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应该是当年他们结婚时，身为贵族的母亲送给他们的那一套珍贵结婚礼服，原来连男生的都有。

老先生小心抱着礼服往外走，走到后院的一个小隔间，里面竟然有一个小小的水井，老先生从水井里挑了水出来，在水里加了一些夜看不太懂得东西，洒在衣服上，枯瘦的双手在衣服一点一点搓揉，因为怕伤害到衣服，所以搓揉的力道不大，但很仔细，慢慢、慢慢的就在两件衣服上搓出一大堆的泡泡来，等到衣服上全部沾满了泡泡时，竟然已经是晚上。

老先生似乎不太在乎时间过去多久，他将两件沾满泡泡的衣服又提了好几次水才冲洗干净，接着小心提着两件不断在滴水的衣服往屋子里走，就在院子小隔间的房间就有一扇门，进入那一扇门，里头就是一个干净像是在处理杂物的小房间，其中有一张长型方桌，正好可以摆上一件衣物。

整个过程就像在进行一场仪式，花费了非常漫长的时间，老先生的身上都冒了不少的汗，脸色看起来也相当疲惫，但那一双灰蓝色的眼睛却是亮着的，他很仔细的将两件衣服简单沥干一些，然后上浆，擦拭衣服上的亮片珠宝装饰，完成时天刚亮，他带着两件干干净净的衣服到院子里，小心的将衣服给晾上衣架。

因为衣服是一整套的方式挂在衣架上，所以远远的看着，仿佛就像两个穿着正式礼服的人一样，每当有风一点一点吹过，衣服就会随风一起轻轻微微的飘荡，那是一首轻轻的舞曲，没有花俏的舞步，仿佛只是在花园里随着音乐牵着手一起摇晃摆荡。

老先生看着两件衣物飘荡，瘦削的脸终于露出了一点点的微笑，他缓缓的在院子的石凳上坐下，静静的看着，夜也陪他看着，看着看着，看见老先生的眼睛有了闪光，然后有泪水缓缓的从眼角滑落。

「我一直以为你可以活得比我更长久。」

老先生突然开口，夜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被发现，然后听老先生的话知道不是，他只是对着两件衣服说话而已。

「别以为我不知道，其实你可以成为魔法师，贵族之所以是贵族，并不是没有原因。」

夜了解这个意思，之所以可以成为贵族，通常都是祖辈曾经是有过丰功伟业的人物，这些人物不是厉害的武者就是稀少的魔法师，这些人的后代，通常有比一般人更多的机会成为同样的职业。

「但是为了我，你停止了魔法师的学习……大家总是喜欢说，娶一个贵族女孩当老婆，一定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因为你不会做饭，不会洗衣服，几乎是大多数平民女孩会做的工作，你都不会做。」他似乎想起女孩刚嫁给他时那一阵子的时光，脸上露出笑容，夜看着那抹笑，仿佛依稀可以看见当年女孩刚成为人妻却把家务弄得一团糟的景象。

「他们会说我有宝物，让一个能享受荣华富裕生活的千金小姐跟着我过苦日子，你何尝又不是同样拥有宝物，让我甘甘心心将你当成我一辈子的公主照顾你一生。」

「为了我这样一个小小的人物，放弃长久的生命，放弃荣华富贵，放弃魔法师荣耀……」

夜明白了老先生没有说出口的其他话，她为他放弃了一切原本可以获得的辉煌人生，他又何尝不是为她付出了所有的温柔？一个大男人除了每天该做的工作之外，还要清扫家里的整洁，还要准备三餐，洗净衣物，然后每天总是挺直着已经酸痛不行的背脊，仿佛用这样的姿态告诉对方他可以为她支撑头顶的那一片天。

他们的爱似乎是那样辛苦又艰难，可是同时却是那样的珍贵又温暖，他们的眼睛里，没有半分的后悔，他们的眼睛里，只有承载着过去一点一滴的岁月跟回忆。

这就是他们彼此的宝物，那一份可以让对方深爱一辈子的宝物。

他们对对方只懂得无止尽的付出，相对的，同时也是不断的获得。

老先生放声大哭，只是垂老的身体哭得再大声，也只有离他最近的夜能听见，他听着老先生一直哭着，哭到只剩下停止不了的哽咽，太阳高挂在空中，将衣架上的两件衣物完全晒干，光芒在礼服的装饰品上照耀出耀眼的光辉，然后老先生的哽咽停止。

