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笑道:“美则美矣,只不过住在这里久了也不觉得。相反,朕却觉得这里太高。即便是盛夏时节,也是不胜寒冷。”
塔上风大,直吹得周昂月秀发飘扬。正巧有一缕挂在下颌,周昂月正欲拂去,却有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掬起发丝别在他的耳后。
“朕每次登上这塔,就会想起朕的母妃。”皇帝顿了一顿,继续道:“朕总是想,如果朕的母妃不是这天下最伟大的母亲,那么谁还是呢?”
“当年我还是陈王的时候,母妃为了让我登上太子大位和傅宓辅联手结盟。朕的妻子妾氏,皆出自傅家。等到朕荣登大宝,傅宓辅等一干扶持朕的功臣便把持朝政,瞒天过海,中饱私囊。就拿这回来说,倒仓寺乃是他傅家的家庙,却让朕拿出银子去修。朕这口气早已不是忍得一两天了!”
皇帝一拳头垂在栏杆上,愠怒道:“最可恨的是——为防外戚干政,傅宓辅联合了王皇后等人一同逼死了母妃!朕那可怜的母妃,便是在朕登基那日服下一碗热腾腾的毒药。”
皇帝这一席话,令周昂月大为惊介。复又见皇帝那张愈发苍白的面容,心中便不知怎么的难过起来。果然帝王之家幽怨多,怪不得皇帝的脸色从来没好过。
“哼哼”皇帝冷笑一声,转脸望着周昂月道:“听了这些,你在想什么?”
第九章:银汉红墙入望遥
“哼哼”皇帝冷笑一声,转脸望着周昂月道:“听了这些,你在想什么?”周昂月黑亮的眸子里闪动着碎碎点点的晶莹:“臣想……陛下莫不是让臣帮您清除后宫?”皇帝面色一凛,继而拍手笑道:“果然精明。不错,这肃清的大任,还要从后宫做起。”周昂月面色白了几分,强压抑住心中的震惊,用尽量平静的语气道:“陛下,为什么是臣?”
“叫我宣宇。”青年皇帝的口气有些弱,被这萧瑟的风轻吹慢拂,吹皱了那一弯秋水,轻飘飘落到周昂月耳里。
“宣宇?”周昂月试探地叫了一声。皇帝温柔回眸,笑说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修长的手指拂过周昂月的脸颊,恰恰留在那樱桃般的红唇上。“见你第一眼,便决定是你了吧。”李暄宇眯起凤眼,鸟瞰整个皇城。
那斑斓的红墙绿瓦啊,困住了多少的魂儿,湮没了多少的遐思,埋葬了多少的罪恶。皇城美得雄魄辉煌,可惜内中藏着的玄机却不是眼中所见。然而眼中所见并非心中所想,心中所想更非手中所得了。
眨了眨眼睛,周昂月只觉得这万里晴空施施然压下了万顷乌云烦闷的人难受,甚至脸上也露出了哀愁之态,不想竟与李暄宇不时流露的神色别无二致了。自觉这责任太重,张嘴就要推脱:“陛下,臣不……”
李暄宇眯着的眼睛张开:“我说了,叫我宣宇。”
“好……宣宇。我不行,我怎能斗得过后宫……”周昂月见李暄宇满目怅然的样子竟是说不下去了。
李暄宇长叹一声,道:“昂月,现在的我不是一个掌管天下的皇帝,而是一个手无实权被人逼迫的皇帝。所以现在,我要将权势重新掌握在自己手中。我要让逼迫我的人和威胁我的人,滚出这个朝廷!”他语气坚定,不怒自威。周昂月这才发现皇帝双目凛然,那执掌天下的气度浮于面上。不由人心中升起敬畏之意。
