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说什么好,就道:“有话快说,我忙。”
他嗫嚅了半天,挤出一句话:“没,没什么……我就是想看看你……”
当我在许多年后回想起那句话,心中总是无限感伤,但那时候的我,却偏偏没能理解他。彼时我看着他受尽摧残,惨白如纸的容颜,心里却想,两百年,就让你这么死了,实在是太便宜了你。那时的我,这样说服了自己,而后听从他的请求,喂了他一碗我的鲜血,将他的小命扯了回来。
我将笛子还给他,他对我道,这笛子别人吹不得,我却可以吹响,我试了一试,果然如此,虽然吹出来的声音无比难听。
他道,我如果想学,他可以教我,我哂笑:“你这谱子不是不能让别人看么。”
他解释道:“只因罪人的曲子谱不出谱子,自然不可以给别人看……”
再后来,他告诉我,他想到了赐还这个世界新生的天地的办法。
再后来,他每天拖着伤病缠身的躯壳,画了一摞我看不懂的阵图给我。
再后来,他将他的神器焚夜转交予我,告诉我,要布下血阵,必须要用到焚夜。这柄无上的神器,原本封印了太多的怨魂,已经自顾不暇,而这许多年,他已经在这炼狱的炽火中将它洗净。而如今的我,也已经拥有了足以驾驭这柄曾用于开天辟地的神器的力量。
而后他教会我血阵,也教会了我如何运用自己的鲜血,去为自己的子民们,谋求新的希冀。
他告诉我,如若当年在云上相遇之时,我知道如何运用自己的能力,我并不会输得那么难看,甚至,输的人有可能是他。我对他道,输了就输了,你教我的本事,我不会用来对付你。
而后他与我订下口头的约定,他如果能让这个世界变得和凡间一样天高海阔,我此后绝不再与云上为敌。
虽然他还是喜欢对着我笑,但我已不像以前那般讨厌他。
我曾这样问他,你图个什么?自己呆在云上做自己的翘脚仙人做得腻味了么?
他如我所料地微微展颜,摇头不语。
然而,事情并不是完完全全地一帆风顺,两百年后,我发现血阵并没能如我们所愿地让这个世界见到初生的朝阳,皎洁的明月。即便我们已经可以看见天际的霞光,但是他只不过在拖延时间这样的想法渐渐占据了我的脑海,终于有一日,对他的猜忌与怀疑累积成了无法再回避的现实。几番斟酌之下,我再一次集结了我界的勇士,我知道我在背弃我与他的约定,但是我也清楚的知道,这一次,云上界中,已经没有人可以再拦住我们。
而他如今只不过是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只要我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他又能奈我何?
我万万没有想到,我的百万大军,甚至都没能跨国魔界灵焰山上的虚无之门,就再一次被他拦下。三千年过去,我手中的焚夜,我体内的力量,在他面前,依旧如此不堪一击。
他出现我面前时,那些被灼烧得溃烂不堪的伤口甚至都还在流淌着浑浊的液体,然而这完全没有妨碍他在我面前劈出横贯整个灵焰山的深渊,对我凌厉地说出这段话语:“尊主如若要言而无信,休怪我手下无情。相信你没有忘记三千年我说过的话,以此为界,越过者死!”
尽管他没有了焚夜,尽管他已经受了四百年的苦难,尽管我一直以为,他已经没有了阻止我的能力。我终归是错了,这一刻,无法压抑的怒火灼烧着我存余不多的理智,我仰天长笑,指着身后无边无际死寂的裂土,嘶吼着问他:“那你还记得你说的话么?你承诺给我的东西又在哪里?”
他道:“我当然记得,只是尊主若是要提前毁约,我除了与你同归于尽,别无他法。”
我本已被他所伤,彼时怒气上涌,捂住胸口,吐出一地的鲜血,他做的第一件事,却是冲到我身边扶住我,我抬头,咬牙切齿,冷笑着对他道:“好,你有种,要么今天就杀了我,要么,就别想活着看到我踏平你们的世界!”
