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 上——缎黛
缎黛  发于:2014年0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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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演的竟然是全场没有一句唱词,纯看身段功夫的“走三场”,而且还是挑灯走,难度不是一般。三场看走,主要看丑与旦的脚下和身段功夫,想仅凭舞蹈要到观众的彩声,没有真东西是不行的,就连谭老板都为台上的两人捏了一把汗。

台上女旦每个转身,每个抖肩都做得恰到好处,那纤细的腰在乐声中或扭或切,或顶或转,软得让人心醉,却又瞧不很真切。他走得极美却也极稳,如夏夜中漂浮在流水上的莲花灯,梦幻般的缓缓划过水面。他舞得快,踮、颤、碎、错步,仿若莲花灯在微波中轻颤,那丑却也配合的极好,烛光一直保持着没离开他的脸前一尺。

台下的观众本没看好这“走三场”,哪想到这旦丑二人走得精彩,配合得天衣无缝,一场还没完,就响起轰天的叫好声,几乎将宏盛的顶棚都掀了起来。原本不停擦汗的谭老板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这小粉蝶确实是棵摇钱树,当初从新民府将汪家班子带回来是最近最正确的决定。

三场走完灯光亮起,观众们不让小粉蝶下场,一个个都在叫着再来一个。台上的小粉蝶向四周万福,“各位大爷容我下台去准备一下,先让我师兄伺候大家一段。”

跟着上场的是班子里极为妖媚的赛西施,一段张郎休妻虽然唱得不算出彩,但却胜在够浪,却也有人喝彩。

最后还是小粉蝶上场,他换了戏装,一身素白的长衫,检场的送来了鼓架,他对台下一揖,俊美而清淡的脸上显出温和的笑容。带着这样的笑容,他轻敲牙板起鼓开唱,唱得竟是关东大鼓的名段“鞭打芦花”。

这段子据说是孙大帅的最爱,奉天府常唱这段的艺人极多,但这小粉蝶唱得却别有一番滋味。这小粉蝶年纪虽然很轻,但对唱段的深度把握却很到位,一字一句感情丰富,脸色神色也虽人物而喜怒哀乐,竟不像是讲别人的故事,分明是身临其境一般。

谁也没想到当天有个记者在场,第二天《奉天时报》上就登出了小粉蝶走三场时候的大照片,还夸说汪家班子是近几年奉天少见的有真材实料的艺人,又夸小粉蝶人美才艺又精,是不可多得的新星。

报纸这变相的广告一出,谭老板当天中午就卖光了当晚的票,当天下午又连三天后的票都售罄,竟还有人扒着窗口问,是不是能卖张站票。胖乎乎的谭老板乐得合不拢嘴,心里盘算着如何把汪家班子长长久久的留在宏盛。

晚上小粉蝶唱了一出三贤劝母,把一个泼辣刁钻的却又聪明善良的小姑子唱得活灵活现,又得了满堂的彩声。观众仍是不放他下台,最后还是清唱了段黄梅调才能下台。

如此一天天唱下来,报纸不停的报,戏迷们也口口相传,宏盛的票简直到了一票难求的地步,竟发展到有炒票的黄牛党开始在剧院门口驻扎了。在这样的情况下,汪家班子的包银也整体上了个台阶,有先见之明的谭老板才不会给对手留下可钻的空子,在小粉蝶刚开始被人津津乐道的时候,就和汪师傅谈了包银的事情。

令谭老板很意外的是,小粉蝶竟然和他那些师兄不一样,不是卖身戏班签了卖身契的孩子,而只是被汪师傅收留而已。谭老板暗暗抹了把冷汗,还好问清楚了,要是被人撬了墙角,没了小粉蝶的汪家班子可就没什么看头了。意识到这点的谭老板马上去找江城,也不像从前那样叫他“小江”,而是开口就叫“江老板”,把江城叫得楞了半晌才明白过来是在叫他。