秋风清清,岁月溶溶。泪就这么滴落下来,挂在尖巧的下颚上。恰似那珍珠一串串,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模样。“怎么又哭了?”李暄宇忙抬起袖子给周昂月拭去泪水,一面已将人搂在怀中,捋着他的柔发道:“我这小月儿真爱哭。”周昂月倒在李暄宇怀里,仰头见那人睫羽如扇蝴蝶翅膀一般轻轻抖动。心中下定了决心,一字一句的道:“昂月会帮宣宇。”
李暄宇笑说声好。转身将周昂月抱个满怀,嘴对着他的耳朵柔声道:“从今以后,你只是宣宇的小月儿。宣宇的小月儿。”
周昂月分不清了,分不清这一句句呢喃一句句柔情。仿若那蚕丝织就的茧将他紧紧缠住。他心媲美明月,怎不知君王情意如逝水。人如花飞云如短歌,这镜花水月的一场,也不知是否该伸足一探。
“小月儿……我的小月儿……”李暄宇的脸埋在周昂月的秀发间,温热的气息喷得他耳垂都红了。只是那一双如夜色般的眼睛越发的深沉黑暗,隐隐闪烁有光,如同水底的暗流,在平静无波的表面下以惊人的速度涌动着。
……
自那小雁塔下来后两人又玩赏一番,回华阳宫的时路过集萃亭。恰巧哪位宫人遗了一方古琴在这亭中。周昂月含笑弄弦,逐起意兴,抬手为皇帝抚了一曲《燕归来》,只听他唱道:
燕语俏,莺声娇,章台嫩柳舞细腰;
舞细腰,轻锦袍,红袖依依倚斜桥;
细柳飞花蒙日月,任许东风乱折摇。
这厢唱罢,琴曲却没完。潺潺流水般的从那人的手指间奏出。直听得李暄宇拍手称绝。弹完这一曲,周昂月却叹道:“三年没有摸琴,生疏了好多。昂月让陛下见笑了。”一句“陛下”令李暄宇蹙了蹙眉。过了半晌才道:“真是个山水不露的妙人儿。即便朕的御用乐师也奏不出这般美妙的曲子来。”
“陛下谬赞了。臣未进宫之前素喜抚琴。在家乡还有个不入耳的绰号。”
“什么绰号?”
“这……”周昂月犹豫半天,才吐出“妙音童子”四个字来。
李暄宇拍手笑道:“好名字。”
周昂月手指摩挲琴弦,轻叹:“宫中的乐器果然是好。这是把难得的好琴啊。”
李宣宇笑道:“我见你喜欢此琴,正要赐给你。拿去就是了。”
周昂月道:“不知这琴是哪个宫人遗失在这。我拿走了她回来寻不到,岂不是夺人所爱。”
李宣宇听罢,冷笑一声:“我说给你就是给你。胆子这么小,都不像我的小月儿了。”
周昂月点点头,表情却倏然阴霾了几分。端端的抱起琴,跟在李宣宇后面。
两人方步出集萃庭,元太监就小跑过来凑到李宣宇耳边嘀咕一阵。李宣宇脸色遽变,转头对周昂月道:“你自己回华阳宫,朕先走了。”
眨眼间那方才还在自己眼前笑意盈盈的皇帝就没了影。周昂月恹恹的望了眼皇帝离去的方向,想起方才塔上谈话,脑中一片混沌。
这皇帝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要自己为了他的江山社稷甘做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男宠。想必将来还要背上‘妖媚惑主,逆伦背德,狡滑淫贱’诸多罪名。周昂月明白,皇帝虽然是皇帝,可天下却还是士大夫的天下。皇帝想扳倒士大夫,士大夫想控制皇帝。这一次好比赌博押宝。他已是把这一宝,压在了皇帝这头。
可就不明白皇帝的心意,那一声声的小月儿叫的自己心颤颤的。差一点就信了他。思忖到此,周昂月手指都冰凉了。正想着赶紧回华阳宫。
身后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接着一个男声问道:“你是何人,竟敢擅闯御花园?”
