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灯男子在前领路,林致远跟随在后,女子不见生人,已回房。提灯男子将林致远领至一间仆人房,房里伏睡一位十四五岁的小僮,提灯男子将小僮唤醒,叫小僮和林致远一起睡。
提灯男子离开,小僮挪出位子给林致远。林致远躺在温暖被窝里,和小僮闲话,小僮说他家主是位教书先生,姓秦。又问林致远的来历,林致远只说他无父无母,举目无亲,流浪在外头。小僮听林致远这么说,爬起身说:“你还没吃饭吧。”
小僮到隔壁柴房热了饭菜,林致远饱食一顿。
天亮,秦夫子将林致远叫去问话,问他身世,林致远把昨夜跟小僮说的那些话,又说了一遍。秦夫子本就是位好心人,见林致远身世可怜,又是个乖巧的人,就说他与金华一位杨姓富豪有交情,这人田宅不少,肯定有用得上林致远的地方。秦夫子修书一封,称林致远是他的远亲,让林致远拿这封信去杨家,又拿出百文钱资助林致远路费。林致远实在感激不尽,谢了又谢才上路。
林致远一路打听,走至金华,风尘仆仆。他顾不上梳洗,寻找到杨府,就在后门候着,发现有人出来立即迎上去,说他是秦夫子的远亲,秦夫子托他封信要带给杨大官人。出来的人是杨府的老仆人,认识秦夫子,便带林致远进府。
杨府后院一排溜都住着下人,林致远进去时,眼睛也不敢乱瞅,可就是这样,还是看到迎面走来的李福。李福看到林致远愕然无比,林致远惊得魂飞,好在很快冷静,他加快脚步离开,不让李福有说话的机会。
第三章
杨府老仆人并没带林致远去见主人,而是让林致远站在堂外,他带着林致远的信前去。林致远在等待的时光里很无聊,拿眼瞅瞅四周,杨府果然是富贵人家,不说这宅子精致讲究,就连出出入入的奴婢都容貌端正,穿着光鲜。林致远想不明白,像秦父子这种穷夫子怎么有这等富贵朋友,他倒是想好,一旦入杨府,他要规规矩矩,再不能惹是生非。
站至脚酸疼,帮传信的仆人出来,叫林致远进入。林致远不怕生,脸皮又厚,挺身而入,至堂下才低眉顺眼,不敢抬头直视日后的主人。
“上来说话,你叫什么名字?”
堂上的杨大官人端坐着,一侧还有位客人,林致远两个都没敢注视,一直低着头。
“回大官人,小的姓林,名唤致远。”林致远上前两步,尽量表现得像个卑微而又温顺的下人。
“是秦兄亲戚,便都是自家人。”杨大官人见林致远是个标致人物,又温婉,倒有几分喜欢。
林致远听大贵人这么说,心里并不喜悦,不敢搭话。他倒不是人精,只不过有些人就是会说客套话,做则是另一套。
“老周呢,去唤老周,叫他带这位后生去安置。”
杨大官人朝门外喊,带林致远进来的仆人,赶紧去唤管家老周,这么个空闲,林致远站在堂上十分无趣,自觉退去一旁,他刚走动,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子徽,这人我怎么觉得有几分眼熟。”林致远惊得魂出,偷窥座上的宾客,果然不是别人,正是李辰明。这叫冤家路窄,居然还碰上了。
“辰明,你该不是有长得相似的相好,误认了吧。”杨大官人知道李辰明喜好男色,而林致远的模样标致,就开起玩笑来。
不认识我不认识我不认识我。林致远心里念道。
“还真是如此,想想又觉得不像。”李辰明的笑声听在林致远耳中,意味深长。
管家老周终于前来,将林致远领出去,林致远已流出一身冷汗。
李辰明本就是到金华来访友,而他的友人,显然就是这位杨大官人。
