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 上——缎黛
缎黛  发于:2014年0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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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师傅在下场口等他,见他过来,深深看了他两眼,伸手一拍他的头,“你个小东西,算计得真精。”

江城见被汪师傅识破,嘻嘻一笑,冲汪师傅跪了下去:“师傅留下我吧,我不会白吃饭的。”

“你起来吧。只怕以后师兄弟们还要靠你吃饭呢。”虽然语气有些僵硬,但眼中笑意很深,带着几分欣赏的宠溺。“不过,虽然你不签卖身契,但将来要是不好好学戏,我可是打得你的。”

江城爽爽快快给汪师傅磕了三个头:“江城会非常努力的。”

第 6 章

江城穿着周婶子给他做的新棉袄,揣着那两块大洋出了门。目的很明确,去府城里唯一的百货商店买支蘸水钢笔和一瓶钢笔水,要是有剩下的钱,就买个硬皮本子回来。如今江城安心跟着汪师傅学蹦蹦,自然明白背好唱词的重要性,他知道记下来事半功倍,可又用不惯毛笔,还好汪师傅年下给发了压岁钱,又因为年前他唱开场唱得好给了双份,真是不敢想能怀揣着两块大洋去买钢笔。

虽然春节已经过去,但新民府里街市上依旧是新春的气氛,拎着小鞭炮互相追逐的小孩子,举着拨浪鼓叫卖的小贩,还有在绣花小鞋上拴了铃铛的小脚女孩子挤在卖针线、簪花的摊子前讨价还价。江城挤过人群的时候,手揣在棉袄兜里紧紧握住那两块大洋,将它们都攥得发了热。来这里半年有余,生计艰难,如今街上人多又乱,他只怕被扒手摸了去,长久的愿望就要落了空。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那商店却贴着“东主有喜”的帖子,上面竟写了正月十五过后才开门营业。江城虽然兴冲冲却碰了个冷门板,却并不像别的孩子那么灰心丧气,店铺还在,钢笔又不会长了腿跑掉,今天买不到,总有开了门能买到的时候。既然出来了,江城就存了心细细逛逛新民府,之前跟着汪师傅四处走村蹿镇,乡下地方熟了,可这假做了故乡的新民府却还并没逛过。

商店所在的西关大街很是热闹,两边开着的店铺里出出进进的全是喜气洋洋的人,甚至还有几家大门面的店铺门口还支了粥锅,若是有乞丐来讨饭,就给稠稠得盛上一碗。

揣着手在西关逛了一圈,江城又向东关去了,若说西关全是吃食和新鲜事物,那么东关就是找乐的地方。东关大街一并排十几间大门面,或是最讲究的堂子,或是烟馆赌场,城里纨绔们都喜欢大把大把往这里送钱。早先江城就对这些从前没见过的地方吸引,想着有机会去门口转转,却一直没有时间。

东西关大街之间是钟鼓楼,江城刚晃到楼边,就看见鼓楼墙上贴了大大的一张招兵令。招兵令写得简单,孙大帅扩军,新民府招兵五百人,满十八岁的男子皆可报名,体检合格者,参军后每人每月大洋一块。

江城对这个世界里的事情有着本能的好奇,招兵这样的新奇事自然不能错过,小小的身子在人群里穿来插去,直靠到排了长队的招兵桌子前。

说是体检,其实就是量一下身高,再上大秤去磅一下体重,太瘦弱的不要,太肥胖的也不要。排队的人里,一个穿着青色学生服的青年吸引了江城的注意力。

那青年一看就是刚刚从学堂里出来的,穿的是新式学堂里统一的校服,背上是捆得很方正的被子,手里提着茅草编成的网兜,兜子里两三只粗磁大碗还有只没把的搪瓷缸子。他五官并不很突出,但澄澈如水的双眼,微微抿着的嘴唇,却让他看起来有种天真而清高的气度。

很快就轮到了那个青年,身高上没什么问题,但体重上却稍稍欠缺了。也难怪,那青年看起来就有些纤瘦单薄,很少见阳光的白色皮肤上透出菜色,可见他过的是不常吃饱饭的日子。

“求求你们了,我没地方去了,收下我吧。”青年脸上全是羞惭,但却不肯放弃,低着头请求两个招兵的小队长。那两个人对视一眼,又细细看了下大秤上的刻度,确实只是差一点点。

