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拍拍肚子,喃喃道:“宝宝,保佑我找到你爸爸。”说罢,眼里闪过一抹坚定,开始慢慢朝下攀爬。
曾经在特种部队受过训练,攀爬这种白来米的坑不算什么难事。难就难在现在身体有孕,举止十分不便,一不小心就会一尸两命。陈泽小心再小心的,一步一步朝下爬去,每一步都走的异常谨慎,生怕踏空。坑面都是暴露的下水道管,下去并不算困难,过程还算顺利,余震渐渐也小了,差不多花了整整三十多分钟,陈泽才安全落地,站在了一片荒芜的坑底。
他喘了口气,忽略掉腹中传来的一阵阵轻微的痛感,没有休息一秒,就开始用双手疯狂的扒开地面上的零碎建筑物,寻找着爱人。
天空仍是压抑的暗灰色,校园里的人越来越少了,男人就蹲在坑底,一遍一遍,徒手在灰烬中挖掘着。灰烬里有四分五裂的断肢残体,崩裂的脑浆,每次翻到,他也面不改色,将那些残肢端正的摆放好,然后继续挖。双手挖的全是伤口,糊满了血水,他依旧没有停下。
只是,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他的心,越来越冷,越来越绝望而已。
如果知书真的死了,那留下他一人独活世间,会怎样?
陈泽不敢去想这个问题,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眼泪早已泪湿满面,只固执的一遍一遍地挖着,双手的痛感已经麻木,也没有停下来。
大概挖了将近二十分钟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机械撞击声,紧接着,是一道熟悉的男声。
陈泽回头。
他看见一个人从一堆废弃的建筑物下爬了出来,浑身脏兮兮的,尘土掩住了他的面容,全身都是伤,鲜血。
但是他能说话。
他在说:“嗨,我做了个梦,梦见天使对我说,快醒来,快醒来。萌萌在哭了。”然后他耸耸肩,笑着说,“然后我就醒啦。”
陈泽花了几十秒的时间去呆滞,又花了几十秒的时间,慢吞吞挪到那人跟前,然后伸出满是血污的双手,轻轻地,轻轻地捧起了那人的脸,小心翼翼的好像在触碰易碎的玻璃。
手中的触感,是真实的,温热的。
陈泽始终没有说一句话,他低下头,额头抵着对方的额头,无声的哭了。
陆知书抱着他,拍着他的背,安抚:“好了,好了,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但是上帝仿佛就是要考验他们,试炼他们的感情。
陆知书说,没事了,一切都好了。
但是大地的余震,又来了。轰隆隆的,天翻地覆。地面再次摇晃,将两人卷进了无尽的黑暗中。
那黑暗如此漫长,陈泽却不觉得可怕。他被陆知书牢牢护在怀里,脸颊贴着他的心脏,清晰地感觉到对方剧烈的心跳声,强悍凶猛的生命力。
待到一切都恢复宁静,四周一点声音都没有,两人才稍稍分开,发现紧紧纠缠的双手间,全是汗。
他们被埋在了巨大的废墟之下,四周都是黑暗,没有一丝光。
只有一些微小的空隙间,流进一些些新鲜空气。
第九十九章
这里没有任何声音了,大地宁静,风声静滞,是劫后余生的残骸。
也许有救援队来了,也许他们又走了,也许他们在这里驻留了很久,声嘶力竭地寻找着余生者,在飞溅的残肢断骸中滚爬着,也许他们找到了还活着的人,将他们从残骸中解救出来,流着激动的泪水背着他们跑向救护车。也许有的人被解救出来后,依然受伤过重死去了,也许……
公元两千一二年6月28日上午10点零八分,A市发生里氏9.5级特大地震,震源深度24公里,造成重大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截止当地时间6月28日晚上九点45分,此次地震已确认造成25085人死亡,18975人失踪。
电视台一遍又一遍的向人们播报着这些数据,记者在现场做直播,镜头里满目的疮痍。
这个城市已经不存在了。
无尽的黑暗里,只有大片残骸,解体的钢筋水泥,城市里到处都是堆积如山的尸体,空气里是死亡的气味。失去亲人的人们围在一起,低低的痛哭着。
陈父放下遥控器,坐在安全的帐篷内,回头问陆父:“我儿子,还有你儿子,找到了吗?”
