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无家可归了……”真是的,明明想要安慰别人,怎么自己先流泪了呢?
“先去我家吧。”阿珠揽住南南的肩膀,两人的额头抵在一起直到南南止住了哭泣。不需要询问原因,孤独本来就是地球上最严重最无药可医的病症,正如我们永远无法走进另一颗心。
第二十六章:东珠
阿珠的家在离“东宫西宫”不远处的一间阁楼里,十平方左右的样子,一张窄窄的床,一个简陋的衣柜及紧挨着摆放的写字台,除此外再无他物。
“太简陋了。”阿珠说着,不好意思的搔搔头,露出略带有几分天真的无奈。
“我觉得很好呀。”南南答道,坐在床沿上。手指在蓝白条纹的床单上打着圈。
阿珠拿起放在写字台上的苹果割成均匀的小片递给南南,也许是在李先生家养成的习惯吧,果皮连续不断地被削下薄薄的一长溜,甚至果核也被仔细剔去。南南含在嘴里慢慢咀嚼着,饱满多汁,难得的甜美。
阿珠从衣柜里找出一身睡衣扔到床上:“穿这个可以吗?”
“嗯。”南南接过来展开,衣领上有一股淡淡地皂角的清香,让他忍不住深吸了几口气。
“洗漱的话要去公共的盥洗室。”阿珠探过头来,怀里抱着一床被子。脸上带着歉意的笑。
“ok”南南拎着衣服起身:“走廊尽头拐角是吧?”
等南南回来时,阿珠已经换了件棉质的衬衣,正跪在地板上抹地:衬衣的下摆有些长便在腰部挽了个结,两条雪白紧致半跪着的腿正冲着南南。
“阿珠”南南唤了一声。
“啊!”吓了一跳似的,阿珠扔掉抹布站了起来,慌乱的解开衣襟,湿漉漉的双手在衬衣上一阵猛蹭。
“你先睡吧。”阿珠低垂下眼,似乎更窘了。
南南侧身躺在床上,天蓝色的枕头大概刚刚晒过,恰到好处的散发出阳光和荞麦混合的味道。眼皮越来越沉重,朦胧间,阿珠腰肢优美的线条循回闪现:“我要是能有个哥哥,希望他像你这样温柔。”……
“咳咳……”半梦半醒间,耳畔传来一阵沉闷的咳嗽声,“怎么了?”南南支撑起身子,摸索着打开床头灯。阿珠捂着嘴,蜷缩着身子止不住的咳着。
“要不要紧?”南南有些急了,坐直身子挽住阿珠的手臂。
“药,帮我拿药。”
“在那?”
阿珠的手指朝写字台一指,紧接着又攥紧被子捂在心口上,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南南光着脚跑下床,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写满英文的白色药瓶,正瞥见李先生赠的那块表躺在旁边。他未多想,攥着药瓶飞快的跑回床上。
“诺。”南南将药递给他,扭头发现水杯里空空的,想再下去接水时,阿珠哆嗦着倒出几片药,一仰头将药片硬吞了下去。
“我去给你倒杯水吧?”