两人互相使了个眼色,一个伸手去推搡那个青年:“走吧走吧,军队里可不养豆芽菜。”另一个却装起了好人,“我看这个小兄弟多吃两口饭体重也就够了,我们给他个机会,也算是做件好事嘛。”

这人说着伸手去搂青年的肩膀,“小兄弟很懂事,自然不会让我们白白的忙活吧。”话虽说得并不十分明白,但在场的人却都清楚了他话里的意思。

青年脸上为难的神情更甚,青白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红晕,咬咬牙请求说:“我身上没钱,能不能等我以后领了饷银再补给你们?”一边的江城听他说没钱,就知道那两个小队长必然不会收他了。但是那人脸上的红晕和双眼中的神采让江城忽然恍惚起来,似乎在哪里见过那么一张脸,那么一双眼。是不是可以帮帮他?

果然,刚刚还满脸是笑的人马上收了笑容开始挥手赶人了:“走走走,没时间和你废话。下一个!”

青年急了,抬手在身上乱摸,最后狠狠心从怀里拿出一只黑色的笔,想将笔塞在一人的手里:“这是美国来的派克钢笔,是我最值钱的东西……”

那个小队长却更加不耐烦,一巴掌扫开青年拿笔的手:“什么破烂,我们大老粗斗大的字认不到一筐,要这破烂有什么用?”

最爱的事物被说成破烂,青年尴尬而无奈的僵在那里。江城能看到青年脸上的失望,或者可以说是绝望吧,他会觉得很无助吧?

“长官,长官……”板起脸色的小队长觉得有人在扯他的衣袖,低头看见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孩,头上破旧的棉帽,帽檐压得很低,但他仰着头看他,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小孩,你干啥?”

“长官,您收下我哥吧,他很能干的。”江城边说边将手里传出温热体温的两块大洋塞进了那个小队长的手,成功的看到那人脸上的不耐转变为笑容。“小兄弟很能干啊,”那人竟伸手拍了拍江城的头,“你哥我们收下了,明天来军营报道吧。”说完递给江城一块象征着合格的木牌。

看看手中的木牌,江城心满意足地拉起青年的手:“哥,我们走吧。”带着呆愣愣的青年走出人群。

路边的僻静处,江城放开了青年的手,将手中的木牌递给青年:“给你吧。”刚刚江城给那个队长塞钱的时候,青年看得很清楚,他不明白这个素不相识的小孩子为什么会花那么大一笔钱来帮他,这孩子看穿戴也是穷苦人家的,要知道,两块大洋够穷人家过两三个月了。

青年没有接木牌,只是看着江城,他脸上写明了疑惑,清澈的眼睛里竟泛着一丝丝的水光。江城本来就只是想帮他,这时却觉得这青年有种可爱的天真,让他起了结识的兴趣。

“你帮了我,我该怎么感谢你?”青年语音有些微的颤抖,并不健康的青白脸孔上又闪过一抹羞赧的红。“我真的没……”青年似乎说他真的没钱,但忽然就看到了还握在手里的钢笔,那双水色的眸子立刻莹亮起来。

他蹲下身,将钢笔放在江城手里,又从背上卸下捆好的被子,在被子里掏出用个不大的油纸包,打开来竟是一瓶墨水和两个印有学校标志的崭新本子。将手里的东西也递给江城,他双眼闪闪的亮,江城竟从中看到了感激和欣喜。

说实话,江城真的很喜欢这支钢笔,可他确实只是想帮助青年,并不是因为想图他什么。“我只是想让你达到你的愿望。”江城说这句话的时候忘记了他现在的样子只有十岁,他是以一个成熟男人的口吻说出来的。

青年看着面前异常成熟的孩子,忽然很感动的将他搂进了怀里:“等我变强的时候,我会回来报答你的。所以,现在你收下他们吧。”说完青年放开江城,竟伸手摸了摸江城洁白细腻的面颊。“告诉我,你的名字。”青年细长的手指格外冰冷,给江城带来一阵细小而微微酸麻的战栗。

