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可爱的小狐狸,为什么要救我,你吃了我不是更好吗……
我恢复了一些体力,便离开了苏叶,我知道,我不能耽误他,我该去一个安静的地方等死。我一路跋涉,到了昆仑山西侧。这里离暮云宫已经很近很近,但我没有勇气去敲开那个地方的大门。
每每看见这蔚蓝的天,我总会想,哥哥要是活过来了,我是不是可以去看看他。我在离开天界之前去看过哥哥——哥哥躺在云上界的天池里,被弥漫了天地的灵力围绕,我只能遥遥地跪在天池边,向着他时隐时现的身影拜上三拜,而后便被迫离开。
为这离别前最后的告别,我付出的代价是,与云上的仙人们做下约定。哥哥以后到底怎样,都和我没关系。
我告诉自己,我不配叫他哥哥,我逼迫自己忘掉他……可是,我做不到。
凡间的生活不是想象中的那么轻松,我没有精力去与凡人们打交道,在经历了无数的挫折之后,我回到了昆仑山的脚下,学着苏叶采果子和抓鱼吃,勉强过着日子。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一百多年,我已经渐渐地习惯了这样的孤独,习惯了这种没有希冀的守望,每当我望向天空中的流云,我总会想,当年哥哥来到我身边时,不也是如此。这许多年,我们经历过的苦难,我们承受过的痛楚,其实只是债,你欠我的,我欠你的,不知何时,才能还清。
那迟早会来的日子来得很快,我感受到了死亡的迫近。在这个大雪封山的冬天,我缩在独自居住了六十余年的山洞,前所未有的恐惧与孤独,饥饿与彷徨,吞噬着我仅存不多的意志。当最后的柴火熄灭,我将自己埋进草灰,希冀那点仅有的余温,能让我活过这个冬天。
当我从长眠中醒转,知道自己终于熬过了隆冬,也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燃烧殆尽。我终是忍不住来到暮云宫外。我想,说不定,我能偷偷看到哥哥,只要能看他一眼就好,就像他当年想要看我那样。我如今总算明白为什么哥哥不肯告诉我真相,我想,如果我遇见他,也肯定不能告诉他我是他的弟弟。甚至,我觉得我最好不要让他发现,曾经有一个我,在远处仰望过他。
没想到的是,我在暮云宫门外邂逅了老仙尊。他将我带了进去,拉着我的手,说,你居然还活着。我对他笑,却不知说什么好。老仙尊很快不笑了,摸着我的脉搏,问我:“你,你当真还活着?”我点点头,又摇摇头,老仙尊直一阵叹气,对我道:“你该早点来,说不定我还能让你多活些时日,如今恐怕……”
我对他道:“我没事,我很好……”
老仙尊赏了我饭吃,又吩咐下人给我安排了住处,让我在暮云宫里呆着。于是我在暮云宫住了两月,天天吃些老仙尊派人送来的药,身体好了些,又想总归是不能吃白饭的,于是便找些活干。起初他们还劝着我不让我到处乱动,后来见拗不过,也就不再拦我。
老仙尊告诉我,我哥哥已经醒了,却忘了很多事,我知道,哥哥肯定把我忘了。老仙尊又问我要不要去见他,我咬着牙摇头,强忍着没有哭出来,道:“不用了,见了会更伤心,对谁都不好。”
其实我还是想偷偷见见他……就看一眼就好,或者……忘了也好,总之,哥哥能再活过来……我就死得值了。
做梦都没想到,只过了两月时间,我就见到了哥哥。哥哥果然不记得我了,他吹的笛子,还是那只笛子,却不是我熟悉的曲调。
我不能叫他哥哥,可是我想跟在他身边,我大概,还能陪他一年半载,这是上天给我的恩赐了吗。
无论如何,能和你在一起,哪怕只在旦夕,我再别无所求。
但愿我的神魂化入天地,还能随你左右,滴水之恩,涌泉以报,哺血之情,万死难偿。哥哥,请你原谅我的幼稚,原谅我的无知,原谅我瞒着你做了这么多傻事。
