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我从没这样想过你！”

「不是的话，那你到底是为什么让我重生？不就是想看我在烂泥中打滚吗？我现在这种样子你开心吗？是不是达成你的诉愿了！」

他知道男人不是这样的人，也知道男人和过去的王甯不是同一个，可是他就是如此怨恨，他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

「说啊，你让我重生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因为我爱你，季杰。」男人在他面前现身，抱住他，把他的脸埋在自己的胸膛，不让他看见他，「不管你相不相信，早在你还是季洁的时候……我就深深的爱上了你，透过那个世界王甯的眼睛，最后用我自己的眼睛……所以，我不希望你死，我想你活着，这是为了我自己，我需要你活着。」

将季杰的脸抬起，欣赏他错愕的样子：「很不可思议吧，这个世界的我居然爱上那个世界的你，甚至不惜罔顾你的意愿……但我真的爱你，季杰，不论你变成了什么模样，我都爱你。我真的很不想看到你这种样子！」

男人哭了，也狠狠吻上季杰的唇。泪滑落脸颊，流进他们交缠的唇舌之中，这个空间再没有别人只有彼此的气息。季杰闭着眼，专心的和男人争夺空气，偶尔将眼睛中开时又会被男人盖上，如此几次，时间流逝彷佛过了一世纪之久，那泪弄的他舌尖发咸。

他没想到男人会哭，他那段话的意义只是为了逼男人对他说「爱」。他知道男人肯定是爱他的，也多少猜到他让自己重生的理由，可是他真没想到他会哭！彷佛会传染似的，季杰也流下泪。

嘴巴很疼，舌头已经没了知觉，原本想好要讽刺的话没有半句说的出口，本来想拿他爱他这件事来好好嘲笑，笑：你以为你有资格爱我吗，可是，他现在真的说不出来。

「别走……」感受到男人的决绝，下意识就出口挽留。

「我一定得走，季杰。」男人爱怜的摩娑他的脸颊，「我一天不离开，你就一天没办法走出过往，你本来已经成功了，你这辈子可以过比以前不知道好上多少倍的人生，不要让我的心意付诸流水，季杰……我希望你可以很好。」

「别走！」

来不及了，男人就这样凭空消失在他面前，季杰知道他肯定是进入空间之中，一个奇妙的地域，那个地域里只有他一个人，却能看见成千上万个世界。

到底是寂寞还是不寂寞？季杰无法揣测，他只知道他现在后悔死了，离别之前，爱也好恨也罢，全都不重要，他不想男人消失在他的世界中，不想！

29.

他已经整整喊了他一个月。

季杰呼唤男人，不管是心里想的还是真的吼出来，他都持续呼唤着。

没办法振作，就算对王甯有着恨又怎样，他现在迫切需要男人的存在，他想靠着他的肩，他想接受他的拥抱。

是不是为时已晚？

「小杰，你今天有课吧，赶快起床去上课了。」

杨青惠打开门，就看见自己唯一的儿子就像被卷叶象鼻虫卷起来的叶子一样，她慢慢的走过去，坐在床沿，掌心覆盖在他的被子上，轻轻的说：「小杰，妈妈都会在你身边的，千万不要自己烦恼。」

季杰在棉被里无声落泪。

再过了一个月，他总算去学校上课了，坐在最角落的位置，感觉班上充斥的尽是陌生的脸孔，他想像男人恳求的那样恢复自己的生活，却一点动力都没有。

侯向智偶尔会来坐他的旁边，但他的雏鸟情结明显没陈诚那么重，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结交不少朋友，自然也不把他看在眼里。

又这么过着，转眼间，竟来到大四。时间真的过的很快，所以他慢慢的开始能笑，也慢慢的又融入群体之中，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觉得特别寂寞，自国二以来，每个夜晚都有人和他拌嘴，听他叨叨絮絮一天的事。