老周盘问林致远是什么来历,有什么能耐,林致远说他是秦夫子的远亲,没什么特长,老周笑说:“秦夫子哪有那么多远亲,不过他也是善心。”
杨府有许多田宅在外,林致远新进来的人,自然被安排在外。老周将厨房里一位叫周明的厨子喊出来,让他下午去梅庄取柴火时,把林致远带去梅庄,交给看庄的赵门神。
林致远在老周离开后,就待在厨房里,周明正在吃饭,就叫林致远过来一起吃,等下好过去梅庄。林致远内心如果有什么理想职业,在这个时代,他的理想职业无疑是当厨子,厨房的食物别提有多丰盛了,厨子吃得都不差。
这顿饭吃得林致远油光满面,心满意足。
周明是老周的侄子,有个当管家的亲戚,但周明对新来的人并不欺凌,反倒很和善。进梅庄前,周明就告诉林致远赵门神长得凶悍,人其实还不错。等林致远到了梅庄,发现赵门神何只是有张凶悍的脸,就那高大的身板、浑身杀猪手般的横肉,四四方方的大脸,浓眉豹眼,大吼一声能把人吓趴。
“就这小子?瘦得像只小鸡,能干活吗?”赵门神像拎只小鸡一样拎过林致远,吆喝着。
“老赵,赵大爷,你就别吓唬他了,也不算算被你吓跑多少人。”周明在一旁愁眉苦脸。
“我又不吃人,有什么好怕的。”赵门神的大嗓门喊起来,真是觉得连院门都跟着晃动。
林致远没见过这么庞大、凶恶的角色,吓愣了。
周明推上柴火要离开,林致远追出来说他不待这儿,给换个地方吧。见林致远可怜巴巴的样子,周明安慰说:“你别看他凶,他从不打人,心肠比菩萨还好呢,再说这是份美差,别人想来还怕他不老实本分呢。”林致远半信半疑,放开周明的袖子,看着周明离去。
梅庄名字很美,但赵门神和林致远住的大院里没有梅花,这院子还很杂乱,跟这优雅的名字一点都沾不上边。赵门神领着林致远将房门一间间打开,有厨房有寝室,更多的房间被用做仓库,梅庄大院呢,其实就是处仓库,负责存放四周佃户交上的佃租。
赵门神说杨家的田庄不只这一处,这大院子也不只住他一人,他妻子带着女儿回娘家探亲,他还有两个手下,在外办事还没回来,以后呢,林致远也是他手下。
夜里,赵门神叫林致远去烧饭,他则自己去打酒,林致远从小到大只负责吃,哪懂烧饭,赵门神打酒回来,见厨房冒烟,还以为着火了,提桶水就进去,进去才见林致远一脸锅灰,正在手忙脚乱的灭炉子里向外蔓延的火。
闯祸的林致远本以为会被赵门神生吞活剥,赵门神却没再说什么,自个烧饭,叫林致远去洗菜。
晚饭终于还是吃上,赵门神还倒酒给林致远喝,问林致远来历,林致远不再掰他是农户人家收留的娃,而说家遭变故才出来混口饭吃。
在梅庄住下后,林致远发现梅庄还真有片梅林,而且赵门神告诉林致远,梅林深处有座草庐,草庐里住了位隐士,有时,杨大官人会来拜访隐士,每年李家二公子也会过来几趟,他们三人交情很好。林致远问门神,李二公子还没回金华吗,门神说才刚来,一向要住几天才回去。
林致远想,怎么混到这种地方,都能再撞见李辰明,这厮简直是阴魂不散。
对梅林居住的隐士,林致远十分好奇,隐士这种生物,历来只在课本中读到,还从没亲眼见过。
一日清晨,赵门神外出,林致远进入梅林,找到草庐,还没靠近,便见一位干瘦男子从草庐中走出,肩上荷锄,弯身进屋前的萝卜地锄草。林致远只看到个背影,见这人穿件蓝色氅衣,头戴四方巾,宽袖与巾脚在风中飘动,颇有名士的风范。林致远想这人气质不错,等这位人回过头来,林致远才发现此人年龄只是弱冠,容貌端庄秀雅,真是个人物,只可惜太过清瘦,显现不出他应有的风采。
“来者何人?”