“不用了。”阿珠伸手拦住他,南南握住他的手,发现手心已被冷汗浸湿了。
“这还疼吗?”南南的手覆在阿珠心口上,贴着耳垂问。阿珠紧闭着眼没有回答,只是将头枕在南南的肩膀上……
醒来时阿珠已经不知了去向,早点放在床头,牛奶还冒着氤氲的热气,想必刚离开不久。“改天再来道谢吧。”南南披着外套坐起来,抿着唇上的奶沫想。
这天,南南发觉空气中似乎处处都散发着危险的讯号,还隔着老远,便能看见“东宫西宫”的入口处警灯闪烁不停。隔着警戒线,南南看见耗子和十几个青年混在一起抱头蹲在地上,等待着被警察拽起来挨个检查:有身份证的交上罚款灰溜溜的滚蛋,没有身份证明的便像待宰的羔羊一般被带上铐子拎上警车。南南四下张望却没有看到阿珠的身影,这时正赶上耗子被问询:只见他哆哆嗦嗦地掏出皱巴巴的暂住证给警察递了上去,一脸谄媚地仰头等待着。
“这是你的?”警察接过来眼也不抬。
“是是。”耗子尖细的嗓子发出吱吱声,满怀着希望。
“那你现在还有吗?”警察冷笑,将暂住证一把撕碎抛到空中,推着一脸错愕的耗子上了警车。
“耗子,阿珠在哪?”南南弯腰翻过警戒线,追到耗子身边。谁知耗子听到阿珠的名字脸色突然变得灰白,双手捂着脸呜呜的嚎了起来。
“说啊,他怎么了?”南南双手扒住警车玻璃朝里喊道。
未等耗子答话,一个警察赶了过来将南南推倒在地上发动了汽车:“去去,小孩边呆着去。”
南南爬起来想再追上去,耗子从渐渐远去的车窗探出头来朝他喊道:“阿珠被人砍了……”
耗子的话说的含混不清,南南只得在中心医院挨间病房的寻找。
门内传来一阵痛苦的呻吟,听上去有些熟悉,视线被护士的背影挡住了大半看不真切。南南只得推门进入:“阿珠!?”
护士端着换下的血迹斑斑的绷带离开了,病床上的人回过脸来,看清来人,有些惊讶的微微张开嘴又因为疼痛而倒吸了口气。
“阿珠。”南南来到他身边,眼前的人眉目如画羸弱如常,只有双臂在三分之二处齐刷刷截去,包着厚重的的白花花的绑带的残肢搭在胸前突兀的支愣着。
南南从未见过人残缺不全的肢体,椭球状的绑带在眼前白晃晃的有些吓人,南南移开眼睛走近阿珠勾住他的脖子:“发生了什么?你说话啊?……啊?说啊?”躺在床上的人只是偏过头合上双眼,一只眼睛的泪水顺着鼻梁流到另一只眼里一滴滴沿着眼角缓缓淌下……
“别哭,别哭。”所有的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南南抱着阿珠的头贴着他的脸颊一遍遍摩擦。
“额……”怀里的人突然紧咬住嘴唇剧烈的抖动了一下。
“是不是心脏又疼了?”南南抽出一只手按在阿珠的心口上。
“幻肢,我的手好疼……明明还在……”阿珠全身的肌肉紧绷带动着双臂不断抖动着。
“你别这样。”南南犹豫了一下,伸出双手紧握住断肢的末端,绷带的质感和颤抖的残臂相结合产生的诡异触觉使南南感到害怕,他下意识的倒退了两步僵硬的举着手臂不由大喊:“快来人啊!”
“喊什么?”护士探头扫了一眼,站在门口并不打算进来。
“你来看一下,他疼的厉害!”南南站在那无助的握着残肢,扭头哀求。
第二十七章:东珠
护士勉强往里迈了几步,隔空抛过两片止疼药就急不可耐的离开了,南南捡起药片攥在手里气的浑身发抖,无奈不好发作,只得默默喂阿珠咽下。
“没关系的。”阿珠见南南脸上挂相,反倒安慰对方。
“我就是气不过。”
“……”
“其实,她是怕我有脏病……”阿珠说话时已经收拾好情绪,脸上又恢复了第一次见面时那种对外界的一切都无动于衷的神色,只是这一次,南南感到所谓的云淡风轻,不过是一种自我封闭和保护的颜色;或者说是精神和气质上的自我囚禁。正如一个穴居者退守在远离人群的一隅,拒绝爱与被爱,这种退缩,躲避,和防御性的心态,必然导致悲剧性的选择和悲剧性的结果。
南南不再争辩,四下环顾,病房局促的空间加上低矮的天花板上打下的暖杏色的光使人不由的感到压抑低迷。
“你快回家吧,天要黑了。”果然,窗外乌云翻腾,正酝酿着一场暴雨。
“我以后每天都来看你。”又是意料之中的沉默,南南故意放慢速度收拾着东西,面前的人已经别过脸去望向窗外,似乎关心天气多于关心自己的身体,“真是讨人厌的能隐忍。”南南心里骂道。
南南有空就磨在阿珠身边,他说话时阿珠就侧头安静的听着并不发表评论,只在一次南南讽刺耗子和狐狸不够意思时,阿珠才开口替他们开脱:“他们也都是有苦衷的。”
“阿珠,都到现在了,你何苦……”对上阿珠清冷的目光,南南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常常是,阿珠仰头认真的倾听着南南一天的所见所闻或听是他念从图书馆借来的几本书,偶尔有感兴趣的话题时,才在最后说上两句。
“阿珠,总有一天我要一个人去旅行,把没看过的风景都看遍……你呢,以后想干什么?”