“谭大叔,你怎么突然客气起来?还是叫我小江吧。”江城为谭老板端来一碗清茶,又从柜子中取了包瓜子出来,一副招待客人的样子。

谭老板擦擦额头上的汗,就他所知,这个小粉蝶江城人很淡漠,似乎对什么都不很关心,他们班子里的师兄弟说他这些年只是学戏和攒钱,没别的爱好。既然如此只能从钱上下手,但是万一养刁了他,以后由着他的胃口要价,也不是好事。

“小江啊,听说你在班子里是没签卖身契的,有没有离开的打算啊?”谭老板打算绕着弯子表达意思。

江城听他这样说,细长的眉毛微微一弯,脸上露出笑容来:“谭大叔是怕我被别的剧院挖走吧?”他倒是一针见血的点出了谭老板的意图,弄得他胖脸上的肉都抽动了几下。

“小江你这孩子啊……”谭老板又擦了擦汗,面对汪师傅的时候都没有这样紧张,这是个只有十六岁的孩子吗?“毕竟你跟着汪师傅那么多年,还是你们俩配合的好。只怕换个丑,你的走三场也会减了成色。你说是吧?”

江城笑了,春风拂柳一般,“谭大叔想多了,除非有意外,不然我是不会离开师傅师兄们的。”

“可是,万一有人出高价请你……”谭老板究竟还是说出了心里话,话一出口就后了悔,怎么能将这个告诉他呢,他知道了还不漫天要价?

“我是喜欢钱,但是我也知道报恩的。”江城说得很坦然,他心中本就没有那种想法,自然也不怕谈到这个话题。看到谭老板担忧却又不敢说的表情,江城解释说:“当初是汪师傅收留了无家可归的我,我自然不会离开师傅。现在是谭大叔带我们离开新民,除非谭大叔实在对我们不好,要不然我们不会走的。”

“可是……”虽然江城这样说,但还是很让人担心啊。

江城认为,谭老板是个很好的伯乐,但是这个好眼光的伯乐却又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胆小而贪钱的谭老板一遇到钱的问题,就会纠结在利润上转不出来。“不如我们签半年的约吧。”江城有些可怜这个满头大汗的伯乐,不由得提出了签约的建议。

签约啊,怎么没想到呢?谭老板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了,刚刚一直不断涌出的汗水也被关了闸门,他竟在心里偷偷感叹,江城是个好孩子。不过,谭老板很想和江城签个一年到两年的合约,可江城并不肯,“也许会有意外呢,还是半年保险些。”

第 9 章

驻唱宏盛不到一个月,奉天城发生了一件大事——辽河两岸最大的土匪头子“震东洋”竟混入奉天城,但进城后被发现,几场枪战后,终究没能闯出城去,被捉住关进了奉天府大牢。

江城是午饭后散步的时候在卖报童子手里的报纸上看到的“震东洋”三个黑色大字的,抓住报童塞给他几个铜板,江城迫不及待展开报纸,报纸上的大字标题《悍匪震东洋顽抗终被俘,三日后南河沿伏法》。江城拿着报纸,想起了那个豪爽笑着的汉子。

江城风一样奔回住处,将手里现有的钱全部包了,出门就碰见了周婶子。

“小江,大中午的不安生呆着,往哪去逛?”周婶子这些年一直待江城极好,从日常生活到里外的衣服,都是周婶子一手打理。这时候看他急慌慌要往外跑,怕他被太阳晒了,连忙来问。

江城心里着急,也没时间和周婶子细细解释,只扔下一句:“我出去一下,晚上开场前一定回来。”话还没落地,人已经出了门,招手叫了辆黄包车,远远的去了。

认识江城这么多年,那孩子一直是淡淡的,对什么都不很在意,今天这是怎么了?周婶子站在门口向黄包车远去的方向望了望,转身去找汪师傅,还是告诉班主比较保险,做好江城万一回不来的准备吧。

奉天府大牢高大的青色砖墙给江城一种极为压抑的感觉,站在高墙的阴影下,他竟微微有些发抖,是恐惧吗?