这里没有任何声音了。
四周都是黑暗,没有一丝光线。偶尔,耳边似有脚步声掠过,却又很快消失在无尽的夜色中。
耳边回荡着的,只有彼此的呼吸声以及心跳声。
陆知书说:“他们会来救我们的。”
陈泽点点头,发不出声音来。
在余震中,这座巨坑再次塌陷,将他们二人活活埋在了坚固的水泥建筑物之下,若不是有陆知书护着,陈泽早已被砸成肉泥。而陆知书,躲的再灵敏,还是受伤了。左腿被压在一块巨大的钢板之下,无法挪动。陈泽费了好大力气,也挪不动分毫。
这让他想崩溃。
就算是在黑暗里,他也能嗅到那钢板之下传来的鲜血气味——知书受伤了,而且伤的不轻。他看不到,因此焦虑,害怕在这黑暗的地方,失去唯一的爱人。
陈泽想:没办法了,没有办法。这个地方像座密不透风的钢铁牢笼,除了顶端有些小缝隙透进空气来,他们根本没法离开这里。庞大的钢铁水泥建筑物,甚至很好的隔绝了声音,令他们的呼救无法传到救援队耳里。
离最后一次余震结束,已经过了整整9个小时。
他们耗在这里,没有水,没有食物,没要止血药消炎药。陈泽已经开始暴躁。他的腹部因为情绪波动而传来一阵阵轻微的痛感,这令他更加不安。普通的成年人在没有水没有食物的情况下,还可以挨过几天。但是现在他的腹中有胎儿,就算他能熬下去,恐怕代价也是失去孩子。而这些情况,陆知书也考虑到了,但是他也没有任何办法。他被钢板压住了左腿,腿已经痛的失去了知觉,也许以后他会被截肢,成为一个残疾人。情况好一点,大概也会是个跛子。陈泽焦躁的诅咒着,不停的呼救着,肚子里的痛感越来越强烈,直到后来,他累了,意识到不能再激动下去,只好倦怠地靠在知书身边,喃喃道:“我们会活下去吗?”
知书用脸温柔地蹭蹭他的额头,告诉他:“会的。”
“他们听不见我们的声音。”
“他们会搜到这里来的。”
“如果搜不到呢?”
“会的。别往坏处想。”
陆知书的声音很虚弱,可能是失血过多,没有什么力气。他动了动上半身,尽量坐稳,好让陈泽靠在他的肩上,然后伸手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摸出一部手机来。
手机自然是没有信号的,不过电量还有一格。
知书将手机打开,借着手机微弱的光,凝望着陈泽。
他可爱的暴君,小脸被尘土弄的脏兮兮的,脸上泪痕犹在。不过短短一日,眼眶竟就深凹下去,显得憔悴异常。在往下看,隆起的腹部还算安好。知书小声地问:“肚子感觉怎么样?有没有觉得不舒服?”
肚子其实从地震一开始就已经有些不适感了,时不时会传来轻微的阵痛感,好在不太强烈。陈泽不想让知书担心,便撒谎说:“没有,宝宝很好。”
陆知书松了口气:“你别太着急,现在情况已经很恶劣了,不会有比这更糟糕的事发生了。你的情绪会影响的宝宝的,知道吗?”
