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暄宇点点头,一会儿又摇摇头,笑道:“你的心意不及黄泉一分,怪不得小月儿选了黄泉。”红林听了心中一颤,开口想问又觉不妥,动了动喉咙终于没有说话。只听李暄宇仿佛自语般的道:“黄泉一分一毫不愿勉强他,哪怕是被他毒死也情愿。离开竹林时他哭得那么厉害,朕早已经明白了。”说罢李暄宇的神态完全变了,眼中的光完全消失,视线似乎陷入空茫和迷蒙之中。红林觉得此时的皇帝,看上去非常非常的悲伤。
六月初署,本该是布衣候周笑庭省亲回来的日子,但是满朝文武每日上朝总看不见这位周侯爷。长安城里谣言传遍了大街小巷,说周侯爷根本没有回长安,而是在路过陕西的时候跳了金丝峡石燕山的悬崖一命呜呼了。过了月余青年皇帝李暄宇出来辟谣,只说是这周侯爷因路途遥远不胜疲劳身体抱恙,日前住在宫中不便见人。
可到底是纸包不住火的,李暄宇深知这说法只能一时堵住有些人的嘴。因此又过了一个多月,李暄宇就宣布布衣候周笑庭因病而薨。接着快速的发了丧出了殡,几天里哭丧着脸表示悲伤,不到三五日丧期一过就像没事人一样该上朝上朝该宠幸后宫宠幸后宫。
说起来这宫墙内外没有不知道周笑庭同李暄宇特殊关系的,这周笑庭周侯爷死的蹊跷,青年皇帝李暄宇的态度更加蹊跷。只不过那金丝楠木的棺材里到底躺没躺着个人,没人敢掀开来看上一看。于是周侯爷因病而薨这件事在官方算是盖棺定论,在民间却是众说纷纭。
……
金秋八月,桂花的香味儿熏得咸阳城里人心微醉。有个衣衫褴褛的青年正坐在街边的面摊上吃一碗乌龙面。他的衣服虽然到处破洞但那面料却是上好的贡丝,他的头发虽然脏污但俩脸面却很白净。他的神态悠然自在,将这碗清汤挂水的面条足足吃了一个时辰。店小二出来添水,走到那青年桌前揶揄的问道:“客官,您还加不加水。”青年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的道:“不加。”说罢从袖中拿出几个铜板扣在桌上。
这时由打东头抬出来一座红顶花纹的油纸轿,正慢慢悠悠招招摇摇的从街面上晃过。就瞧那面馆的店小二两个眼睛紧紧盯在油纸轿上,竟然忘了手里还提着热水,手一斜热水顺着壶嘴滴到了他的脚面上,烫的他哎呦哎呦的嚎叫起来。青年好奇的看着油纸娇,随口问店小二道:“这么花哨的轿子,该是什么人坐得?”店小二握着脚呲牙咧嘴的道:“这是小倌人南星的轿子。”“南星?”青年蹙了蹙眉,挑眼去问那店小二道:“这小倌人南星生的可俊?”店小二面露猥琐,坏笑着道:“比姑娘还俊。”青年叹了口气,起身追那顶油纸轿去了。
破衣青年人终于在一个棋馆前追到了那顶油纸轿。轿子停在一旁,两个轿夫坐在树荫底下抽烟聊天。青年走上前去向那两个轿夫拱手道:“请问两位大哥,这轿子可是南星公子坐得?”其中一个轿夫道:“南星公子现在里面陪府尹大人下棋,你要见公子等晚上去怡红院罢。”另一个轿夫上下打量那青年,鄙夷的道:“瞧您这身衣服,啧啧,我劝您还是别打南星公子的主意。”青年谦和的道:“多谢两位的提醒。” 这两位轿夫恐怕做梦也想不到,怡红院里首屈一指的大红牌南星公子竟是被眼前这破衣青年赎走的。
第六十四章:重生中
一进门,熙攘热闹的气氛扑面而来。笙歌艳舞,美姬娇童,道不尽的骄奢淫逸。破衣青年蹙蹙眉,抬步正要往里走,忽听“哎呀”一声,直吓得他一个激灵。只见一个打扮妖冶,顶花带朵的半老男子挪着小碎步子朝他飞奔而来。“哪里来的叫花子,快点给我滚出去!”妖冶男子嚎叫起来。