夜从阴暗处跳了下来，安静的走到老先生的面前，想了一下后，从花园里的花坛中扯了一朵花，轻轻的放在老先生的膝盖上。

老先生愣了一下，从双手里抬起头，看了看眼前的黑色小猫，再看看膝盖上的花朵。

膝盖上的小花，是老板娘生前最爱的花朵，不是很艳丽的那一种花，小小、小小无数朵花儿组成大概食指跟拇指圈出来大小的花团。

花团最外层的小花是深紫带蓝色的，然后越往中心越浅，花团正中央的那一朵花是一朵小白花，如果拨开小白花的花瓣，可以看见里面有着金色的花蕊，是真正的金色，像金子一样的色泽。

花朵的名字叫做珍爱一生，夜觉得那是一个很贴切的名字，许多小小的花儿聚在一起，将金色的花蕊珍藏在最深处。取这么一个名字，虽然听起来很通俗，但是却是那样的适合。

珍爱一生。

当老先生拿起膝盖上的花朵时，夜明白这四个字有多么适合放在这一对夫妻身上。

他不晓得这样算不算已经找到答案。

可是看着老先生清洗完那两件礼服，听着老先生的喃喃自语，他发现自己的心情平复了很多，好像没有了那些不满，也感觉不到之前被伤害到的痛，跟老先生现在的心情比起来，他的伤，很渺小。

人类的确有值得学习的地方。

老先生跟老太太的寿命于他而言是如此短暂，但在那样短暂的生命里，他们用超过一半的时间在原谅对方，在体贴对方，在爱着对方。

用那样长的时间他们都不曾抱怨过，自己才变成人形多久而已，也许真的是自己太急了一些。

第七章

回到了城堡，夜有好一阵子没去烦修，他只是像过去所做的那样，静静的隐藏在暗处，保护着修的安全，然后看着修做那些每天一成不变的工作，当然偶尔还是会用人形出现在修的面前，慵懒的趴在屋子里最舒服的位置上，然后发呆。

「你最近怎么了？」

因为之前的事情，修承认自己有错，那么明显受伤的眼神，就算他觉得那样做在当下应该是他最好的办法，但心里却没有办法过这一关，连说服自己他是对的都没办法。

因此当夜跑了出去，他让人找了两天都找不到，心里有点着急的想着该怎么挽回，他知道夜不会离开太久，但是一旦夜回来，自己究竟该怎么对待夜才是最正确的方式，要怎么样才不会伤害到夜？

但他还没有找到正确的答案，夜就已经回来，回来后没有继续诱惑他，也没有责备他什么，翡翠色的眼睛里看到的竟然是平静的情绪，这让他心里头千万个不完整的打算全部落空。

有生以来，他真的头一次为难了，他从小到大总是可以很冷静的去思考，去决定，尤其在经历过失去亲人的痛苦后，他在情绪上也更能够控制得接近残酷，就算对兰，他相信自己也可以做到任何他决定要做的事，即使那样会伤害对方。

但是对夜……

差别就在于夜是在他还没学会残酷时就已经生活在一起，陪伴在一起，保护了他那么长时间的伙伴，而兰却是他在学会残酷后认识的。

兰所认识的他，残酷冷静，他没有看过当年他还没有失去亲人的模样，所以他可以非常自然的表现出现在已经成形的个性，但是对夜，一个看着他长大，看过他过去无数面貌，甚至是哭泣的脸庞，对着这样的夜，他的心只能是柔软的，这造就他在处理这件事情上，变得一点都不像他。