这皇宫的御花园,原是只有皇帝妃嫔才能入此游玩的地方。年节开宴时才允许受邀的官员及其家眷到此一览风光。平日里除却打扫庭院和侍弄花草的宫人,只有巡查的禁卫军一队队走过。
周昂月闻声回头一瞥,见到四个侍卫打扮的男子立在庭中。
按说他在宫中生活三载,宫中的侍卫太监没说过话的也打过照面,可这四人却是第一次见。又见他们侍卫服侍精致华美,每人腰上配有一把长剑,为首那人剑柄深红,其余三人剑柄黑色。四人均是身材矫健,仪表堂堂。尤其是左后第二人,一双英气的大眼,嘴唇微厚,显得男子气概十足。相比之下为首这人却是四人中最矮的。他眼神清清冷冷,鼻子很高,肤色也较白,倒显得羸弱了些。
右后面的一人上前对为首的人道:“老大,他就是周笑庭。”
这是周昂月第一次见黄泉,印象并不深。相反倒是对站在左后面的红林记忆深刻了些。说话那人叫绿水,还有一人叫紫风。
原来这四人正是御龙卫的队长,副队长,和两位勋官。御龙卫共十二人,一应选自皇城一千禁卫军中骁勇善战的年轻官兵,其中也不乏衷心朝廷的江湖高手。这十二人直接听命于皇帝。他们既是皇帝的私人保镖又身兼暗探的职责。表面上,队长黄泉又是禁卫军监军,正三品官职。红林和绿水是副监军,从三品官职。紫风是督军,正四品官职。实际上他们权利远大于此,除了皇帝和宰相,从不把其他官员放在眼内。
黄泉听绿水道出眼前少年是那臭名昭着以色侍君的周昂月,鼻子里冷哼一声,目光里对他轻蔑了几分。想眼前这人容姿虽美,却到底是个没骨气的男人。人前是皇帝的臣子,人后是皇帝的妃子。下贱得和娼妓没什么区别。冷瞪了周昂月一眼,黄泉带着手下匆匆走了。
等离着周昂月远了,红林小声道:“长的倒是不错,怪不得迷住了陛下”后面绿水接口笑道:“可惜还比不上青竹馆的红牌相公。”紫风讥讽道:“难道你去了那种地方?小心染上花柳病吧。”
“够了!”走在前面的首领突然停住脚步,眼神阴冷了回望一眼。身后三人顿时吓得噤声。黄泉目光扫过众人,终于停留在绿水脸上,阴冷的道:“刚才的话我只当没听过!”绿水紧张的咬牙点头。黄泉瞪了他一眼,才带着三人快步往御书房走去。
海南官员送来战报,据称一直与我国一海相隔的扶桑倭寇抗贡不缴且派出大批战船潜入我国水域,已经攻击了松江口岸。皇帝接到战报就紧急招来得力助手御龙卫。待安排好送信的官员,关起门来对黄泉四人吩咐道:“这次倭寇来袭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黄泉立刻明白皇帝意思,拱手道:“臣即刻就去彻查此事。”
李宣宇深深望了黄泉一眼,面色凝重道:“果实腐烂必定是从核心到表皮。最大的威胁不在海外,而在萧蔷之中。”
黄泉面色一凛:“陛下的意思是?”
李宣宇道:“这事查还是要查。”他指指黄泉身后的绿水和紫风:“你们两人去。今晚出发。半月之内查没查出来都要传书给朕。”
绿水紫风听令,拱手应下。
黄泉急道:“陛下?事关重大,还是让臣亲自去吧。”
皇帝摆了摆手,嘴角流出邪魅笑意:“黄泉,这次你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办。安心留在宫里待命。”黄泉听罢,只好拱手应下。皇帝又同他们说了几句,嘱咐了办事要认真仔细云云。
第十章:银汉红墙入望遥
周昂月抱琴回到华阳宫,还未踏入宫门就闻到扑鼻的玫瑰花香。小花小草两个宫女出来相迎,小花接过琴,小草欲扶周昂月手臂,被他躲了过去。
“哪来的香味?”周昂月随口问道。
“陛下,陛下,您回来了吗?”一串银铃般得女声传来,接着一个温软的身子朝着周昂月猛扑过来。周昂月没躲过去,被那女子扑个满怀。
“啊哟,你是谁啊?”那女子发现不是皇帝,只吓得花容失色,跐溜一下从昂月怀中跳出来。
