幽兰望着他,目光略微一黯:“你知道我不会。”
任风歌抚着他的手腕,略笑:“你把我当成摆设么?”
幽兰撇了一下嘴角。
任风歌道:“你不用做我的弟子,我教你。”
“是谁跟你说的?”幽兰似乎有些不开心,笑容也淡了下去。
任风歌道:“你自己。”
幽兰看他一眼:“我几时说过。”
“在朱雀圣殿,你忘了?”任风歌道,“你说的话我可都好好记着。”话说出来,才觉得好像有那么点不对味。
幽兰眼睫微垂:“……我不学,你还是都忘了吧。”
任风歌笑了笑,又靠近些,捧着他的脸看向自己:“你已经说了,我也听到了,忘不了。”停了一会儿,后面还有一句,“像我忘不了,也撇不开你一样。”
但幽兰仿佛更加难过了,只是不说话。姬流云羞辱他的事,始终没有说出口。他知道任风歌会介意,却不想让那人得悉自己当时的狼狈处境。
任风歌抚摸着他的脸颊,用手指轻触他的眉眼:“这世上,如果真能有那种办法,叫我为你挡去劫难,我也不会后悔。那个木雕,还给我吧。”
幽兰道:“……又是谁跟你说的?”
任风歌略笑:“你说的若是真的,为什么自己还会经历这样的劫难呢?倘若你没有回来……”他顿了一顿,“叫我连一个念想也没有了,你当真忍心么?”
幽兰轻摇了一下头:“你要是恨了我,就不会想我了。”
“谁说的?”
幽兰道:“……我让你扔掉,也不是没有原因的。我发现我的确……给你带来了麻烦。”
任风歌想,他不介意这样的麻烦,倘若可以,还愿意继续被麻烦着,永远不要停才好。可幽兰坚持,虽然声音虚弱低微,那决定却不容改变。任风歌只得依着,伸手摸到他的侧腰,道,“那时候,你这里是怎么会受伤的?我看到了。”
幽兰道:“你亲亲我,好么?”
任风歌就俯下身,贴住他的嘴唇,温柔地吮了几下,放开:“你要是不想说,就不要说了。只要伤好了就行。”
幽兰搭着他的手指,道:“从我真正懂事以后,你是我喜欢的第一个人。没有别人。”
“嗯。”任风歌就不再往下追问了,过了片刻,低笑道:“我这辈子,可从来没求过人跟我学琴,你还要不答应,我的脸都丢光了。”
幽兰道:“就算我愿意,我这只废手,现在连筷子都提不动了。”
任风歌道:“你记得苓儿么?她的手也有残缺,但是她现在已经弹得很不错了。我可以为她重新打谱,也可以为你。”
幽兰想着,觉得那遥不可及,略笑了笑。
任风歌去到坐塌边,解开琴囊,把杉木琴取出来,放在膝上,坐下。他弹了《幽兰》,淡而雅的琴音,拨动着室内安静的空气。
“我原本有止水,后来它毁掉了,现在又找到这把。若取名字,想叫它兰雪。”雪中若有兰花,该是十分美丽的景象。
“你的琴,叫什么当然是你决定。”
任风歌笑道:“非也,这是赠你的琴,你要是不喜欢,还得再改改。”
幽兰有些受不了这样的情景,把头别过去,良久没有出声。任风歌回到床边,轻轻按着他的肩膀:“怎么了?”
幽兰道:“你送我琴,只是让它寂寞罢了。”明日就要分别,这一别又是数月,怎不只是空寂寞了兰雪琴而已?
任风歌没有告诉他寒烟说过的话,他知道幽兰不会同意,但若要再等到来年秋天,他实在等不下去。
那些浓烈的情意、入骨的相思,怎么可能再等下一个秋天?
任风歌微笑道:“它不怕寂寞。若怕寂寞,来世投胎不做琴木。”
35.流泉
在山栖堂的主人不在王城期间,淮安城山栖堂的分会出了一件事。琴馆的地皮被官府划进了重修官邸的范围内。新上任的知府觉得山栖堂不过是野狐禅的玩意,把任风歌不怎么瞧在眼里,竟然命人殴打了分会馆主一顿,强行把地皮搜刮了去。
任风歌当时不在,严玉轩接到此事的求救,求稳为首压了下去,不料一拖,分会馆主伤重而死,淮安城山栖堂的分会竟然就此赌气散了。一些弟子也偷偷地嘀咕这么明哲保身是不是太过分了,但严玉轩资历尚浅,就算插手也挽回不了颓势,这倒是事实。
为此,淮安分会的三名琴师不远千里来到了王城,以投奔为名准备兴师问罪,居然强行在山栖堂中住下了,每日弹奏着十分冷艳高贵的琴曲,真不像是投奔,真像是来踢馆的。
任风歌回到家的时候,满堂弟子又是一个个神色有些怪异。在城门边,任风歌刚送走寒烟,他上回伤得太重,一路奔波体力有些跟不上,只想回希声居好好睡几天,没想到又出了这档子事。
琴师萧牧泉在淮安城当地也是小有名气的,这次代表淮安分会来向任风歌讨公道,直接就坐在希声居下层的琴室中等候着。
两人照面,任风歌微觉意外。他不识得萧牧泉,因为懒于出远门,只听说过这人的名气,工于技巧、琴技艳压四方,大概是这些。
不过他倒不知道,萧牧泉原来外貌俊朗如斯,周身气息凌然有所威势,很讲究的打扮之下,看起来很像是什么王孙公子。
萧牧泉道:“鸠占鹊巢,这厢有礼了。我与两位同袍,我们三人现为丧家之犬,只能暂住于此,还请任先生不要介意。”
任风歌走进屋去,掀开两个茶碗,这深秋季节该喝些滋补的茶汤,果然夏苓已经在茶壶中给他煮好了参茶。
任风歌为萧牧泉倒茶,自己坐在简单雅致的茶席边,寒暄两句就闭了嘴,不动声色地逐着客。
议事可以,讨公道也可以,但总要让人休息一下,何况这希声居平日若无邀请,旁人也根本不能进来。
萧牧泉道:“任先生看起来是远道归来,贵人事忙,不过咱们淮安这边也算是山栖堂名下的分会,不知道任先生对此事有何看法?”