“嗯,知道。”
陈泽从他手中取过手机,将屏幕对着钢板的位置去细瞧。果然,钢板下面已经血红一片。他心如刀绞,几欲落泪,知书摸摸他的头,轻声叹道:“我没事,真的。”
陈泽把脸埋进他的颈窝,说不出话来。
第一佰章
陆知书在十岁的时候,曾随着父亲坐船前往北太平洋。那是他第一次远行,一切都是新鲜而未知的,海上的旅行令他格外兴奋,他在每一片海水里寻找着海豚的身影,天格外的蓝,船上的水手那么富有强壮富有生命的美。他整日整日混迹在这群男人中间,父亲告诉他,这些才是真正的男人,勇敢,力量,有肩膀。他谨记在心,像是急于向父亲证明自己也是个真正的男人,挑了一个暴风雨欲来的傍晚,爬上了船的桅杆。然后在众水手的惊叫声,跌入了深海中。
那是一次漫长的旅行,长的仿佛所有的记忆都灌在了那片深海里。黑暗的,没有一丝光线,呼吸衰竭,不断有海水淹没他的口鼻,他就沈在海底,昏昏沉沉,忍受着与世隔绝的孤独的折磨,对死亡的恐惧,不知道能否再有机会,会再见天日,与人亲近。
就像现在,他被关在黑暗的地下,深受重伤,没有食物没有水源,没有光。他都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飞速流逝。
但是,没有孤独了。
陈泽在他身边,有他所需要的温暖。陈泽在这里突然变得很柔弱,像个温软的小男孩,这一刻他的感觉是美好的,因为陈泽终于完全的依赖于他,将一切都交托到他手中。
漫长的等待之后,依旧没有人来救援。
已经过了一天一夜。
他们没有再多说话,饥渴,疲惫,疼痛,多说一句都会浪费一丝生命。漫长的静默之后,他们的心情越来越沉重,大家都闭口不再谈食物的问题,那样只会让彼此更加难受。过了很久很久,陈泽突然动了动,陆知书察觉到了,问:“你冷吗?”
“不。”陈泽低声说,“不冷。”
他的嗓子干哑干哑的,是轻微脱水的症状。陆知书愣了愣,随即痛苦的掩住了脸:“我要怎么才能救你跟宝宝?”
陈泽不说话,挪了挪身子。耸起的腹部里,饥饿感越来越强烈,强烈到抽痛的地步。喉头也干渴到极致,像有把刀子在割,说一句话都困难异常。他半爬着,爬到了石板边,陆知书被压住的那条腿露出了一只脚在外面。脚底都是血渍,时间太久,血渍已经干涸,呈黑红色。他把手指覆在上面,脚很凉,仿佛有个风口在,身体里的热气都流光了。他用手掌紧紧地按住脚底,希望将自己身体里的热量传递给爱人。
陆知书哑声道:“没关系,我不冷。”
陈泽抬起头望着他。手机已经没电了,空间是静谧而黑暗的,知书看不见他此刻的眼神有多么纯澈,多么的坚定。
陈泽说:“我们还可以再坚持一下的,对吗?”
知书点点头:“嗯,一定可以。”张开双臂,将他再次揽进怀里。他说:“你困不困?不困的话,我们来想想结婚吧。结婚你会喜欢什么款式的衣服?你应当不会为我穿婚纱吧?”
“那是必然。我可不是女人。”陈泽牵牵嘴角。
“其实我原本想,等宝宝出生了再办婚礼的。这样你不会太辛苦。可是爸爸非急着要办。”他顿了顿,继续说下去,“不知道,爸爸妈妈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应该不会出事的吧?”
“不会。”陈泽肯定的说,“他们会保护好自己的,不要担心。”
“嗯。那我们再来说宝宝的事吧。嗯,你到底给宝宝想好了名字没?”
“还没呢。你觉得叫什么好?”
“姓陈姓陆都无所谓啦。你可以生两个,一个跟你姓,一个跟我姓。”
“谁要生那么多?一个就已经够受的了。”
“哈哈,生的多以后会儿孙满堂啊,那样多热闹。”知书说着说着,突然肩膀动了一下,惊喜道,“嗳,我好像摸到了水!!”
“啊?”陈泽惊喜,“真的吗?在哪里?”