那个人不见了，被他赶走了。

有一天，他被杨青惠指挥着去超商买酱油：「小杰就麻烦你了，家里用什么牌子知道吧？」

「知道。」

他低头穿鞋，回头就看见杨青惠在厨房那端盯着他的身影，他笑着说：「妈，我出门了。」

眼角是杨青惠欣慰的笑容。

逛超商的时候，季杰一直想着：他真的很不孝，老是让父母担心。从颓废的日子回过神后， 他赫然发现，每天见着的季正铭和杨青惠瞬间老了许多。

他没对他们诉说心事，不论是重生还是自己的儿子是同性恋这两件事都太惊世骇俗，但他知道自己这次过分了。

明明决定挥别过去，却又因为以前的事伤神，季杰觉得自己好蠢，有没有这么傻的啊？

选好酱油，他至柜台结帐，并不急着回家，他知道杨青惠要他出来的目的，无非是希望他能出外走走，少一直把自己关在房内发呆。

在街上晃荡着，手里的提袋对他来说一点都不重，悠晃到一家咖啡厅，选定一个靠窗的位置，开始朝外看着人来人往。

这是算是闹区，所以眼睛只稍盯着一个定点就会有无数的人在眼前走过，脚步都不停留，一直勇往直前似的。

每个人都做的到，就只有他一直被回忆所桎梏。

猛然，窗外闪过一个熟悉的人影，那个人也发现了他。

「阿杰？」他看见窗外那人的唇形是喊着他的名，没一会，那人就来到他面前。

「阿杰，好久不见。」

一如既往的腼腆，陈诚的笑容永远是那般可爱，三年多没见，他模样成熟了许多，连少年时流露出来的媚态也被成熟的气息稍稍掩盖过去。

「好久不见。」示意他坐下来，才又瞥向窗外问：「你这样跑进来你的朋友没关系吗？」

听闻，陈诚才像想到什么似的跑出去，对着外头的男人说了几句，那人意味深长的扫了他一眼便离开，是个长相平凡眼神却坚毅的男人。

「那个人……是你男朋友吗？」

没想到季杰问的这么直白，陈诚犹豫了一会才开口：「还没呢……就是还在考虑中。」

「他看着不错啊，刚才还护犊的打量了我一番。你医学系的同学吗？」

「恩，还是同寝室的。」

「为什么还要考虑？」他深深的看了陈诚一眼，随后开口：「难道你还在对我……」

「没有，阿杰，那时候跟你分手之后我就知道我跟你不可能了。」紧急打断他的话，「我都努力了那么久，还让你对我的感情只是同情，我曾以为我是个有恒心有毅力的人，之后我才想到，爱情的出现很多时候其实只要一瞬间就能判断出来，就像我当时喜欢你一样，也是某个瞬间。」

这是他第一次听陈诚描述对他的想法，季杰不禁有些怔然：「那那个人？」

「还在寻找瞬间呢，不过我觉得可能快要找到了。」

因为他今天遇到了季杰，本来以为很思念很思念的人，在见到之后突然只剩一种感慨：啊，这就是我以前好喜欢好喜欢的人呢。现在也不是不喜欢了，就是情感没那么浓烈。

「阿杰，你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你变得好瘦，比起以前瘦得好多。」就是因为这样，他刚才才会毫不犹豫的走进来。

季杰苦笑：「你都多久没看见我了，还知道我瘦了？」

「很明显，你的脸颊都凹陷了。」

真的吗？利用玻璃的反光检视了自己，发掘他还真如陈诚所说的那样。

「陈诚你说，要怎么样才可以忘记一件很恨很恨的事，又或者很爱很爱的事？」

陈诚想了想，他知道这个事情必须认真的答覆，最后他说了：「虽然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但我觉得所有的事情都有一个期限。这也是从你身上悟出来的，说出来别笑我啊，其实在今天以前我还不能接受你没办法爱上我这件事。我理智的明白，情感上却不能理解，我曾以为我永远就要带着这个遗憾活下去，但……今天遇到你之后我发现，其实我只是不想承认失败。