“江城,江河的江,城市的城。”江城坦率地与青年对视,看到青年颇为意外的惊喜神色,他完全没预想到这个带着破烂帽子的孩子会认字。青年细细打量眼前给人感觉格外成熟的孩子,看到他眼中竟是从没见过的神气。他翻开崭新的本子,第一页上方是一个清晰的蓝色印章“奖励优秀学生——新民一专”,下方是三个潇洒俊逸的钢笔字“杨雨辰”。

“杨雨辰。”江城轻轻读出来,这个素不相识的青年给他一种极为熟悉的亲密感,让他不由得对他伸出援手。拉住他的手,将木牌放在他的手心,江城很诚恳的说:“我会记得你的。而且你会变强的,就像我们的孙大帅一样强。”虽然这里不是他熟悉的那段历史,这个孙大帅不是他知道的那个小个子的枭雄,但是看在他治下的东北,看老百姓能够如此安逸富足的过新春,就知道这个孙大帅绝不是平庸之辈。

“等我回来。”杨雨辰说得虽然声音很低,但却十分坚定。并不很明白他说的“等”是什么含义,但江城还是笑着点了点头。杨雨辰似乎很高兴,将江城握住钢笔的那只手握在手心里紧了紧,江城感到他的手冰冷而湿润,似乎在这冰天雪地里出了一手心的汗。

心里有种酸酸涩涩的痛,江城想也不想就将头上的帽子除了下来,把帽子小心翼翼地给雨辰带好,江城细小的手臂顺势圈住了他的脖子。“虽然不知道你想让我等什么,但是我答应你。”说出这些的时候,江城的心里很不平静,这样的承诺,从前从未做过。

还没等雨辰有什么动作,江城放开手迅速推后,把钢笔和本子抓在右手里,而把墨水瓶揣在了棉袄兜里。举着钢笔和本子的右手对着雨辰摇摇,“有缘再见!”

雨辰感到带着江城体温的帽子格外温暖,那个与众不同的孩子已经跑远了,他半长的黑头发随着跑动而微微起伏。

第 7 章

时间在江城跟随汪师傅学戏和不停的登台中飞速滑过,有了顺手的笔,能够记下每一句唱词的江城确实比汪家戏班里的其他师兄们学得更快更牢。最初有几个师兄对汪师傅对江城的宠爱很不满,会没来由的找他的麻烦,但江城毕竟在那个瘦小身体里是个成熟的灵魂,完全不和他们一般见识。而且江城包揽了每天的午饭和晚饭,虽然材料简单,但做出得都是无可比拟的美味,于是江城的手艺终于征服了所有的人,于是江城终于真正融入了这个团体。

春耕忙碌过后,王家戏班开始了新一轮的走村蹿镇。忙碌的生活中,江城更多想的是如何从汪师傅身上学更多的戏,如何攒更多的钱,如此单纯的目的令他的日子也越发简单起来。

面对这样的江城,汪师傅只觉得这个早熟的孩子很神秘。他不像其他的孩子一样贪玩,每十天发一次的零花钱这孩子也会好好的存起来,谁见过这样小的孩子端着算盘飞快的计算未来?不得不承认,江城比他见过的所有孩子都聪明,但更让汪师傅感叹的是他理智的隐忍。

有一次戏班子转到一个村子,没想到遇到了踩盘子的土匪,一个骑着黑马的土匪头子竟然看上了站在台边拿着本子仔细记录的江城。

“小孩,跟老子上山怎么样?老子教你骑马打枪!”那土匪目光灼灼的盯着江城,汪师傅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这种土匪是没办法讲道理的,看起来是很喜欢江城这个长相清秀的孩子,但一言不和他就能拔枪杀人。

江城却并不惊慌:“大叔,等我唱进奉天城赚了包银,请你吃奉天最大的馆子,喝最好的酒。”小小的脸上是纯真的笑容,汪师傅直觉到江城在做戏,这孩子还真不简单。

粗豪的土匪一呆,脸上慢慢显出一丝丝笑容来,随后那笑容越来越大,最后他豪爽的哈哈大笑。“好孩子,好兄弟。”他亲昵地拍拍江城瘦小的肩膀,“以后你就是我震东洋的好兄弟,这个送你。”说着从怀里掏出两个红纸卷,对着一敲发出“啪”的一声,然后塞在江城手里。“这算是老子提前贺你大红大紫的缠头,等你身子长高了,好好添两身见得了人的行头。”