这许多年,我已还不清欠你的债,只愿在云山的彼岸,我能化作恒古的积雪,萦绕的雾霭,无论岁月荏苒,风雨交替,都能将你的身影远远遥望,直到天长地久。
这亦是我,所能等到的,最好的结局。
第十九章
六百年的阔别,云还是这片云,山还是这座山。自得闲云远山外,落霞红妆半边天。连昆仑山顶的拜云松,都还是那般谦顺的姿态。
然而,岁月终究没有忘记带走那些过去,就如我,依旧是这个我,而这浮云之上的光阴,却已是另一番朝夕。
一帘幽梦,逝者如斯。从沉眠中醒转时,若谷陪伴在我身旁。我握住他的手,依旧是如此的温暖,然而,他看着我的神色,却已不是昔日的那般清明。
我淡淡含笑:“看来,我已睡了很久。”
若谷颔首:“六百年了。”
怅然的思绪,染透了紫璃殿中每一寸的帷幔,淡紫的轻纱随风荡漾,窗外的落英依旧如六百年前的纷纷扰扰。
“这六百年,你们一切都好?”
若谷苍白的唇角微微上扬,却又很快平淡地落下,顺着我的视野,远目窗外的芳华。“遭了些小变故,却也只是过眼烟云,你能醒来便好。”
我移步窗侧,拂起落地的纱帘,不远的楼台之下,便是那处皓月亭,如今的它,依旧耸立彼处,而亭中之人,却已是漂泊的浮影。
眼角的泪水,悄然滑落。
“慕……慕远,他已走了?”
若谷怔怔地看我,幽蓝的眸子里,融汇了许多彷徨与讶然。
是啊,这一次,我未有如你们所想地再次被摆弄,我没有失忆……而是,记起了所有。
六千年前,自远古的茫荒中,天地分裂,六界始生。天帝将六界中所有的混沌与邪恶,丢弃于六界之外。那片无人问津的废土,在此后的数千年慢慢演变,那些被遗弃的生灵在废土上繁衍生息,终于形成魔域。然而彼时群魔无主,自相残杀,加之云上界看守门户,六界一片太平,甚至于,很多的神祇,都并不知道那个魔界的存在。
三千三百年前,慕远从混沌中苏醒,与此同时,那个预言中的魔道君主修罗星降临我界——万神殿里主宰着星辰轮转的我们都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尽管我万般不愿,最终只能在诸神的施压下,带着慕远去往六界之外的废土。但是,在魔域里那焦灼的黒崖山上,我没有如约将慕远的魂魄封印,我做不到,我宁愿用一生去为此负责,也不愿让他永远陷入黑暗与恐慌的深渊。
一百年后,我还未来得及看着慕远长大,得知如今天界无主,内忧外患,纷纷扰扰,只得逼迫自己提前折返。彼时我知道,修罗星的轨迹已经偏离之前的预言,慕远能够在那个世界里无恙地生活,却未想过,再见之时竟会是那样的光景。
大约三千年前,魔族入侵云上,战火绵延三百年。为了尽力避免更多的伤亡,我始终坚持以劝和为主的对策。谁知三百年的对峙,最后等来的却是天柱坍塌,若谷的前世战神天罡惨死于慕远之手的结局。仙界濒危之际,我知道一切已无可挽救,只能再度亲自将慕远送回魔域。此后,万神殿因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我于殿中驳回诸神封印魔域的请求,交出帝位,受任圣主,发誓以鲜血与魂灵,守护这一方净土——然而在高居万神殿上的他们看来,这还远远不够。为了让我断绝与慕远的情义,诸神不惜诱骗我饮下忘川水,又合谋将所有记载着我与慕远过去的史册焚烧殆尽。
在阴差阳错与懵懂无知中,我与重生的天罡——亦即是若谷百年交好,直至六百年前,我在焚夜中寄存的虚魂被凡间生灵涂炭的怨气激醒。那一刻,我终于记起了那个被抛弃在荒芜的魔域,为了生存而与我云上鏖战三百年的弟弟,也记起了自己昔年欠下的那些责任,与罪债。
两百年前,我终于以自己的元魄促成了魔域的新生,如愿赐予慕远那个富饶而祥和的世界,了却心中牵挂,只想着转世重生,做回平凡的生灵,若谷却又费尽千幸万苦,将我带回这个我为之付出一切,却因此一无所有的世界。