「如果我认同了这件事，那不就表示我过去好几年的努力和信念都是假的吗？曾经发生的好像一场笑话一样，然后……今天看到你，我才知道其实我早就看开了，只是因为一些莫须有的坚持才裹足不前。」

「所以陈诚……你觉得爱都会离开吗？」

「也不是这样说……可能真的要遇上一个对的人吧，这个有点抽象，我也还在寻找……」握住季杰的手，陈诚给予一个充满力量的笑容：「阿杰，虽然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晓得你是想忘了爱还忘了恨，但你要知道我永远都会一直关心你，有事随时来找我，我会帮你的。」

还是以前那个陈诚，总是为他着想的陈诚，即使被他伤了心也毫不犹豫对他好的陈诚，即使已经不以爱情来对待他还是把他当成重要的人的陈诚。

这样的人……这样的人……

「阿杰，你怎么哭了？」

被呵护的拭去眼泪，季杰笑了。

30.

「没什么我最近很爱哭，都不男子汉了，不用在意。」

之后他回到家时，把陈诚的话慎重的想了一遍，他想：自己是不是真的怕否定过去的自己？

过去的季洁即使过的很辛苦还是咬牙撑了下来，一直想着总有海阔天空的一天，那时候的她想法很积极，直到赵海清的坦白……

他觉得自己恨那两个人恨的理所当然，如果不是他们的欺骗过去的自己又怎会自杀？

他必须为季洁的软弱找一个理由，不然……不然连他都会觉得茫然，如果现在已经不爱了不恨了，为什么当初要那么轻易舍弃自己的性命呢？这不是很不值得吗，这不是让人很憾恨吗？

“季洁，你应该要好好享受自己的新人生，别再被过去所局限！”

突然，他想起男人好久以前常对他说的一句话，他说的一点都没错，即使他后来接受了自己重生的身分，却还一直摆脱不了季洁带给他的阴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猛然起身，他打开房门一出去就看见杨青惠担忧的杵在门前，神情局促：「小杰我……」

他抱上杨青惠，对比母亲娇小的身躯才发现自己真的长大了，总有一天父母都会变老变得没有现在这么强大，所以他得随时准备好要保护他们才对。

「妈，对不起。」

轻轻一声，只要轻轻一声，有些决定是心照不宣的。

＊＊＊＊＊＊

季杰堕落的速度快，恢复的速度也迅速的惊人。

没一会儿他就投入毕业制作中，这次他选择的表现方式是纪录片，他在报告中向教授说明：因为要与上次那个影片有所关联，所以他这次要记录的就是那个女孩的一生。

为了这个他连续三个月走访R镇、Y市以及T市的大街小巷，R镇是季洁的出生地，从出生到十岁一直生活在那里，Y市是他小阿姨的家那里有着十到十八岁的她，再来就是T市。

他去了很多地方，发现有些景物还是和他印象里的相同，当然更大部分是已经改变，他用自己这张俊俏的脸和很多年纪的女性攀谈，请求她们出现在自己的影片中，有绑着双麻花辫的小女孩，背着书包朝气十足的国小生，有已经步入百褶裙阶段的少女，也有拿到成年象征的女性，他在许多人身上寻找过去自己的一点影子，不论是眼睛、眉毛、嘴巴、笑容，或只是个背影、指腹带着微茧手指、头发被风吹起的瞬间……

在好多人身上寻找自己，一直到二十二岁，还是固执的寻找着，他开始想像自己二十二以后的模样，问了个上班族女性，再找了个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妈妈，这两个都是她想成为的样子，岁数再往上找，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他拍了许多影片，角色来来去去，每个都可看做是她，全片没有半个男性入镜，货真价实属于这名女孩的一生。

他的影片甚至还拿去台北参展，获得纪录片类别的银赏，再次坐在诺大的影院观赏时，季杰忍不住流下眼泪。

这是她啊！如果能一直活下去，十年后二十年后甚至是三十四十年后的她……有那么一刻，季洁才真正觉得自己真的重生了，看完了影片，享受了如雷般的掌声，他被主持人邀请上台，看着底下座无虚席的人们，突然才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有什么好说的，那些画面即使说的再多，唯一能懂得的也许只有自己。