“我以后叫你大哥好不好?”江城问,竟对那两个红纸卷并不在意,但汪师傅却知道那是两卷大洋,两百块大洋。汪师傅本以为震东洋会生气,但却没想到他脸上的赞赏更重,“好兄弟,有江湖人的爽快,你这个兄弟老子认定了。”

震东洋走后,汪师傅几乎瘫在了椅子里,师兄们都对江城竖起了大拇指。“当他们是普通人就好了,其实他们也不很坏,都是穷苦人活不下去了才会铤而走险。”江城颠颠手里的两卷大洋,对着汪师傅递了过去,“我也用不到,给大家分了吧,都有家有口的,如今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分几块都能改善生活。”他竟完全不在意这么一大笔钱。

“小江,这是给你以后添行头的钱,你留着吧。”汪师傅说。

“大家平分吧,我也分一份就行了。”江城觉得他现在保管这么大一笔钱很不安全,还不如所有人都分到,才是最安全的做法。不过,江城没想到,当年的夏天新民府周边起了蝗灾,分下去的钱真的救了大家的肚子。

看江城这样坚持,汪师傅也不再多说什么,算了算人数,最后其他人分了十五块大洋,江城稍多,分到二十块大洋。这次江城不再推辞,开心地捧着钱回了房间,把碰撞起来叮叮响的大洋放进了他存钱的小木匣子。举着匣子,他哗啦哗啦的摇着,里面的铜板、银角、大洋互相碰撞,发出悦耳的声音。江城忽然觉得很幸福,在那个物质及其丰富的世界里,他从不知道钱是这样一种能让人喜悦的东西,但是到了这里之后,情绪的好坏总是或多或少要受到金钱的影响。

小小的木头匣子里装的是江城的梦想,他确实想将来置办几身好看的行头。虽然如今他跟着汪家班子唱蹦蹦,但他实在不喜欢蹦蹦男旦的打扮,额头两颊三道红就算是上了妆,哪里有什么美感呢?江城想,当他能够站在台前去唱整出大戏的时候,一定要弄一身如京戏青衣的行头,让所有看他戏的人不只耳朵里能听到天籁,眼前也能看到仙子。

这样的梦想让江城努力着,他把每一个铜板都留下来,终于在几年之后凭借着他不懈的努力达成了愿望。当他穿着特意去奉天府买回的深蓝色丝绸戏衣,带着蓬头,插着亮晶晶的水钻首饰上台表演扑蝴蝶的时候,台下的乡亲们都沸腾了。从那天起,江城有了自己的艺名——小粉蝶。

第 8 章

1919年的奉天府,东门外的宏盛剧院突然从新民府请来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蹦蹦班子,班子里挑大梁的男旦只有十六岁,艺名小粉蝶,登台不到一个月就红透了奉天的半边天。

宏盛剧院的谭老板带这个草台班子回来的时候,剧院里上上下下全都不看好这个从头到脚散发着土气的班子。原本有人是打算叉着手看他们热闹的,但是两天的走场,却让剧院里的人见识到了人不可貌相。那个年纪纤细高挑的少年在台上亦歌亦舞,华丽的唱腔,美好的身段,看着他宜喜宜嗔的面孔,竟让人觉得他比真正的女人还魅惑。

首演那天虽然谭老板打出了大条幅又只收七成票价,但上座率还是不到六成。唱开场的是小粉蝶的师兄赛百灵,一场大西厢唱下来,虽然不是真如百灵一般,但也中规中矩。

赛百灵和搭档的丑一下台,满场的灯光就暗了下来,只舞台四角的几盏灯还亮着。台下的观众正在纳闷,就见一个丑举着只蜡烛登了台,他在台上随着欢快的唢呐声换了几圈,女旦就上台了。

那丑手里竟然是用平时老太太常抽的长杆烟袋来撑着蜡烛,另一只手拿着装了长绸装饰的彩扇。扭捏舞蹈的同时,他烟杆挑起的蜡烛却不离女旦俏脸左右,虽然舞台上灯光昏暗,但台下却能很清楚的看到女旦脸上的一颦一笑,看到她眉目间的点点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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