破衣青年摆手不迭道:“不是,不是,我不是叫花子。”“不是叫花子?瞧您穿的这身行头,唉呀妈呀,你当我们这怡红院是什么地方?!快点给我滚出去!”妖冶男子一面拿起花袖子捂着鼻子一面轻蔑的道。破衣青年无辜遭到一番羞辱,不怒反笑,面色祥和的道:“老人家,您定然是误会了,我是来玩的。”“老人家?”妖冶男子瞪起眼睛:“你哪只眼睛见我老了?!告诉你,我还不老呢!”他眼珠一转,坏笑着道:“呐,你既然是来玩的,带了多少银子来?”破衣青年抖抖袖子,笑道:“自然没少带。”
那妖冶男子一听这话,转怒为喜,扯着嗓子对里面喊道:“马三儿,快来招呼客人呐……”喊罢一拱手,谦卑的问道:“公子怎样称呼。”破衣青年道:“小生姓周名庭。敢问老人……大哥怎样称呼?”那妖冶男子抿唇一笑嫣然生,刻意将嘴唇凑在一起装作那樱桃小口,眼角的鱼尾纹都能夹住一个铜板,“甚么兄弟,我可算是你叔公辈的,叫我红叔就成。”破衣青年暗思道:这红叔叫起来不就跟红薯的发音一样么,真是一个老红薯。这时那叫马三儿的人跑了过来,原来就是一个六七岁大的小童子,生的倒是白净可爱。
红叔对马三儿道:“你给客人找个好座位。”说着做出个请的手势。周庭客气的欠一欠身,随那小童子去了。没走几步,只听那红叔又唤马三儿道:“你给客人上壶好茶!”说话间朝他使个眼色。那小童会意,带着周庭公子来到一处角落坐下。
这厢屁股还没做热,马三儿就端茶上来。一面斟好了茶一面说道:“公子出十两银子。”周庭惊道:“为何出十两银子?”马三儿道:“座钱。”周庭公子无奈只好掏出一个十两的元宝。红叔远远瞧见周庭掏钱,又是笑得眼角夹住铜钱一般。马三儿斟倒好了茶,又道:“公子出十两银子。”周庭公子差点没从座位上摔下来,白着脸惊道:“为何又出十两?”马三儿道:“茶钱。”周庭心知挨宰了,可苦于无法,只好又出了十两。
元宝刚掷在桌上,只听周围轰的一声,人声呼叫起来。周庭公子吓坏了,缩着脖子躲到桌下,俩眼滴溜溜转。马三儿见他那猥琐的样子,笑得前仰后合,边笑边道:“公子……公子莫怕……这是南星公子要出场了。”那周庭自知失态,尴尬的整整衣衫道:“刚刚……我脚底下滑了一下。”马三儿眨巴眨巴眼:“难道公子坐在座上也会滑倒么?”周庭一听,又羞又怒,修长纤细的手指一伸,杵了那马三儿一脑门,“公子我偏爱坐在座位上滑倒,你这小鬼管得我么。”他想起刚才被宰的情景,生气起来,指着马三儿叫骂道:“你你你,小小年纪不学好,榨了公子的钱财又取笑公子的行为。你你你,榨了公子的钱还则罢了,取笑公子的行为要遭报应的……”
不知谁喊了一声“南星公子,南星公子出来啦!”那周庭循声望去,马三儿只觉他眼前一亮,情绪忽然激动起来。
看台上,一位彩衣佳人翩然而至。只见他生得一张精致小脸,一双琥珀色的大眼分外夺目。身姿婀娜,芳华万千,实在是一位风姿绝代的美人。周庭忽忆起初见这人是在贺冬晚宴之上,比起那时他已成熟了许多。额头上的方巾,遮住了什么,周庭不忍去想了。
……
“他也不小了,还能给您跳几年舞呢?”周庭用杯盖磨着杯沿,笑盈盈从怀中掏出一定银子,“银子放在这它坏不了,人留在这可是会老的哦~”