任风歌道:“详细的情形我还不知道,只是在弟子传信中略有听闻,明日请三位来此详谈,不知意下如何?”
萧牧泉很大度地笑了:“当然可以,看先生的样子十分疲倦,想来一路辛苦,不如我为你弹奏一曲解乏,听听我这流泉琴声音如何?”
任风歌没有拒绝,听琴的事他不会太过排斥,只不过看到自己的琴被挂到墙上,陌生的流泉琴占上了琴桌,心里不免有点疙瘩。
他就是这么个念旧得近乎怪癖的人。
萧牧泉的琴不错,琴技也果然不错,任风歌实话实说,夸奖他了一下。对方显然很得意,邀请任风歌也弹一曲,不弹别的,就要他方才所弹的绝曲《广陵散》。那是颇费体力的曲子,以任风歌现在的精气神,即便勉强弹了也不容易弹出那肃杀之意。
任风歌婉言回绝,再请明日叙话,萧牧泉自然也不勉强,只是道:“我听闻任先生素来有一床止水琴相随,今日怎没有见到?”
任风歌道:“琴已不慎损毁,新琴正在斫制之中,尚需要一年光景。”
萧牧泉向他微笑,这微笑深而魅惑,叫人心里一时略感诧异:“先生喜欢什么样的琴?何种形制、何种音色?”
这个,任风歌倒一时不好回答。下了决断,反而生了桎梏似的,只道:“并无特定,但求合意即可。前些日子我也觅得一床好琴,不过,赠与了一位挚友。”
“喔?”萧牧泉笑道,“得好琴不据为己有,居然送给朋友,这就是先生一贯的淡泊明志么?”话锋一转,语调略有暧昧,“我可真羡慕你这位朋友,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此荣幸?”
任风歌颇无意趣地看着他,想,这个人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吧。拖垮了一个分会,就是一个把柄,他们三人留此已经十多日,闲言碎语什么的,早就有人告诉他了。
事情的确得有一个说法,但并不是敲路鼓、写血书,层层上报什么的。任风歌并不着急这件事,让人好吃好喝地招待着三位淮安琴师,银钱这种东西,若能用来堵住麻烦就最好不过了。
离开一个月,他花了两三天时间过问了山栖堂的大小事务、拜访几位先前托付过的朋友、赴了一趟司乐坊观摩琴部学徒的每月考核,回来时,萧牧泉又不请自来地直接坐在了希声居琴室里,喝茶,等待。
外间桌上放着一封信,之前夏苓偷偷拆开看过,萧牧泉也顺便打开看了一下,任风歌来时,绘着一枝腊梅的信封已经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任风歌不悦道:“萧先生,这信是你拆的么?”