从一开始稍微冷漠对待，到后来融洽的相处，再后面莫名其妙的带了不少暧昧，一切几乎都不在他的控制之中。

所以说他不喜欢意外不是没有原因，夜可以变成人形不是一件坏事，但当事情跟他的关系开始交错复杂时，那就是一件麻烦得让他完全不想要处理的事情了。

所以虽然外人看他可能没有什么感觉，至少每一天跟臣子讨论的国王陛下大人一样是那种可以被称之为面瘫的表情，但实际上他烦得很。

结果当夜一回来，现在他得到的结果就像是整个人扑在棉花上一样，使不着力，原本的打算就算不完美也花了他许多心思去想，最后却一个也用不着，他的夜变回了之前还不能变成人形时的模样，那样好像很冷淡的，却是专心不曾松懈的，在离他不远处静静的保护着他。

这样的结果应该是原本他想要的吧？

但没有之前缠着自己的热络，修反而觉得哪里怪怪的。

他很清楚自己家的召唤兽是什么样的个性，虽然平时总是不屑沉默的样子，可向来都是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弄到手，所以他的那些预先设想中，其实已经有心理准备要被纠缠好一阵子，他想的办法都是在这样的纠缠中自己要怎么去应对，谁知道突然间，夜就好像放弃了一样，把生活完全回归到他还不能变成人形之前的型态。

虽然他不觉得自己能接受夜的求欢，但放弃得这么容易这么快，好像也有哪里不太舒服。

「没什么，只是看透了。」将狡猾的眼神偷藏起来，夜故意不去看修，一个人在沙发上抓着一个像是毛球一样的东西滚来滚去。

只是每一次变成人形时他身上的衣物都不是遮盖力很好的那一种，这样身体滚来滚去的结果就是一直不断在修的面前曝光。

修没有什么表情的脸庞皱了一下，似乎终于忍受不住，上前坐在夜的旁边，伸手将他身上的衣物给拉好。

修的动作，让夜在心里偷笑。原来这才是最好的方式，越是平静的相处方式，越能够发挥出原本该有的行动，越是平静的海面，有时候底下其实波涛汹涌，这句话应该用在这种时候对吧？

「看透了什么？你才多大的年纪。」

一般来说，召唤兽的心智成长的速度会比人类慢很多，所以夜在召唤兽里根本就是小孩子一个，一个小孩子可以看透什么？

「哼！比你大！」

「你们年龄的计算方式跟我们不同。」

「一样。」他说一样就是一样。

修也不跟他争辩，感觉到夜柔滑无比的长发从他的手上滑过，他不自觉的抓住，鼻间闻到一股香气。

「你身上怎么会有香味？」

一般来说，召唤兽其实是一种精神体，所以不可能会有味道，也不太能沾染味道，但他的确是从夜的身上闻到一股淡雅的香味。

夜抓住自己的头发，闻了一下，果然上面有一点点香味。

「大概是跟那些宫女玩的时候沾到的。」

城堡里的侍女很喜欢他变成小猫的型态，只要他真的闲着没事做又想要运动一下时，就会变成小猫的样子让一堆侍女追着跑，侍女休息居住的地方有一大堆的香料跟花朵，会沾到一点味道是正常的，所以他猜可能是从那里沾到的，反正不难闻。

「你会跟那些宫女玩乐？」他以为他家的夜是孤傲的。

「为什么不会，反正你又没时间陪我玩。」他其实不是很爱玩，个性也懒得动，但还是会有想要到处乱晃的时候，而且他懒归懒，却知道平时要多多练习身体的灵敏度，要不然一旦发生了什么万一，身体跟不上脑袋那就糟糕了，跟人类比较起来，他其实已经算是很勤劳，而且一整天待在城堡，日子有多无聊，所以偶尔跑去跟侍女追来追去也是一种消遣。

「你是故意说着要让我愧疚的吗？」

修的确是为他的话感觉到有点心疼了，小时候他时常陪夜玩耍，但自从亚伦提特家发生惨案后，他似乎就再也没有多的时间好好陪他过，每一次跟夜见面，几乎都是希望他帮自己去做什么，他其实欠夜很多，他跟夜之间并没有契约，一直将他当成朋友，但如今一想，说朋友也不对，哪有一直叫别人做事却没有付出半点的朋友？