对面的红叔手里揉俩铁球,吊起眼睛斜斜的瞧着周庭。红叔是万万没想到,这身穿破衣烂衫的青年周庭一张嘴就要给怡红院里的台柱子大红牌南星公子赎身,居然还在这正经八本的谈起此事。只听红叔阴阳怪气的道:“我说周公子,您这说的是什么话?我怎么听不懂呢。”他往前一探身子,淫笑着道:“这银子它放在这坏不了可也多不了,人留在这可是会赚银子的哦。”那周庭一听这话,眼珠一转,笑道:“红叔说的是。”顿了一顿,又道:“您开个价吧。”那红叔脸上不好看了,手指头敲击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南星他让本地府尹给包下来了,你呀……”他拿手一指:“出多少钱也没用。”
那周庭闻听此言,懊恼得叹气摇头,突然紧紧抓住红叔的胳膊恳求道:“罢了,罢了。小生只要与南星公子见上一面,您无论如何也要答应。”说罢从怀中掏出张一百两的银票塞到红叔手里。
红叔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儿,更何况周庭给的银子远远高于南星公子的夜渡资许多,他焉有不答应之理。当即眉开眼笑,对身旁的马三儿美滋滋的道:“叫南星。”马三儿跑了出去,红叔转头又对周庭道:“那周公子就好好的和南星叙上一叙,我就不陪你了。”话一说完他就起身要走,正巧南星公子挑帘进来。
脚没站稳,视线却早已被引到那破衣青年的面上,脱口呼了一个“周”字。周庭带笑看他,轻轻将手指压在唇上,那南星公子这才没有叫全了他的姓名。“哟……你们原来是认得呀。”红叔怪叫一声,原本要迈出此间的腿停在门槛上。那周庭心念电转,迅速挤出两滴眼泪“妈呀”的一声哀嚎,人已扑到南星公子身上。只听周庭扯起百结鹑衣,放开嗓子哭喊起来:“星儿啊星儿,哥哥可算找到你了,星儿啊星儿,哥哥想你想的好苦啊……”他这一哭,把红叔哭傻了,把南星公子也给哭傻了。那马三儿见他哭得可怜,也被感动得眼泪鼻涕一大把的。
周庭哭着将南星公子拉到红叔面前,红着一双流泪的眼睛,抽泣道:“您……您……有所不知……他……他是我……”说到这里似乎悲从中来,别过头去伏在南星公子颈窝处又是泣不成声。其实那周庭背过身去,只是嘴里发出哭泣似的呜呜声,眼睛里是再也挤不出眼泪来,他抓紧时间对还发愣的南星道:“我编不下去了,你快帮我。”
南星公子闻听此言浑身一个激灵,才知道自已原来不是做梦,眼前这人绝对是昔日那位鼎鼎大名的布衣候周笑庭。他怎么出现在这里,他怎么这般落魄,他不是死了吗???一串串问题从脑中蹦了出来,但此时来不及问,南星连想也没想,就跟着那周庭一起哭了出来。其实他也是个演戏的高手,在这欢场之中哪一天不是演戏,他怎能一点也不会呢。南星边哭边给周庭擦那并没有的眼泪,嘴里絮絮叨叨的念:“对对对……你是我哥哥……你是我哥哥……”周庭变本加厉,变调地高喊:“我的亲弟……哥哥没本事哥哥救不了你呀……红叔他不应允哥哥给你赎身……”
这边厢,红叔与马三儿才看出点端倪,红叔蹙着眉自语道:“我说周公子怎么一定要把南星赎出去呢,原来是亲兄弟。”他心底寻思,这下碰上麻烦了。要知道,花街柳巷里各大院馆虽然是老鸨、龟公们说了算,但倘若那位哥呀姐呀红得发紫了,也是能反过来倒打一耙,自己给自己做主的。他原本以为这周庭只是贪恋南星公子的美色,一百两银子见个面自己可算是赚了一把。但看现在这情景,弄不好这区区一百两就能把自家的大红牌给骗走。红叔暗下决心,就算是放了南星,也要狠狠的敲周庭一笔。
马三儿擦了擦眼泪,哭哑了嗓子:“红……红叔……你看他俩长的多么地像……都是那么……那么好看……您就应允了吧……” 红叔这时急红了眼,被马三儿一点火,心头怒气丛生,一脚将那马三儿踢出门骂道:“去一边去!”
