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过天渐渐收了笑意,不着痕迹地轻轻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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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灵溪满心郁闷地挤在一堆颇显粗犷的女子之中,瞪了一眼站在不远处人群中,一副老汉打扮的云过天。对方只朝他露出个要笑不笑的表情来,嘴唇动了动,似乎在说:再忍忍。
阮灵溪压下要翻脸的心情,心中不止一遍诅咒这无聊的选婚大会。二人花尽心思才混进这大会,竟是要他去争着当一个男人的妾室!想想都觉得窝心。然而都走到这一步了,再别扭也得咬着牙撑下去。
高台上一名十七八岁的女子,虽说一身利落打扮,然而身上配饰繁杂,走起路来叮当直响。只听那女子中气十足地道,“还有没有不服气的要上来!”
凭她刚刚将几人摔出高台的本事,到了此时,便也没有人敢随意应声了。
当所有人都以为再没人敢上前挑战之时,忽见人群中一阵骚动,竟还有个不怕死的走了上去。
底下人群中一阵窃窃私语。
女子眯了双眼打量此人,身形虽说高挑,衣着却是朴素,定然是哪门穷户人家的女儿。
对犁人来说,族中也是分等级高下的。越是富有且有权势地位的人,配饰越多。
然而,当女子再看到对方那容色无双的面容时,心头不免也是一惊,转而又是冷冷一笑。犁人里头极少有这种精致长相的女子,怕是哪家穷疯了,捡了附近哪家汉人家的女子养在身边。
这般想着,心中更是鄙夷,执起手中鞭子指着那女子道,“既然上来了,就别磨磨蹭蹭的,出招吧!”
阮灵溪在心中低叹,这回算是豁出去了。
犁人女子虽则习武者众多,然由于地位底下的原因,精于此道者并不多。结果自然没有多少有悬念。
当高台深处下来的老者将一枚银镯套在他手腕间的时候,阮灵溪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该更紧张,只下意识地转头去寻云过天。对方眼中隐有鼓励之色,但却也不多做表露,只对他做了个放心的手势。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不出多久,便有管事打扮的婆子领着被选中为桀桀的女子进入首领驻地的寝殿。
阮灵溪心中纳闷,就这样了?
越往里走,驻地外的人声喧哗便渐渐消散,几不可闻。一路行来,阮灵溪尽量将周遭居舍布局牢记于心。
左右曲折,终于各自被排进了不同的房间。阮灵溪略一打量,屋内装饰简约,多是些兽皮犄角,还有些是用动物骨骸雕成的各类饰品,手法虽粗糙,却透出几许彪悍野性的民风来。倒是那张喜床,颇多借鉴中原人的习惯。大红一片。
等得安排他坐到床沿,侍奉的婆子们便拿来衣物饭食,一一摆好后又退了出去。
犁族女子即便地位再高,也极少有丫鬟婆子贴身伺候,这与中原大户小姐自是极不相同,倒是给阮灵溪省下了不少麻烦。阮灵溪也不去管那些个衣裳,只坐在床沿等天黑。寝殿外隐隐传来篝火歌舞的欢声笑语,那般遥远,仿佛与自己全不相干,如果自己不是坐在这么张铺着大红被褥的喜床上的话。
为防万一,阮灵溪不动声色地在床头的牛油灯里扔了些许迷香。
油灯哔啵声响,不出片刻,外间侍奉的婆子便无声无息地睡过去。阮灵溪坐在床头,侧耳静静听了片刻。除了远远传来屡屡隐约的欢声笑语,四周竟是静得出奇。
时间不多,丁点儿也浪费不得。阮灵溪等了片刻,这才缓缓起身踱到窗边,忽地伸手一攀窗沿,身形一展,无声无息地滑入夜色之中。
犁人的房屋布局早在这两日两人也做了大约的了解。阮灵溪几个起落,便在一间草庐前停住脚步。此处地势略显偏僻,加之药香扑鼻,定是犁人巫医备药炼制之所。
阮灵溪倒挂于廊檐之下,确定没有人在此这才扭身而下,如青燕般潜入医庐之内。
少庄主所料并不差,此时趁犁人首领成婚之时趁虚而入,却是最最便利的法子。既然犁人首领成婚前必定要饮那圣子草汤药,巫医定然会提前备置好,这样一来,却给他们省却很多麻烦。
进得门来,药香更是浓烈。
屋中四处垒着人高的木架,装着各种草药的草蒲层层叠叠,将本来很宽敞的一间药庐堆积得十分拥挤。幸好这药庐为保障通风干燥,四周开满窗栏,是以也不显得憋闷。
进门左拐还有间敞堂,想是煎药之所。灶头上此时点着盏琉璃盏,一旁的炭火小炉上煨着什么正咕噜噜沸腾着。
阮灵溪迅速走近,第一眼便被灶头上一盆模样怪异的植物吸引。叶片如同鬼手般像四周延伸,厚实而坚硬,片片边带锯齿,齿间逐渐加深的红色如同野兽嗜血后的獠牙。这植物体型庞大,乍一看到,模样还真有些骇人。阮灵溪就这那灯光自己看了片刻,恍然醒悟,这竟然是一株巨大的毒莽。这种毒莽常常与圣子草生于一处,想来这巫医培植这么大一株毒莽于此定有用意。阮灵溪略略低头,果然在毒莽根部的盆土中看到几株生鲜的嫩苗来。
圣子草!阮灵溪心中一喜,小心翼翼避开那毒莽,将那几株嫩草连着些泥土一并拔起,这才从怀中取出一块软布来铺在灶台上,将圣子草轻轻地放了上去。
兴许是太过于专注,阮灵溪完全没有听到屋外有人走近。
“你是何人,竟敢随意进入禁地!”