“好像是袋装的水,不太多,貌似是别人喝剩下的,可能不太卫生,我来倒到手上,你在我手里喝。”
黑暗里,什么都看不清楚,他将手伸到陈泽嘴边,轻声道:“来,快喝,我知道你渴了。”
陈泽充满疑惑地凑过去,舔了舔他的手心。
是液体,一种温暖而微微腥甜的液体。
液体滋润了他的舌尖,干渴的喉咙犹如久旱逢甘霖,瞬间就疯狂了。
他顿了顿,笑着说:“嗯,的确是水呢。”然后一点一点,将液体吸进嘴里,慢慢吞咽下。
知书就坐在那儿静静地看着他。
然后,忽然他觉得,有滴微笑而温暖的水滴爬上了他的手心。像云,云化了,变作雨滴。陈泽将头埋在他的肩膀上,轻轻的哭了。
第一佰零一章
陆父怒拍桌子,厉声责问下属:“已经三天了,为什么还没找到少爷?老子养你们干什么吃的?都他妈的是废物吗!”
属下低着头,实在抱歉:“我们都快找遍了,就是找不着少爷的踪迹。老爷,难道少爷他……”已经死了这种话怎么也没办法说出口,陆父脸色铁青,气的心脏病都要发作,指着那帮饭桶骂也不是打也不是。明成及时赶来,驱散了下属,替老父拍背顺气,安慰道:“爸你也别太担心,肯定会找到的。”
“三天了,三天我儿子还没消息,老子怎能不担心!”他有吃的吗?有喝的吗!是不是受了伤,受了伤要是没药……想到这里,老头子就心如刀绞。知书是他的么儿,和大儿子的懂事不同,么儿自小就顽皮活泼,做事不按规矩来。可他就喜欢么儿这股顽皮劲儿,简直就是他小时候的翻版。虽然长大了还是不听话,死活不肯接承家业,偏要跑到外面去鼓捣那什么狗屁成人用品淘宝店,虽然生意也不错就是了,但在老头子眼里,始终不是什么正经行当。为此老头子没少骂过他,什么难听的话都说过了,么儿却从不生气,每次都会好言好语的哄着。现在他在地震中失踪,老头子心如刀绞,根本不敢去想那最坏的后果。还有他未来的儿媳妇儿,虽说是个汉子,可到底是么儿喜欢的人,而且现在肚子里有了他陆家的小孙孙,如今也在地震中消失了,他一个身怀六甲的孕夫,一旦有个什么闪失……
人生最悲苦,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老头子想到这,不禁老泪纵横。
这几日他因儿子的事食不下咽夜不成眠,短短几日人就似衰老好多岁,明成看了不免担心,好言好语劝慰了很久,并一再保证会动用陆家所有人力,把弟弟找出来。陆父这才稍稍安心,喝了安神汤去小憩了。明成靠在窗边,望着窗外的景象。
这座城市已经变成一堆荒芜了,到处都是残骸,失去亲人的人们抱在一起失声痛苦,天空是压抑的惨白色,天气潮热,警察一遍遍地在街上清理着尸体,以防尸体产生瘟疫病变。有的人不愿离开亲人,抱着尸体嚎啕大哭。楼下有那么一个小姑娘,坐在一具年轻的男尸身边已经好久,不动不哭也不说话,就那么呆呆坐着,身上一片狼藉。明成猜想那具尸体可能是她男朋友,也许出事前,两人还在甜蜜的约会。
这座城市已经毁了,地震带给人们的不仅仅是生命的悲痛,更多是心理上无法磨灭的伤。
明成揉了揉太阳穴,把目光收回来,疲倦的坐下。
最近他非常疲累,地震过后公司损失重大,有太多事情需要重新安排。家父为了弟弟的事已经无心去管理公司,所有重担都压在他一人身上。这几天几乎没合过眼,眼底都是通红的血丝。他不敢睡,一闭眼就能看见弟弟浑身是血的模样,教他心痛不已。
不论如何,他都必须要找到弟弟,哪怕是尸体。
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是陈家那边打来的。
“人找到了。”
明成与父亲匆匆忙忙赶过去的时候,救援人员还在努力挖开那座坚固的建筑物残骸。残骸里不停传来人砰砰砰的击打声,不知道是用什么在撞,听的周遭人心一阵紧一阵。陈父紧抿着唇不发一语,紧攥的拳头出卖了他此刻的紧张。
明成扶着父亲走过去,陈母道:“人还在救。里面有声音,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