看门的狱警冷眼看面前穿白色绸缎长衫的男孩,不由得偷偷撇了撇嘴。漂亮的脸蛋,干净体面的装扮,这是哪个有钱人家的少爷吧,不知道能从他身上敲出多少来。

江城掏出一把奉票,塞在狱警的衣服口袋里:“长官,我有亲戚被关起来了,能不能偷偷安排我们见一见?”

狱警坦然的拍拍口袋,感受了一下口袋里钞票的厚度,没回答江城,显然是对口袋里的钱并不满意。江城也不说别的,又掏了五块大洋塞在他口袋里,然后就看到狱警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小少爷想见哪一个?小人给你安排安排。”狱警得了好处,自然愿意为江城办事。

“昨天抓来的那个震东洋。”江城话一出口,狱警就变了脸色,竟伸手要去掏口袋里的钱,“这我可帮不了你,要是被上边知道了,吃饭的家伙要搬家的。”

江城是铁了心要进去,这时也不吝惜钱财了,拿出卷好的一百大洋塞在狱警手里,“长官帮忙,我就是见见他,人要死了,死前和他说两句话。”

没人会和钱过不去,狱警虽说害怕被人知道,但沉甸甸的大洋入手,实在舍不得退回去,犹豫着该怎么瞒过别人。

江城见他那样,就知道有钱能使鬼推磨,连忙又是一百大洋推过去:“给大家买包茶叶喝吧,毕竟进去一个大活人,瞒不了人的。瞒上不瞒下嘛。”

狱警上下打量一下这个干净的小少爷,没想到这人这么通人情世故,不过他的方法到是好,大家都有钱拿,自然不会捅到上边去。想到这里,那个狱警转身进了小门,迅速将钱和所有值班的狱警分了一下,竟真做到了每人都有份。钱的魔力真大,如此分法,竟然只用了两三分钟就全被搞定。他再出来的时候,对江城笑嘻嘻的:“让小少爷久等了,快请进来吧。”

将江城带进门交个另外一个狱警,那人又回去门口站岗了,关紧的监狱大门前,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江城被领着走进监房,下午两点钟的阳光竟然不能给监房里带来一丝的明亮和温暖,幽暗的灯光下一条长长的走廊似乎通往地狱。不过这里到是很干净,没有以往听说的那般肮脏,江城看着这干净的走廊,心里越发冷了。很久很久之前听人说过,若被关在那些肮脏的监房里,找了人交了钱还有出去的可能性,进了这干净的所在,只怕再出去就是人世间最后的一段了。

那人引着江城来到一个铁门前,门上半人高的地方一个装着铁条的小小铁窗,竟是唯一与外界沟通的窗口。那人往窗口指了指,小声说:“小少爷有话快说,我给你看着点。”

江城蹲下身,握着铁条细看监房内,但光线太安,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能轻声呼唤:“大哥,我来看你了。”监房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便听到那个粗豪的声音:“哪个来看老子了?”

“大哥,我是江城。”

“江城?老子不认识。”

看来那人竟忘记了。江城苦笑道:“几年前大哥送过我二百大洋,说是要我将来添点行头……”

话还没说完,那人一拍大腿,哈哈笑道:“你是那个唱蹦蹦的小孩。能进到奉天城来,看来是真的鸡巴了。”

“是,是我。我来看看大哥。”这人虽说当年只是一时兴起,但终究那二百大洋让他们过了很久不用担心饿肚子的日子。这些年想起这人,一点点的感激累积下来,竟真的就认了这个大哥。

门里的震东洋笑了:“真没想到,竟是你第一个来看我。你现在在哪唱?”

“东门外的宏盛剧场,刚来了一个月。”江城蹲累了,竟就地坐了下来。

震东洋一听宏盛,啊了一声,“你是外面传的那个小粉蝶?”