他伸手为我擦去嘴角的血迹,待到我站稳,跪在我面前,对我道:“尊主,我相信你不是言而无信之人,罪人在此立誓,若是罪人三月之内不能如约令此间天地昭昭,罪人决不再阻拦尊主与我仙界一战。”
他这句话,掷地有声,万里可闻。我再也找不出反驳他的理由,最终,我们偃旗息鼓,返回夜城。
这番变故之后,我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害怕,就如当年在云上界南天门外见到他时那般的恐惧,我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阴谋,我害怕再一次败在他的手下,更何况他已经在我的膝下匍匐了这么多年。
我命令我的手下们变本加厉地摧残他的躯体,虽然我并不明白自己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义。我有时真的恨不得他早点死,可是我有时又会想,若是他当真能践诺信约,那我害死他,岂不是也等于毁了我们这许多年付出的努力,抹灭了我守护的这个世界,仅存不多希冀?
直到他的生命走到尽头,我才明白我做了多么荒谬的一件事,然而,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番外之一(2)
那一天来得实在太快,快到我很久以后都不肯相信那是真的,就如我不肯相信他自始至终没有想过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那一天,距离他承诺给我的三月之期,还有足足两月有余,我在宫殿的高塔上,瞭望到远方的云彩,已然无法用言语形容我当时有多么高兴和激动,然而当我吩咐我的手下将他带来我身边,他们却告诉我,他这次恐怕是真的不行了,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再主动求我去看看他。
那一天,在那个焦灼而黑暗的地方,他躺在地上,伤痕遍布,骨瘦如柴,清秀的脸在幽暗的火光下映出死沉的惨白,他见我来了,终于不再微笑,用他嘶哑而无力的声音问我:“你现在还恨我吗?”
不详的预感萦绕在脑海,甚至都让我忘了那些愤怒与嫉恨。我回答他两个字:“废话。”
其实我已经忘了,其实我只是弄不明白,其实,我只是想知道,他为什么要为我付出这么多,他所做的一切,早已超出了赎罪这两个字,如今他已到了弥留之际,难道我还不能放下?但,我终究无法对他说我不恨了。
听罢这两个字,他的双眸顷刻褪尽所有的颜色,与他的声音一般的暗淡无光:“也好,是我不对,你不该原谅我……”
我有些不忍,回头去寻墙角的碗,我的血可以救活他的命,这两百多年来屡试不爽,虽然我从未见过他伤得如这次这般严重,也从未见过他虚弱至此,但我总觉得,只要我不允许他死,他就绝对不会死。
他的指尖无力地拉住我的衣角:“别去了,没用了。”
我心中忽然像被掏空般,生涩地笑他:“你忘了和我的约定了?你就不怕我当真把你们的世界夷为平地?”
他的神色里终归几多无奈:“我的元魄已经散入此间的天地,等我死了,魔界自会获得新生……”
他真的要死了,我猛然意识到这个再也无法改变的事实。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我岂不是着着实实地害死了他。这四百年,我对他何曾真心相待,然而他却始终如此信任我,甚至不惜将他守护的命脉交付到我手上,不惜用生命去换取对我的一句承诺,而我,除了三番五次地背信弃约,又做了些什么。
我问:“那你又你为什么相信我?你不怕我当真与你撕票?”
他沧桑的容颜里,有多少再难挽回的无奈,却也有多少本无所求的欣然:“我原以为,可以不用走到这一步,其实,最多再过百年,便可以……但,如今看来,到底是逃不过了……我到底,尽了我的责任……同心相依,同病相怜,又为何不能相信你?”