三千年前的覆辙,这次终于没有重蹈。虽然,也许正如如今的神帝弥合所说,有时,遗忘是最好的解脱。但,够了,真的够了,我宁愿在血海中挣扎万年,也不要再回到一无所知的懵懂。
我知晓若谷明白我心中所想,所以并未表于言辞。
当我推开房门时,若谷却如脱弦的箭矢,飞奔到我身后,紧紧将我抱住。
他的声音里,有着我从未听过的痛楚与迷茫:“我做出此选,本不求你原谅,但你又可知,这六百年,我等你等得好苦……”
我何尝不知……
但我只是在唇角抹开寡淡的笑:“这一百多年,我数次三番对你示好,你也未见有答应我的意思。”
若谷大口地喘着气,压抑着喷瀑的情绪,缓缓道:“不,那不是你,那不是你啊!”
我转身扶住他,看着他泪流满面,无奈地摇头:“这百余年,你不敢让我记起旧事,可见你比我更清楚,你要的那个我,早在六百年前便已经死了。如今的我,到底不是你想要的那个我。”
而他却似孩子般在我怀中痛哭,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如此悲恸,也是第一次见到他在我面前表露出这样的脆弱,便是当年生死喋血,命悬一线,我也从未从他眸中见过半抹泪光。
他声嘶力竭地重复着这句话:“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是啊,这到底是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将我与慕远逼上绝路,三番五次,用这样的方法,一再地挑战我忍耐的底线。
我低声轻叹,念动法咒,看着他渐渐陷入昏睡,再无知觉。
他的仙灵果然已散失了许多,这么大的事欺瞒于我,对于他这样一个修有窥心术的人而言,是要冒着多大的风险,若谷啊若谷,六百年前,我便已对你说,我们之间再无可能,你又何苦要如此……
我将他抱回床上,仔细地整理他凌乱的衣角,为他掖好柔软的云被,抚摸着他白净而俊美的容颜。
六百年前,这是何等平常的一幕,然而如今,前尘已远。
若谷,从我认识你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你是一个将天下看得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的人。
若谷,从我认识你的那天起,我也知道,你是一个为了情义可以抛弃一切,即便是江山社稷的人。
我也知道,你爱着我,所以你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我,在重生后的这一百多年里,我虽活得很平淡,但平淡,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只不过,终归是我们先对不起慕远,不是吗。
当年我被迫将他带往魔域,便已知道要为此付出代价。但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我既已决意独自承担,你们又何必再来干涉我们。
他是我的弟弟,也是我永世的挚爱,从茫荒来到天界之时,我就已经发誓,要让他成为这茫茫宇宙之中,最幸福的人。
无论斗转星移,岁月变迁,这份心愿,绝无更改。
万神殿的朝圣阁外,我与神帝再度相逢。
片刻的伫立与对望,彼此的眼中的倒影,已然道明一切。
我本欲开口问他,这一次,摄魂镜与忘川水,到底是若谷的意思,还是他的意思,但是这个答案对我而言并不重要。了然一笑间,我对他俯身揖礼,就要转身离去,却听他道:“世事轮回,皆有因果,想必爱卿比吾懂得更多。”
空灵而飘渺的音色,回荡在无垠的寰宇。我微垂了眼帘,对他缓缓摇头:“你可知,修罗的命格,当年是如何说的?”