趁这当口,周庭低声对南星附耳道:“你要见皇帝就跟我走。你要就此下去,咱们演一出兄弟情深戏,我就再也不来找你了。”南星亦低声回道:“还用问,我当然跟你走。”周庭道:“那就好。”于是乎两兄弟抱在一起,哭得不亦乐乎。悲声喊上天,泪水流成河。嚎啕如大雨,涕下湿遍衣。红叔实在看不下去,只好上来劝慰二人:“好了,好了,你们别哭了。有什么话儿呀,坐下来慢慢说。”
周南二人一看红叔出言相劝,也借坡下驴见好就收。两人依偎着坐了下来,周庭攥着南星的手:“星儿啊,哥哥早已想好,既然红叔不应允哥哥赎你,哥哥无权无势也没有办法,只好将这万贯家财扔到河中,自己也投河自尽了罢。”南星听罢,又是满眼含泪,叫了一声好哥哥:“弟弟命运不济,唯一的哥哥若是死了,我必然要悬梁自尽追随你去。”
红叔一听这话可算懵了。就算他多么见多识广,也难以猜出这两人过去的纠葛,他怎能想到眼前这演哭戏演的如此卓绝的人就是早已死了的布衣候周笑庭呢!?红叔急忙喊道:“哎呀,使不得,使不得,两位公子使不得呀!”周庭头一低,装作哭得要晕倒的样子,长而黑亮的秀发垂下来遮住他半边脸。清冷的眸光忽然一闪,嘴角露出一个邪肆的微笑。
第六十五章:重生下
话说自那破衣青年周庭离开怡红院,从此后这院里的大红牌南星公子就病倒床上起不来了。只见昔日那娇俏美丽的人儿如今,惨白的脸一点人色儿都没有,形同枯槁瘦的就剩一把骨头,嘴唇干裂发紫,俩眼睛哭得肿成了桃。脑门上勒住金抹额,张着眼睛瞪床顶一瞪就是一天。更别提,跳舞,接客,饭局,出条子了。这出惹恼了本地府尹,一怒之下退了他的包身改包另一个红牌了。红叔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天天爬到南星公子床头磨嘴皮子。
折腾了几日红叔熬不住了,差马三儿绕世界找那周庭公子。马三儿跑遍了咸阳城大大小小的客栈旅馆,终于在一处非常不起眼的小地方找到了这位周公子。马三儿找到周庭的时候,他正在收拾包裹,看意思是要离开咸阳。马三儿赶紧拉住周庭,急道:“公子啊,你不能走。你走了我们南星公子可就没救了!”周庭摔开马三儿的手,瞥了眼他道:“不必救了。我唯一的亲弟弟你们那老红薯也不放人,我已决定投河去,叫我弟弟随后跟我去就是!” 马三儿个子矮,从周庭腿边上偷眼看他放在床头的包裹,那里面方方正正摞了好多。包裹没有裹紧,边角上露出一角,瞅那字迹像是银号的红戳子。那马三儿年纪虽小但是生长在秦楼楚馆的地方,少不得认那孔方兄银票弟当爷爷。他一看见那厚一打大银票,眼珠子都红了,想起来周庭公子与南星公子见面那日哭喊过甚么‘散尽万贯家财再投河自尽云云……’他心中担忧起来,死死拉住了周庭的裤腿,哭出声来:“公子啊,您行行好心再去一趟怡红院罢。您只要去,南星公子纠有救了!求求您了!”
周庭怜爱的摸了摸小男孩的脑袋,凄然的道:“好孩子,放哥哥走罢。除非你能求得红叔放了我弟弟南星,否则咸阳这伤心之地,我一辈子也不回来了。”马三儿听他放了软话,真是恨不得给他磕头,连连叫道:“求得,求得,南星公子几天水米未进,红叔他就算不心疼我也会心疼他的!”
周庭长舒口气,叹道:“好罢,那就再去随你走一趟。红叔要是还不答应……我就……”说着说着又要抹眼泪了。马三儿多么机灵,赶紧站起来将周庭往门外拉出,一面拉人一面叫道:“快走,快走,南星公子还等着您呢……”那周庭哪里是哭,分明是一脸坏笑,一面发出呜呜的哭声一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