“我嘛……一直希望老了以后可以开一家小书店……”阿珠说着,眼睛又有了神采,嘴角甚至还有了南南从未见过的心满意足的淡淡笑意……
南南想象着在城市的某个午后,阿珠守着间小小的书店,手指配合着舒缓的音乐在书脊上跳一曲华尔兹的样子……然后,人会与书俱老。
“咳,阿珠,我来看你了……嗯?小朋友也在啊。”耗子怀里抱着个灰扑扑的纸箱子,麻杆似的脖子上还挂着个尼龙兜吭哧吭哧的跨了进来。见南南,大咧咧的将箱子往他怀里一放,四仰八叉的坐在病床上解下尼龙兜挂在床头。
“什么破烂玩意啊!?”南南说着,故意把纸箱重重扔在地上。
“哎哎,你这孩子,别扔啊。”耗子“噌”的一下站起来,宝贝似的打开箱子,拿出两只假手比划着:“怎么样,我够意思吧?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说着,耗子得意的用假手勾住尼龙袋在阿珠眼前献宝似的晃着:“你那间小屋被收走了,我拼了老命才把东西给你抢回来……”
耗子正吐沫星子横飞的说着,不防备眼前一花,袋子早已被南南抢去,正在胡乱翻着。
“我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讨人厌啊!!”
说罢耗子伸手要夺,南南作势往身后藏,趁耗子前扑的功夫一股脑的全倒在他脸上:“你他妈不要脸,阿珠的表呢?!
“什么表我不知道!”耗子气哼哼的呼拉下身上的零碎。
“李先生给阿珠的表!你当时馋的眼都快掉出来了!”南南冲他大吼。
“你说我拿了阿珠的表?”耗子也急了眼,向前一把拎过南南衣领挥拳要打,南南也毫不示弱,一手扣住耗子手腕,另一只手死死卡住对方脖子。
“耗子,你想干什么?”眼见两人剑拔弩张,阿珠赶紧制止,挣扎着要坐起来。
“阿珠!”耗子率先放手,南南来到阿珠身边安慰他躺下。
“反正我没拿。”耗子立在床位左右活动着脖子。“可能是李先生收回去了呢?”