周昂月也被那女子撞蒙了,小草眼疾手快扶住了他。一时回过神来,只见这女子眉目与皇后稍似,削肩细腰,合中身材,鸭蛋脸面,眼如杏核,只是颧骨略微高些。周昂月从头到脚打量她,还没开口问,那女子到先开口笑道:“你,你是周学士吧?哎呦,你生的这般文雅,真叫我喜欢。”
周昂月也已猜到这女子身份,拱手拜道:“臣给容贵人请安。”
容贵人笑道:“请的什么安?我是从五品,周学士是正四品。虽说我是后宫的品阶,周学士是官职的品阶。可我毕竟比你小,按道理我该给你请安才是。”说罢笑意盈盈做个万福。“我刚才错把周学士当成陛下,都是陛下老不来看我把我急的。周学士不要见怪。”容贵人莲步轻移,作势要走。
周昂月见她开朗活泼,说话又爽利,心里也放下警惕,因笑道:“容贵人既然来了,何不在此等待陛下?方才陛下有些急事,想必一会就回来了。”
容贵人回头道:“你真是可心之人,难怪陛下喜欢你呢。我就是过来给陛下送些鲜花。陛下终日操劳国事,多闻闻花香有许多好处。如今有你这样的佳人在此,我就不多留了。”走了几步,又回来道:“我那宫女云翠诬陷你与她私通,我带她跟你赔罪。都是我管教无方,这丫头才敢信口胡说。我早已妥善处理了她,绝不会叫周学时吃亏的。”说罢才注意到小花手中端的古琴,眼珠子转了转,这才带着两名贴身宫女离去。
周昂月迈进华阳宫,只见两团鲜红的玫瑰花摆在龙床两侧,朵朵婷婷玉立,含羞带露。一如方才美人面容,似正娇笑看着前来之人。心道:这些是给陛下看的,不想先被我看到了。那容贵人该是多么伤心才对。
在偏殿中等了一会,晚膳时间李暄宇终于回来。皇帝进门看见这满殿的玫瑰怒放,竟是把眉头蹙的死紧,偏头去问元太监道:“容贵人来过了?”元太监此时顶替了张太监的位子,成日价屁颠屁颠的跟在皇帝的后面,更监管华阳宫诸多事宜。容贵人之事早有人上报给他,听见皇帝问起此事,便清清嗓子应了过去。
李暄宇冷笑道:“我最讨厌玫瑰花味,快把这些花搬出去!不,扔出去!”皇帝一声令下,元太监等立马将那些玫瑰清了出去。
周昂月在偏殿就已听见皇帝令下,不解道:“这么美的玫瑰,陛下为何要扔掉?”
李暄宇一见昂月脸色立即变得温煦,笑道:“这殿里美的东西,有你一个就足够了。”说着揽住周昂月纤腰就要亲他脸颊。周昂月瞧了一眼周围宫女太监,轻轻闪躲过去,凑到皇帝耳边道:“陛下不必做的这么明显。”李暄宇却捉住他下颌,笑道:“不是做给人看,是朕想要亲你。”周昂月听了也不以为意,只是在李暄宇看不见时,嘴角流出一丝幸福的笑。
两人一齐用了晚膳,李宣宇也是对周昂月照顾有加。一时给他介绍宫廷菜肴,一时又亲自给他布菜。端的一副旖旎情深的图景。用完晚膳,李暄宇又带着他去皇家专用的浴苑净身。宽敞明亮的浴室里,浴池如池塘一般,用白玉砌成,雕龙盘凤。池子约三丈见方,水深及腰,热气氤氲。
专管浴苑的太监道:“这是温泉水,是从长安后城的龙眼泉引下来的。四季常温,常年不竭。以此沐浴可舒筋活血,延年益寿。”
李暄宇把那太监和平素伺候自己洗澡的宫女们撵出去,只留周昂月伺候自己。衣服一脱,李暄宇露出一身结实坚韧的肌肉,身材匀称略高,皮肤泛着微黄。他手指修长干净,指甲光亮平滑,伸向周昂月被熏得红簌簌的脸时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暧昧味道。
“怎么了,又不是没见过?”李暄宇带笑看他。
周昂月低下头,小声道:“没事。”
李暄宇笑得开心,拉着他进到水中。腾腾热气,立即模糊了皇帝的俊容,连他一直苍白的脸色都蒸的透出点粉红。看上去少了些肃杀绝望,而多了点柔和温煦。池水洒满花瓣,空气中仿佛有种暗香浮动。白纱层层复层层,将两人隔离在一处白雾缭绕的仙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