所以他拿起麦克风，微微一笑，带着些许哽咽：「我很感谢身为季洁的一切，但我现在要一点一点的挥别她，这不是遗忘，只是，人生就是不停的往前跑，即使唤了个跑道，还是要勇往直前，最后才能得到幸福的月桂。

「再见了，季洁。」

必须彻底的释怀过去，接受自己的失败，才能迎向更好的未来。有时候他会在报章杂志上的专栏看到有人写着：我感谢曾经伤害我的人，这种矫情的话。以前他不懂得，现在他能明白，能感谢就代表他已走出，心不会再随那些人起舞。

这很好，这才是真正的重生，他听着底下人为他发出的由衷赞叹，这是季杰，没什么所谓的接不接受，他已经是季杰了。

「谢谢大家。」深深的一鞠躬，与过去的自己诀别。

＊＊＊＊＊＊

季杰毕业后就到一家电影公司去当行政助理，工作并不轻松，上级对下级的脾气总是很大，扔文件夹扔笔什么的很侮辱人，可是他忍了下来，因为这是他选择的生活，这次，他要好好的过好好的克服。

季杰因为工作机动性的关系搬到了离公司较近的一间租屋，把自己的小空间打理的井然有序，两房一厅一卫一厨，向阳的地方还摆了几个小盆景。

早上浇花的时候他就想成是新的开始，未来永远只会更好，只要想着：既然最撕心裂肺的事都已经受过了，那还有什么好怕的？也就真的不怕了。

因为忙碌大概两、三个月才回家一次，杨青惠每次看见他就会摸摸他的脸，问他：有没有好好吃饭、工作累不累、一个人住有没有哪里不方便……天气冷了担心他着凉，热了担心他中暑，季杰都会紧紧的抱住她，还有季正铭，他每次都会郑重的对他说：爸，我回来了。

父亲对子女感情通常比较内敛，但很多神情是掩饰不住的，季杰知道季正铭在他消极那段一直很担忧他，但他却不若杨青惠惠一直叮嘱他，只是一直看着，只是每次在他回家时会说一句：你回来了。

这就够了。他前世的父亲，在这个世界有一个十分恩爱的妻子，他要好好的用儿子的身分陪伴他们到老，上辈子没感受到的亲情，这辈子要好好的补足。

31.

吃完晚饭季杰回房，他的房间还是保持着离开时的样子，只是书柜上有几本书被他拿去租屋的地方，很干净，纤尘不染，看的出平常杨青惠打扫并没有冷落这一块。拿出笔电工作，等告一个段落才弯腰去捡不小心被扫落在书桌底下的原子笔，而在蹲下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到背后有个东西遮住了日光灯的光线罩住他。

动作瞬间僵硬，季杰拿着那只笔愣愣的看着桌子后的墙壁发呆，看久了，突然发现那墙壁上好像有个涂鸦。

「那是原本季杰的嗜好，他从小就很喜欢在墙壁上画画，长大了一点就在墙上写字，写自己的梦想。」

身后有个低沉的声音，随后季杰吞了口口水站了起来，犹豫了一阵才抬头与男人对视。

变憔悴了。颤着手摸上他的脸，还有点不真实，然后他突然好笑的问：「原来你会长胡渣喔。」

「再怎么说我也是个男人。」

「恩，你的确是个男人。」

然后又没有话了。

「你现在也是。」良久，男人开口。

「我现在承认我是。」季杰抬高下巴说着，接着他笑了，男人也露出温和的笑脸。

眼睛弯弯的，但他骨子里其实带着一点不流于俗的不羁，他的眼神有点冷，对他却是全然的关心，这让季杰想起他以前未见着他时的口气，老是带着点嘲讽的教训他，他回想了下，之前那个世界里的王甯根本不是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