神帝默然。
“六百年前与他再会时,他的命格星轨指向的是灾厄道。亦即是说,迟早有一日,他会毁灭六界,成为真正的魔道君主。”
但是,他没有……
“我在凡间,曾听过一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继续平缓地言道:“然,我还听过四个字,人定胜天——更何况,我们还是神。”
冥界最大的城池,乃是与不归城隔江相望的忘川城。这座悬立在无垠的忘川之上的鬼城,和六百年前别无二致,笼罩在迷蒙的雾瘴之中,诡谲的幽火四处浮现。然而时隔六百年,再度来到此处,到底是另一番心境。
奈何桥头,诸多的魂儿来来往往,而或面无表情,而或三步回首,而或被鬼将押解,拖拽而过,这熟悉而又陌生的景色,令我不禁摇首长叹,慕远,你到底去了哪里……
虽在心中发誓,无论几生几世,无论几重天外,都要将他寻回身边,然则终究有着无法回避的彷徨与不安。
“大哥。”
循着这声熟悉的呼唤,我果如其然地遇见等候我多时的冥帝。
心中千言万语,最终定格成五个简单的字眼:“大恩不言谢。”
他平静地走到我面前,双手合拢,俯身一礼:“不过举手之劳,弥合那厮这次竟连空明镜也用上了,贤弟岂还能袖手旁观?”
我苦笑:“可叹那镜子一砸就碎,我先前懵懂无知,都未曾发现有何处不妥。”
冥帝僵硬的脸上少有地拂开一缕自得的笑意:“大哥可是要去寻魔尊?”
俯瞰桥下湍急的流水,我凄然一笑:“我要到何时才能如若谷当年那般好运,在茫茫的轮回中,寻回那个人。”
哪知,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本账簿,递到我手中。
我讶然,翻开生死簿,第一页写着慕远二字,其后详尽地记录了他的生辰年月:冥历朔申寅年阴月。而后的生平,足足三十余页的空白,三十余页之后,映入我眼中的,却是凌乱的删改的痕迹,浓厚的墨汁早已将原本的字迹掩藏殆尽。
我笑:“难道如今冥界之中,不得篡改生死簿的禁令,已被废止了?”
冥帝摇了摇头:“大哥且看到最后。”
往后翻,又是大片的空白,直到生死簿的末页,写着一行整齐而隽秀的小字:林元夕,生于冥历酉巳已年阴月,人间。
我的双手不禁发着颤,险些将手中的账簿摔落,不可思议地抬头,问:“这,这命数,是天成的?”
大千世界,轮回辗转,慕远竟这么好命,第一世便投胎到这片寰宇之中的凡间。
冥帝静默地注视着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我愕然地望着他,浑身激动的热浪渐渐冷却。此时我才注意到,他身旁的尊者,如今只剩了黑面鬼纯钧,九幽却不知去了何处。
“他临走时曾道,不过十八层地狱,三千岁后,又是好汉一条。”冥帝幽幽然地诉说这段隐晦的言辞:“虽天地有情,然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以寡人只力,也只能默许他陪令弟的前世走过最后一程,直至踏入轮回之途,其它,实属无奈。”
据说,冥界的十八层地狱,已然空了很多年。
凡间里流传着这样的传说,穷凶恶极,罪债附身之人,死后就会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然而,实际上,冥界的十八层地狱只有冥界的人有资格涉足,外界被勾进冥界的魂魄,便是做过再大的恶,顶多也就是留在此间做上几年的鬼奴,洗净戾气,便可转世重生。
而九幽,这个数千年来第一个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篡改他人生死簿的人,也便成了这十八层地狱建成以来的第一个住客。
我在地狱里见到他时,他孱弱的躯壳被纠缠不清的毒瘴与荆棘折磨得千疮百孔,不过,幸而他毕竟是冥界中人,不似我等的血肉之躯,至少在我看来,他并不是十分痛苦。
见到我,他依旧是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开口就来一句:“哟,我还当谁来了,你不急着去寻你的老相好?”
我道:“我已知道他去了哪里……所以,特地过来向你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