男子早听到林致远的脚步声,他驻锄回望,正见站立一旁的林致远。
林致远上前躬身,歉意道:“小的是就住梅庄院子,到处逛逛,不想走至此,多有冒犯。”男子微微一笑,温和说:“你不怕赵门神吗?”林致远笑说:“不怕,就是长得可怕,人挺好的。”林致远回答时,不禁又将男子打量,心想这人样貌温顺,很有眼缘。“公子怎么独自住这里呢?” 林致远口无遮拦,男子并没有懊恼,甚至笑容不改:“无家可归,便也就借住此地,多亏友人收容。” 林致远见男子温婉如玉,心生喜爱之情,不免话就多起来,“公子自己耕种自己烧饭吗?怎么没个使唤的小厮。”男子正弯身拔取杂草。男子手指修长白皙,不像干重活的人。林致远反正也无所事事,猫身帮忙拔草。“我并非什么公子,本是粗陋之人。”男子把一颗大萝卜连泥带土拔出,边摘去叶子边说道。林致远不觉得这人是下人出身,当他的话是谦虚,“那怎么称呼公子呢?”男子携带上萝卜,把锄头扛起,轻轻说:“我姓柳,小名十郎,叫我十郎就行。小兄弟呢?”林致远拍拍袖口泥土,站起说:“我姓林,叫致远。”
柳十郎在前头走,林致远跟在后头,柳十郎提水洗萝卜,林致远站在一旁看,柳十郎在厨房切萝卜,林致远看了看厨房里没有柴草,殷勤说:“我去大院里拿捆柴草。” 柳十郎见林致远跟前跟后,便猜想这人极是无聊,“不用,赵大哥不时将柴草放在屋后,我去取。”
柳十郎所说的“赵大哥”无疑就是赵门神,林致远听到并不意外,柳十郎应该是不时受杨大官人的救济,因此而居住在这里。
“我去。”
林致远小跑去后院,果然见几捆柴草放在那里,他随手抓起一捆,抱进厨房。柳十郎正在淘米,见林致远进来,笑说:“赵大哥该不是出去了,你早饭还没着落吧?”林致远脸皮一向厚,他不大会烧饭,今天赵门神还真得一早就出去,还说晚上才回来,存心要饿死他嘛。“那个,我不会烧饭。” 柳十郎没说什么,他多舀些米,放进锅中清洗,显然准备多做林致远那份饭。林致远帮忙生火,看炉子,见柳十郎菜肴只有一盘炒萝卜,实在太寒酸,林致远起身说:“我去拿些腊肉过来。” 柳十郎歉意说:“我吃斋。”
柳十郎吃斋,也难怪他那么清瘦。林致远面对桌上一盘炒萝卜,一碗白米饭,一杯粗茶想道。不对,和尚也有吃得肥头肥耳的,像柳十郎饮食简陋到这程度,才真是苦行僧般的生活。
草庐中一切简陋,这人简直一贫如洗,杨大官人未免太抠门了。林致远扒着白饭,就着萝卜下腹,他当过乞丐的人,自然知道有白米饭吃,生活不算太糟,这世上有很多吃不起白米饭的赤贫呢,不过柳十郎的伙食,还是让他小小意外。
林致远吃完一碗,尚未饱,探看柳十郎,却见他碗里的米饭只吃了一半,筷子已搁上。这人饮食好少,吃得又差,只够维持生命吧?
“锅里还有饭。” 柳十郎说得亲切。
“十郎,你怎么都不吃呢?”林致远再迟钝也发觉柳十郎的怪异,这人独自一人居住,不像个干重活的人,却自己下地耕种,这人吃斋,饮食不足以果腹。
“终日不觉饿,想来与不劳作有关。”
柳十郎的话,林致远并不信服,他狐疑看着对方,之后难过地说:“该不是我吃了你的口粮?” 柳十郎微笑回:“不是,缸中满满的白米,如何吃得完。锅中还有饭,别浪费,你再去盛碗。”