是啊,我们都曾守护着一个世界,我们都深爱着我们的子民,他为那片仙土付出一生,我又何尝不能理解?虽然道不同,不相为谋,但他确确实实值得我们所有人的钦佩。我忽然有些黯然神伤,却不知该如何去挽留,于是问:“你还有什么愿望?”他愣了片刻,强自提着他最后的一丝气息,断断续续地道:“我……我想再抱抱你,但……”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也没有想过去问他。那些年,他留给我太多太多的疑问,我想尽了一切的办法,折磨他,欺凌他,将他为我和我们的世界付出的一切视若罔闻,却都不能从他那里得到那个注定要随他的死而被永远湮没的答案。彼时那个早已淡然的我,却在听到那句话后手足无措,他伤的太重,浑身都是未干的血污,我想我就算抱着他,也只会给他更多的痛楚。我伸出手去,擦拭着他嘴角的血迹,却终是没有俯下身,完成他最后的愿望。
他有些受宠若惊,用尽了他最后的力气,挣扎着挪过右臂,我理会了他的意图,握住他的手,他再一次笑了,犹如凡间里三月春风般,绝美得令人沉醉的笑。
“好好……保重……”
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然后他死了,魂灵与元魄,什么都没有留下,只剩了一副干瘦的躯壳。死之后,依旧在嘴角含着微笑。我为他合上未闭的眼帘,手心里碰触到湿润而温暖的液体,他临走前,终究是哭了。
我坐在他身边,好像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却总是想不通,到底是什么。我反复地想着他临死前最后的话语,甚至都忘了自己不久之前还恨他恨得咬牙切齿,忘了自己那些龌蹉的计划,也忘了自己,到底该干些什么……直到当时值班的守卫离焱来提醒我:“尊主,可要把他葬了?”
我握着他干枯而无力的手,摸到那洞穿了他手腕的炽热的镣铐,怅然道:“再让我陪陪他吧。”
离焱沉默了片刻,又道:“属下有一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我道:“说。”
离焱道:“他还有个兄弟,似是叫慕远,这些年他时常神智恍惚,偶尔会叫这两个字,但是他醒过来我们问他的弟弟在哪里,他始终不肯说。恕属下直言,他若是真想要离去,恐怕也无人可以拦住他,他却宁愿在这里呆着,也不去寻他想要找的人,若属下所料不错,此人应当就在左近,不知尊主是否要……”
似是听见当空的雷鸣,我浑身发抖,头晕目眩,耳际萦绕着令我窒息的嗡鸣,强抽着半口气,厉声问他:“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属下也只是妄自揣测,还望尊主恕罪。”
良久过后,我才勉强醒过神,让离焱将他带出那个炽热的泥沼。黒崖山下,离焱给我寻来一碗清水。而后,我咬破了自己的手指,滴了一滴血,又抓过他的手,费劲了千辛万苦,挤出一滴仅存的血液。
碗里的两滴鲜血,融汇在一起,再也没有分开。
我终于明白……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我的哥哥直到死,都不肯告诉我的真相,原来竟这么简单。
我害死了我的哥哥,害死了那个,我等了三千年,想了三千年,却只能在梦里隔雾而盼,用这一界江山,万里疆土,换不回的一个哥哥……
他是我唯一的亲人……
是那个养育我长大,教会我说话,在穷凶极恶的世界里,默默守护着我的哥哥……
我带着哥哥的尸身来到虚无之门时,天上已经在下雨,瓢泼大雨,这场从未降临我魔域废土的甘霖到底是来了。然而,我却已经无法再与我的子民们去享受这个梦寐了数千年的时刻。
我用自己的鲜血,保护着他仅存的血肉,我害怕他再受到一点点的伤害,即便他已经感受不到痛苦。我抱着他的尸体回到云上,在那个阔别三千年的南天门外遇上了主仙使。这个叫若谷的人,是如今云上界的主人。