萧牧泉十分无辜地看着他:“我寄人篱下,也知道应该恪守礼节,不会做这样的事。信是你们的人拆的,我只是整个下午等待先生,寂寞难耐抽出来消遣了一下。”
任风歌想,不管是谁拆的,都非要教训一下不可了。过去他的生活起居都是自己打理,日常信笺往来是由小厮负责送的,但最近几个月来,渐渐长大的夏苓像个小管家婆一般,常一一照顾他的饮食日常,长此以往,可能会有不好的后果。
任风歌没有去看信,听着萧牧泉的来意,略略蹙眉。
萧牧泉的意思是,眼下他们三人在山栖堂什么事也不做,每天干等着“讨公道”,偏偏这日子又遥遥无期,也实在不是回事。这三人都是淮安琴界有些名号的人物,想迁移至王城以图安逸,便想着,就此入了山栖堂,作为驻馆琴师,帮着任风歌打理事务。
这当然不是不可以,但是听着萧牧泉的口气,看着他说话的神态,任风歌总觉得心里怪不自在。
他对于只工琴技的做派不甚放心,故而又把这话头压住。
萧牧泉笑了两声,约任风歌,深秋夜中不如以琴会友,与同另外两位琴师,雅集清谈对琴,也可共饮一杯。据说,为让任风歌答应,还事先已经通知另两位,地点就在这希声居。
任风歌虽不甚有兴趣,但知道再深入考察一下三位的人品状况和琴艺水平,实属必要,于是答应下来。
那信封上绘了腊梅的信,来自渭河以北的一个小镇。就在神息山脚。神息山,在寻常的路观图上是看不见的。倘若没有认路的人指引,寻常人就算摸到了断崖边,不知道里面尚有路可走,也就不会继续一探。
是幽兰的信。
任风歌气得不轻,赶紧看了看,还好没有什么特别不能给人看的话。幽兰十分谨慎,往外送的信不会提及息无常阁等确切的地名,就是信的落款,也只是一个兰字。字迹很秀丽,或许是罗衣代为书写的,幽兰的手还伤着,恐尚无法提笔。
幽兰说,自己已经到家一段时日,很多年不回去,这才觉得家里还是挺舒服的,只不过又与斯人相隔这么遥远,甚为想念,亟盼相见。
幽兰还说,他身子已经在恢复,昨日吃了些细软的米饭,终于不用再整天喝粥,心情大好。家里有特殊地气护佑,应该会比预想中痊愈得快些。
姬白花为姬流云在宗祠中设立了灵位,与鹤雪的灵位相距不远,这或许是他这位姑姑唯一寄托哀思与怅念的方式,想起来,也叫人有些难过。姬流云已永别人世,将在三途河中永远做一个水鬼,连投胎转世都不能够了。
窗下的往生花还是像七年之前一样地开着,非常好看,可惜带出方圆十里就会马上枯死。幽兰说,好想亲笔为任风歌把这花的模样画下来。
任风歌细细读着信,那股气早已不知散往何处,读着这样亲切的话,自己的心也变得很柔软。算算日子,幽兰应该在息无常阁住了有十多天了,这样精心调养,无论如何比漂泊在外时要好得多。
他已问过寒烟,幽兰的生辰在冬至的前一天。今年不管怎么样,要抽出这十天半个月的时间去一次,为此,不得不现在就开始打算起来。
36.夜会
为着任风歌的几句责备和告诫,夏苓闷在房中哭了一下午,她自有关系好些的小姐妹,于是,“师父要娶师娘了”这个消息很快在山栖堂里传了开来。
不是先前的罗衣姑娘,也不知道是哪户人家的小姐,不过据说闺名里有一个“兰”字。写字很好看,跟师父的感情已经很要好,看上去,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了。
萧牧泉来时,十分稀奇地恭喜了一句,任风歌还没反应过来,道:“是何处有喜事?我倒不曾瞧见。”
他方才已给幽兰写去了回信,又在琴室中备下茶点美酒,趁着还没有人来,正独自享受着傍晚时分静谧的霞光。萧牧泉背琴而来,腰间插着把折扇,头束玉冠、目若流星,这面貌总会叫人忍不住多留意一眼。
萧牧泉道:“任先生要办喜事,自己却不知道?我看你的小姑娘为这事伤心得很,只因为新娘子不是她。”
任风歌请他坐下,琴摆好,道:“小姑娘不懂事,萧先生听过就算了。我尚没有娶妻的打算,今后怕是也不会有。”
萧牧泉颇有兴趣地看着他:“为何?姑娘家总是需要一个归宿,除非是彼此心知肚明的露水姻缘,又或者龙阳之好。”
任风歌笑了笑:“萧先生如此关心我,可真是受宠若惊。”
萧牧泉靠在椅中,托着茶盏:“先生总是如此客气,你我既已相识,只称我‘牧泉’即可。”
任风歌不置可否,他没有跟人套近乎的习惯,亲昵地称呼人家,自己也觉得别扭。只说:“时间尚早,我先为你弹奏一曲,还了前日赠曲之情可好?”
任风歌的琴声素来挥洒自如,再难的琴曲也是举重若轻地弹,叫人听着十分舒服之外,又能一听即知是他所奏,那份闲淡的意趣犹如袅袅余香缭绕不绝,到底成名既久,早已不在乎是否能博得掌声。
夕阳余晖落在断纹老琴的琴面,落在任风歌修得平整优美的指甲上,萧牧泉就这么望着他,一曲终了时,约略笑笑:“先生这样淡泊,为什么要在这王城长久栖身呢?这里是争强斗胜的地方。”
任风歌右手抚弦,将余音抿去以示曲终:“只是随波逐流,兴之所至。”
萧牧泉点头,道:“其实我的两位同袍,方才被司乐坊邀去听琴了,他们让我代为向先生道歉。今夜恐怕只有我一人与先生清谈了。”
任风歌一怔,心知这事恐怕会有麻烦,也不说话,默然地调着琴弦。这样的光景,倘若是幽兰在他身边,不知是有多快活惬意。待严玉轩更为老练一些,或许他也可以逐渐退隐,不论去哪里,至少离开王城这样的漩涡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