林致远半信半疑去厨房盛饭,他进入厨房仔细打量,发现厨房里有不少干货,有香菇有木耳有鱼干,只是放在一旁,蒙上灰尘,似乎早已被遗忘。林致远没做多想,盛好饭,返回厅堂,一入堂,却见柳十郎伏在桌上,模样痛苦。林致远把碗一搁,急忙去扶柳十郎,焦急问:“十郎,你怎么了?”柳十郎脸色刷白,疼得说不出话来,冷汗从额头划落,额前的发丝湿润。林致远惊慌失措,搀起柳十郎,急忙大叫:“你有什么救命的药吗?你别吓我啊!”柳十郎虚弱无力,勉强抬手指向一旁,他所指的是一间寝室。林致远领悟这是要进寝室去,连忙把柳十郎扶进去,让他躺在床上。林致远翻箱倒柜问:“药在哪呢?你有什么药吃吗?”柳十郎在床上低低呻吟,无法成语。林致远慌乱无措,他不懂医术,不知道柳十郎发的是什么病,急得眼泪都快出来。就在林致远想出去唤人时,柳十郎终于能说点话,他说:“我身有小疾,勿惊慌,躺会就好。”林致远说:“那十郎躺着别动,你家里有药草吗?我帮你煎。”林致远听到这人说身上有小疾,就觉得这人应该有抓药,他是没钱帮柳十郎唤大夫,但是也不能眼睁睁看这么一位温润如玉的人饱受病痛折磨。“上回曾有几帖药,放在厨房,只怕受潮了。我没事,你回去吧。”柳十郎显得疲倦不堪,他靠着床,被子从身上划落,都无力去提。虽然主人下了逐客令,林致远还是没有离开的意思。
厨房里果然翻出几帖草药,打开包装的黄纸,发现药材不仅受潮,还发霉了,林致远只得放弃。要是搁现代,林致远会翻出止痛药片,然后倒杯开水给柳十郎饮下,但这是在古代,没有这么便捷的家常用药。
等林致远返回寝室,柳十郎已睡下,看到他苍白、枯槁的脸,林致远突然觉得这人孤独一人在荒地里自生自灭,到底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林致远没在草庐停留多久,就在他返回寝室,打算看护柳十郎时,屋外传来说话声,有人来了。林致远是下人,不爱被人瞧见他在草庐走动,何况柳十郎还在生病,瓜田李下,到时百口莫辩,急中生智从后门溜出,躲进后院,想离开,又不放心,扒在门缝偷窥。来了三人,走在最前面的是杨大官人及李辰明,另有位随伴的小僮,林致远怕被发现,又见这两人过来,觉得柳十郎有救了,偷偷离开。
返回居住的大院,赵门神还不见踪影,林致远坐在门口,胡乱想着柳十郎与杨大官人及李辰明间的关系。不觉天色已暗,赵门神前来,往林致远肩膀一拍,喝道:“致远,叫你看屋,你今天没乱跑吧?”林致远肩膀吃疼,眼泪花花说:“没有呢,我人生地不熟能上哪去。”装着无辜,拿眼瞅赵门神,见他手里提着一只猪腿一串鲜鱼,眼睛一亮说:“我去准备晚饭。”赵门神也懒得取笑他饭也不懂烧,反倒将猪腿递给他说:“把毛退一退,我来打点。”林致远捧着猪腿,愣愣点头。
夜晚,伙食摆上桌,真不错,有烧猪蹄,有肉片炒笋丝,有青菜萝卜,有鱼汤。林致远边吃边觉得不是滋味,想到清早在十郎那吃的饭,忍不住开口问:“草庐那里到底住着什么人?”赵门神浓眉皱起,哼道:“你小子,今天跑草庐去了吧?”林致远吱吱唔唔,赵门神接着说:“他是逃命到这里来的,你少跟他接触。”林致远愕然问:“杀人了吗?”赵门神灌了口酒,“谁告诉你只有杀人才要逃命,欠债也要逃命。”林致远迷糊问:“那他欠了别人一大笔钱吗?”赵门神瞪圆眼,“越说越乱,他本是某位官老爷家的书僮,到底犯什么事不清楚,躲到这里近两年了。”林致远赶紧问:“那跟杨大官人是亲友吗?”赵门神摆手,“不是,与李二倒可能是友人”又把筷子放下,拍向林致远的头,“你打探这些做什么?”林致远无辜说:“我见他可怜,就想问问他身世。”反正自己去过草庐已被赵门神知道,林致远也不打算隐瞒。赵门神说:“他人挺好,不过也不知道他底细,你别再过去草庐,听到没有?”林致远口是心非回:“知道啦。”
在大院住的这几日,大院里只有赵门神与林致远两人,林致远过得逍遥自在,以为往后日子都这样。不过这一晚,院子里又来两位小厮,正是赵门神前天提的那两位手下。这两人待林致远并不友善。不久,赵门神的媳妇也带着女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