随着一身沈喝,耳后已然有风声跟至。
阮灵溪暗道不好,这人身法这般迅速,怕不是容易对付之辈。自己怎么这么不小心!
阮灵溪知道,自己应该在第一时间避开,然而圣子草已然在眼前,他又不想就这么放手,只得草草将那布包一裹塞入怀中。
等得他再转身,那人已然趋至眼前。五指微勾,就要袭上面门。
阮灵溪不得不出手相抗。不料那人手法甚是诡异,竟然临时一变,朝他咽喉袭来。
阮灵溪心头一跳,下意识后退。然而,身后本就是那灶台,哪有去处可退。
只是一刻,喉头上一紧,已被对方扣住咽喉。
那人来势汹汹,阮灵溪身子几乎都被带得往后一仰,肩背处即刻传来一阵难言刺痛。
不好,身后可不正是那珠毒莽!阮灵溪深吸口气,舌尖几乎要被自己咬破。
那人也知手中之人被毒莽伤到,却全然不为所动,只凶狠地迫近:“说,你是何人?!”
阮灵溪艰难地转过脸来,痛到脸色苍白。
然而,只是一个照面,那人竟然陡然一愣。手上也稍微松动了些,“是你?你来此处做什么?”
阮灵溪这才看清眼前之人。身材高大结实,面容粗犷坚毅,眸子晶亮,透着一股野兽般噬人的侵略与张扬。他不认识这人,但是看衣着装扮,这人在族中地位定然不低。
这人应该是认出了自己是桀桀之一,是以有了犹豫,自己索性不开口还有一线生机。阮灵溪这般想着,便只紧闭双唇盯着那人,一脸倔强之色。而后背的疼痛此时已如火烧火燎般来,他心头苦笑。自己现在即便想说话也说不出来,只好苍白着脸极力控制那蔓延而来的剧痛,冷汗瞬间湿了额角。
那人见他痛苦,眼中犹豫片刻,猛地收回扣在他吼间的手往肩头一按,将他翻转过去,另一只手则从后牢牢挽住他的腰。
阮灵溪眼前一阵眩晕,只听得嗤啦一声,衣服竟被对方扯下肩头,露出大片雪白的肩背来。
这人,想干什么!?阮灵溪想也不想,顺手抓起灶上那琉璃盏朝后砸去。
那人显然没想到会遭这种抵抗,头一偏,手中便有了片刻松动。
阮灵溪趁机狠提了口气,一肘撞向身后,而后一脚踢出。
这两招用了十成十的功力,那人一时连遭三击,身体往后退了一小步。
阮灵溪忙伸手扯上衣衫,往最近的一扇窗栏撤去。
那人怎肯叫人这般不清不楚地逃脱,揉身又追了上来。眼见着就要抓住身前那人的肩头,忽地从窗外又窜进一人来。只将自己所追之人一带一搂,顺手一掌便直直朝自己劈来。那劲气如若排山倒海般强势,他心中暗暗吃惊,变抓为掌与来人结结实实对上。
云过天本就动了一掌将人拿下的决心。毕竟在这么个地方要是不一招制敌,两人会面对怎样的境地想想都知道。所以当那人竟提掌来与自己相抗时,不由得冷冷哼了一声。
两掌相遇,却没有即刻分开,内力骤涨,双掌如同被什么吸附住了一般。
阮灵溪靠在云过天肩头,自然能感觉得到那股劲力有多强盛。隐约间他感觉到云过天手上微微一震,就听得身后那人一声闷哼,嗒嗒连退了几步。
阮灵溪回头一看,那人立住脚步,竟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来。他觉着云过天身形一动,又朝那人袭击去,下意识地道,“别杀他!”毕竟只偷偷拿点圣子草与杀掉一个犁族人可不是一个性质,况且这个犁人看着在族中地位还不一般的样子。这些犁族人野性粗暴,更是有仇必报,他们实在没有必要为自己树这么大的敌。
“放心,我自有分寸!”云过天欺身过去,只啪啪点了那人几处大穴。
那人被连点几处大穴,却仍勉力撑着狠狠地瞪着窝在他人怀中的阮灵溪,令阮灵溪心头都不禁发毛。
三人对峙了片刻,那人高大的身躯终是支撑不住,闭上眼噗地倒地。
阮灵溪松了口气,这才觉着后背伤处疼痛异常,眼前也有些眩晕,忙地从腰中取出常备的驱毒的药丸,吞了一些。
“伤着哪里了?”云过天此时才发觉不对劲。
阮灵溪摇了摇头,“不碍事,东西已经到手,先离开这里再说!”