主仙使只对我说了一句话,两个字:“畜生!”然后就带走了哥哥。我为哥哥流了太多的血,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拦住他,也没有能力去闯过那一道对我来说永远跨不过的界限。我在南天门外跪了三个月,直到清冷的风刮得我浑身僵硬,直到我再也流不出眼泪,我甚至以为,我或许会死在这里,三千年,我终究没能逃掉宿命,要死在这片永远踏不上的土地。
我在心里发誓,一定要再见哥哥一面,哪怕哥哥已经听不见我说话,哪怕哥哥已经见不到我。我想再将他抱在怀里,我想再为他吹一曲幽兰吟云,哪怕,只是片刻的再会,我也别无所求……
然而三个月过去,我终究是没能再见到我的哥哥。
三个月之后,我遇上一个很老很老的仙尊,我将手中的笛子交给他,求他将笛子还给我的哥哥。他拿着笛子,叹了好久好久的气,然后告诉我,去天界问问,说不定能找到哥哥的神魂……说不定,能让哥哥重生。
我在老仙尊的带领下,越过了云上界北端的大门,来到九天之上的神界。我不认识神帝,神帝却认识我。直至此时,我才知道原来很久以前,我出生在这里,这里才是我真正的故乡,而我的哥哥正是昔日的神帝,是现任神帝曾经的主人。
我与哥哥神魄双生,据说都是创世时天帝的孪子,哥哥早我三千年出生,成为六界的君主,我却辜负了他们所有人的期望。据说我降世之时,魔道的瘴气遮天蔽日,三年不散,哥哥为了保住我,付出了太多的艰辛,承受了太多的苦难,终于只能选择将我带去魔域,因为只有在那里,我才可以改变命格的轨迹,不再如预言那般成为末日的使者。而我在魔界中,也终究寻得了新的命运,成为魔界的君王。
为了我,哥哥失去的神帝的地位,做了仙界的圣主。只因我的哥哥要为当年留下我的抉择负责,如果脱离天界诸神掌控的我再度降祸于六界,我的哥哥必然会成为我最大的敌人。
三千年,哥哥到底是履行了他的责任,也终于让我放下了过去的仇恨。哥哥保全了他守护的土地,也保全了我和我守护了三千多年的世界。可是,哥哥,为什么你一定要选择这样的方法。
我真的好恨,好恨我自己。
我说,只要能让哥哥活过来,让我做什么都可以。神帝告诉我,既然我和哥哥魂魄双生,也许我可以用自己的元魄,渡化为一个新的元魄给哥哥。等哥哥那一缕已经不知所踪的命魂回到此地,他便会再度苏醒。
我答应了。尽管没有人知道,哥哥的命魂到底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我这样做,到底会不会等来一个结果。
哥哥用他的生命成全了魔界的重生,而那件事,本应该由我来完成。
更何况,哥哥若是不能回来,那我活着,又能有什么意义。
最后,我还剩了一点意识与元神,被扔回了凡间,我躺在昆仑山下的河流旁,铺满了凹凸的石子的浅滩上,静静地望着渺远的苍天。
我感觉不到坚硬的石子咯着骨骼的疼痛,感觉不到潺潺的水流浸透衣衫的冰冷,感觉不到山林的寒风吹透心房的寂寥,我一幕一幕地回想着过往的画面,哥哥的身影,哥哥的笑容,哥哥的声音——这一切占据了我懵懂的脑海,我时而欲哭还笑,时而痛哭失声,只是,却再也没有泪水。
不知道,哥哥醒过来了,还会不会记得我。
还是不要记得比较好吧。我记得他,就够了。
更何况……哥哥,真的还愿意回来吗。
白天黑夜,阴晴雨雪,时间一天天地过去,我一动不动地等死,我甚至希望自己早点被猛虎烈豹吃掉,然而山林里的猛兽都不敢靠近我。直到有一日,苏叶发现了我的存在,将我拖回他的洞里,他见我醒了,去为我采了些鲜红的果子,我道,我等死,不用吃东西。他听得懂我说话,却不会说话。他把果子往我嘴里塞,我的牙酸倒了一片,酸出了满面的泪。此时我才知,原来我还有泪水未曾流尽,我竟然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