“是,是我。”江城其实并不喜欢这个有些艳俗的艺名,但既然已经叫开了,他也就平静面对了。

虽然看不清震东洋的脸,但却听他笑得很畅快:“老子为了来看看小粉蝶被抓也是值得了。早知道是你,你进宏盛的第一天老子就来了。”

“大哥可有什么关系,能够救大哥出去?”江城不敢再浪费时间,赶快转入正题。

震东洋半晌没说话,似乎在想什么。江城有些急了,轻轻敲敲铁门:“大哥快说话,这里不能久留的。”

“兄弟,你去吧。”震东洋声音有些无奈,“胡子被抓还有什么好下场,等着出东门挨一枪罢了。”顿了顿又说:“谢谢兄弟你来看我了,可惜就是没有酒,有酒的话,咱们喝两杯。”

江城有些难为情,怎么就没想到他会需要酒呢,应该想到的啊。江城忽然就摸到了怀里的钱,竟那么就全掏出来送进铁窗里去,“大哥拿着吧,虽然不太多,但够大哥打发他们去给你买酒买肉了。”

震东洋没想到江城会给他塞钱,掂掂手里的大洋,从重量上猜测不会少于五百,那孩子几年前还是穿着破棉袄只比讨饭的强点不多,如今这些钱都来得不易吧。“兄弟,钱还是拿回去吧。”

他想把钱往外推,但却又被江城推了回去:“我也只要有口饭吃就好,大哥拿着钱,能少受些委屈。再说,只要我上台,钱什么的可以再赚。”

震东洋也是不拘小节的人,不再推辞,坦然收下,但却还是问了一句:“为什么?”

聪明如江城,自然知道震东洋在问什么,伸手在他握在铁窗上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一拍,“大哥可知道一饭之恩?当初大哥的二百大洋没变成我身上的彩衣,而是被我们填了肚子。”江城笑了:“为了那些日子的饱饭,也该来看看大哥的。”

话音刚落,刚刚带江城进来那人匆匆过来,低声提醒道:“小少爷,时间不短了,快走吧,再不走只怕不好瞒住上边了。”

江城听了,也知道不能再留,扒着窗口说:“大哥既然没办法,三天后可要小弟送你一程?”

“带着最好的酒,到时候我们兄弟好好喝一杯。”震东洋声音里全是喜悦,竟好像三天后只是和朋友约的一场郊游。

“我记得了。”说完江城起身想走,但刚直起腰就又弯了下去,“大哥,震东洋只是个外号。毕竟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将来每年也好有机会再送大哥一杯酒喝。”他想起,从始至终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陆同远。”黑暗中的声音居然有些飘飘的,与刚刚的豪迈完全不同。

江城也不再说些什么,迅速拍拍长衫的后摆,转身向着走廊尽头那处放他进来的光源跑去。

第 10 章

终于,江城在起锣前赶回了宏盛。一进后门,就被等在后门边的赛西施拉进了后台,等待他的竟然是汪师傅的怒火和从未挨过的棍子。

汪师傅一棍子就抽到了江城后背上,“你给我跪下!”被棍子抽到的后背火辣辣的疼,江城知道师傅是真的发火了。他虽然没有下跪的习惯,但还是跪了下来。

“你现在红了,是不是?!就敢乱跑耽误上台了,是不是?!”汪师傅一边怒吼,一边又是一棍抽过来。

江城也不辩解,只是跪在那里,由着汪师傅发泄他的怒火。周婶子看闹得不成样子了,赶快抱住了汪师傅的棍子,劝解说:“你也不用这样打他,如今他也按时回来了,没误了戏啊。再说,这孩子在你身边长大,他一直有分寸,你是知道的。现在马上要开锣了,你还打他,伤了他,他上不了台,你一个人去唱?”

汪师傅丢了棍子坐在一边生闷气,江城撑着腿站起身,慢慢走到妆台前开始上妆,脸上神情淡淡漠漠,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那天晚上,宏盛是被奉天商会包了场,来的除了大商人,就是奉军里面有头有脸的中级军官,怪不得汪师傅生那么大的气。散戏后,江城一个人在后台卸妆,周婶子拿了瓶跌打酒来,直接退了他的衣服给他揉起伤处来。

江城初时还忍着,但周婶子手下越来越重,他终于忍不住轻轻哼了两声。听他哼出了声,周婶子才放轻了力道,边给他揉,边说:“小江你也太倔,师傅生气你就不会服个软吗?再不然,解释一下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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