“你放屁,医药费都是李先生打过来的,他会干这种事?”南南像只狂躁的小兽,句句都夹枪带炮。
“反正阿珠现在也带不了了……”耗子喉咙滚了滚,小声吐出一句。
“我操他妈,你再说一遍!!!”南南彻底火了,站起来又要冲过去。
“来,有种往这打”耗子拿出地痞的架势,伸出脑袋用手指着。
“你以为我不敢?!”南南抄起椅子,照着耗子的脑袋就要往下砸……
“南南!!你们两个够了没有?”见阿珠恼了,南南退到身边扶住他身子便不再吱声,一时间气氛就这么僵持着尴尬起来。
“耗子,狐狸他……还好吧?”阿珠颤巍巍的靠在南南身上,看着耗子问道。
“哼,亏你还惦记他,你一出事他就跑没影了,我看表就是他拿的。”耗子提高了嗓门,语气里不无嘲讽。
“他……走了也好……”嘴里这样说着,阿珠的身子猛地抖了一下,头一歪瘫了似的倒了下去被南南一把抱住。耗子也窜了过来赶紧递水喂药,又照着人中一阵猛掐阿珠才幽幽转醒。
“你们两个都走吧。”
“我今晚留下陪你。”见阿珠气坏了,两人又悔又羞,竟异口同声的回答。
“不用,我想自己呆着。”阿珠的语不急不恼,却有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阿珠,对不起。”南南道歉,还想再说些什么,阿珠却背过脸去,只得静静离开。耗子见状,长叹口气转身也要走。
“耗子。”阿珠喊了一声。
耗子停下脚步,等在原地。
“以后,不要再提狐狸。
“唔,知道了。”耗子应了一声,快步离去……
第二十八章:东珠
案件到目前为止只做过一次笔录便不了了之。或许在旁人眼中,这不过是一出滑稽残忍的人间闹剧,是可供茶余饭后消遣的谈资而已。所有关于阿珠的记忆,亦如同无名的消耗品一般被悄然抹杀。
事实的真相被掩盖只在属于“东宫西宫”的那个深邃和沉静的黑夜里,不久又被重新掩盖上更加斑斓的色彩再也寻觅不见。不过所谓的“真相”本来也不是由人相信出来的,而是由人选择出来的。
对此事还念念不忘坚持每天来探望阿珠的,渐渐只剩下南南一人而已。
“南南,今天有事要拜托你……”阿珠把南南叫到跟前,表情因为有了期待而显得温情脉脉。
“嗯,阿珠的事我一定会尽力。”
“下午帮我去监狱接我父亲。”
“阿珠的父亲……?”
是,我的父亲因为抢劫伤人被判入狱,今天是出狱的日子。时间还早,那我就从头说起吧……我叫东珠,他们都喊我阿珠。母亲结婚后一直嫌父亲没本事,我出生后不久就跟人跑了,我又被诊断出先心病,再加上其他不好的事情,父亲受了打击,从此便一蹶不振。开始还只是喝酒,后来又迷上赌博,家底很快输得一干二净。我们为了躲债不停的搬家,我就只能不断地转学,往往刚认识了新的同学就被迫转到下一所学校。
不过父亲在不喝酒又没钱出去赌博的时候,对我还是很好的。他常跟我说要赚一笔大钱,然后治好我的病。虽然明知道是假话,还是忍不住想象自己要是像别人一样能跑能跳该多好。再后来,债主找上了门,父亲凑不出钱,只能借高利贷,就这样利滚利越欠越多。我当时还小,也帮不上忙,吓得躲在家里一直哭,不敢去上学。父亲没办法……就,就铤而走险,偷窃,抢劫……
父亲被判刑后,那些债主还是不放过我,他们说父债子还天经地义。我找了几份工作想慢慢还钱,可是身体不好根本干不了重活,老板也就不肯再雇我了……后来我就躲到了“东宫西宫”,说不上好还是坏,第一次就遇到了李先生。当时我害怕极了,跟他说我快要死了,他说我死不了,我说就算现在不死外面的债主也会杀了我。他问我为什么,让我跟他走,只要我跟着他就替我还钱。
我一心一意的跟了李先生三年,他对我不错。有时我甚至会幻想李先生肯出钱为我治病,然后我就死心塌地的跟他一辈子。有次我开口求他,他竟然说就是喜欢我捧心的样子!直到上次我说我今天很不舒服,求他改天,他不肯骂我当真还立牌坊。结果刚开始我就发了病……真丢人啊,赤身裸体的被抬上救护车,想想那个时候死了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