夜的性子独立，就连食物好像也都是他自己想办法解决的。

越想越发现自己的糟糕，他自以为已经尽了责任，事实上他对待夜的方式，不管是在朋友的定义上，在兄弟的定义上都很糟糕，非常的不完整。

是不是这些年来被人称赞得太多，因为地位的关系再也没有多少人会去看他的缺点、说他的缺点，让他盲目的忽略太多事情却没有发现，还自以为自己真的已经尽到所有责任。

夜瞄了他一眼。「你真的觉得愧疚吗？」

他没那个意思，本来对他来说，对修的好，始终是他自己心甘情愿的，从修对他承诺的当下，他就没有想要在修身上得到除了爱以外的东西，因此也不觉得哪里不对不好，但如果修真的想要补偿他什么，那也不是一件坏事。

「说吧！你想要我补偿你什么？」

夜想了一下后，耸耸肩。「其实我也没有想要什么，那是我自愿的。」

很诚实的直接回答，他是学会了一点点人类的小坏，但却没有学会说谎，尤其是对修说谎。他想到了老先生跟老太太，他们为彼此付出的时候，绝对也同样没有想要对方为自己补偿什么，那几乎已经变成一种本能，只要想到这样对方可以更好，可以开心，身体不自觉的就去做。

夜这样说，让修更想要为他做点什么。「那就当我自愿为你做点什么，你最近没有想要任何东西吗？」

想要跟你交配算不算？

这个问题在夜的脑子里一闪而过，不过他没开口，因为他相信自己只要一开口，修肯定会陷入沉默。

「算了。」我想要的，你现在给不了，人类的心思很难控制，自从看过老先生之后，他决定慢慢来，反正他有比老先生更多的时间去得到他想要的，以他对修的了解，时间绝对是最好的解决方式，这个男人一旦坚持起来，根本不是任何人可以动摇的。

夜的没有要求，反而让修为难了。他这一辈子很少为难过，毕竟他的心比谁都还要来得决绝，优柔寡断不是他的行为准则，当他决定要给，就是要给，当他决定放手，就不会回头，但最近他一直处于为难的情绪之中，这一点都不像他。

夜陪了他太漫长的时间，又从来没有要求自己付出什么，一直以来几乎都是自己希望他帮忙什么，平常也都是他陪着自己，听自己说许多不能对别人说的心事，安安静静的陪在自己身边为自己纾解许多压力，然后在枪林弹雨中保护自己。

这样的夜，之前自己竟然还在不知不觉间伤害了他，那一双翡翠色的眼睛里不该有受伤。

「不可以算了，想想看吧！只要是我可以答应的。」他之前预想的状况一种都没有发生，但在补偿夜这一方面，至少让他可以做到。

夜瞪着他，然后从沙发上爬起来，两个人坐在沙发上的高度因为沙发下陷程度的关系所以差不多，他视线可以直接对着那一双紫色的眼睛，一瞬间没忍住……

反正他也不是那种会想要忍耐的个性，很直接的就把头往前倾，在修的嘴上亲了一下。

「那就这样吧！」亲吻的感觉不错，变成人形果然是有好处的，至少亲吻起来比较有感觉。

夜刚刚的吻其实很认真，但修有一种被敷衍的感觉，毕竟夜不能变成人形之前，尤其是小时候，亲吻根本就是很平常的一件事情，虽然变成人形后亲吻的气氛似乎大不同，但他不觉得自己给的承诺应该这样容易被达成。

「这个不算。」

夜笑了起来，在某种程度上，修其实有点孩子气，只是大家都不晓得而已，所有人都以为他成熟、严肃、冷酷，其实这个家伙一旦决定一件事情却觉得自己被敷衍时，就会变得异常认真。

他喜欢这样的修呵！

那一个为了一个面目模糊的木雕而跟他争夺无数年的修……

「那你想怎样？我对钱没兴趣，也不想要跟泰尔、萧恩那些笨蛋一样坐在某个位置上劳心劳力，然后我也不喜欢你们人类的衣服啊食物啊！珠宝只有那些自以为很高贵的蠢龙才会收集，不过就是会发亮的石头而已。」

召唤兽八成是最没有欲望的一种种族，水蓝喜欢果果水也只是因为能量在身体里流畅的感觉非常舒服而已，并不是单纯为了那种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