云过天也知此处实在不是闲话之处,但看阮灵溪脸色,绝对伤得不轻。不再多言,只牢牢捞住阮灵溪的腰道,“你且抓紧,我们这就走!”
第五章
云过天除去伪装,带着阮灵溪一路疾驰,不出半个时辰便回到来时小镇的客栈。
等得躺到床上,阮灵溪感觉浑身早已如同在水中浸过一般汗得透湿。但到底是顺利完成任务了,微微睁开湿漉漉的眼睫,脸上露出些许笑来。见云过天点好灯烛过来,便摸索着从怀中掏出那个布包递到云过天眼前,“圣子草!”
云过天也不觉动容。但在灯下一看,才觉得不对劲。阮灵溪冷汗淋漓,脸上已经惨白到全无血色可言,额间竟隐隐透着青气。这明明是外伤中毒之兆!
云过天不知哪处来的怒气,啪地一把打掉那个布包,脸上尽是冷肃,“你中毒了?怎么不早说!?”说罢一把扣住那手腕,伸手便去解他的腰带。
阮灵溪大惊,忙地压住那手,虚弱地道,“没事,我已经吃过解毒的药。”
云过天真不是头一次恨这少年的固执,怒道,“等你的药起效,毒气早已攻心了!告诉我,伤在哪儿?”
阮灵溪紧闭着双唇摇头,半分不肯退让。
云过天气愤之极,扣住对方双腕,猛地压过头顶。
这般粗暴的动作不可避免地触到伤处,阮灵溪疼得一阵急喘。
云过天这才知道他伤在后背。手腕用力一扯将人翻了过去。
阮灵溪此时根本提不起半分气力来对抗,只得低喘着辩解道,“真的没事……”
云过天根本不听他那些无谓的辩解,只将外衣连同中衣一起剥了下来。
当看到那狭长狰狞的伤口时,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
也不知这伤口为何所伤,伤口已然泛黑,从肩头到肋下,延绵在光洁雪白的肌肤上,尤其刺目。显然是剧毒之物所伤。
“这还叫没事,那要怎样才算有事?”云过天沈声喝问。
阮灵溪也知现下的伤处怕不会有多好看。自己事先所服用的解毒药丸只不过能暂时控制住毒性的扩散,却不能将伤处的毒源清除干净。也许再不用多久,解毒药丸便会抵不过毒气侵噬浸入血脉,自己即便侥幸不死也要半废。
如今唯一的方法,只有将这伤处的毒素清除干净。然而,这伤好死不活伤在背后,自己根本没办法为自己清毒。不过,他更不想让云过天冒险帮他清毒,毕竟这毒毒性猛烈,不是能随意粘碰的,是以一直都硬撑着不欲对方发现。到了此时,也知无可隐瞒,只得微微侧过脸来道,“解毒药是师父精心所制,少庄主信不过我,总该信得过师父吧?”
“我自然信得过莫堂主。”云过天声音冰冷,忽地伸手往阮灵溪怀中一摸,便将那瓶解毒药攥在手中,么指一抵,将瓶塞抵开,往口中倒了一粒。随后便从袖中取出一柄小巧利刃放在烛火上炙烤起来。
阮灵溪怎不知他用意,撑身便要翻身。然而此时身体虚弱,又岂能如平日里灵活。云过天只一只手便将他按置于床榻间,翻身上榻便用双膝压住了他的膝弯,止住他挣动的身体。
“少庄主!”阮灵溪刚一开口,便觉得伤处被那利刃划开,疼得他眼前发黑,将一干言语全换成痛楚的呻吟。
那锐利之物却是全不顾虑他的痛楚,只沿着那伤处一路而下,终于在阮灵溪快要痛晕过去前止住。
阮灵溪用力喘着气,眼睛被汗水打得都睁不开来。熬过这阵痛楚,身体刚刚松懈片刻,便感到云过天俯身下来,略带温热的呼吸直直落在后颈。
阮灵溪半边身体几乎都要麻软下来。
“伤口太长,又在外表,估计以内力无法将毒逼出来。这样或许会有点慢,你且忍忍。”
耳后的声音丢开了原先的冷肃,微微带着几许柔情。阮灵溪怔了一怔,忽地明白云过天打算怎么做。此时若他还有半分力气,定要跳起身来将人阻住,无奈此时被人压制着,动一动都是困难,只能急迫从口中吐出虚弱的请求,“不行,不能这样!”
“若不想我出事,就乖乖莫再乱动。”云过天不再言语,只用一只手轻轻压着阮灵溪的左肩,另一只手压在他的腰后,低下头来。
“少庄主,灵溪不值得你如此!”阮灵溪低喊,声音里都带了恐慌。
云过天顿了顿,“值不值得,我说了算。”
伤口虽已然痛到近乎麻木,然而那唇落下来的温度,肌肤被吮吸的力度,每一样都鲜明无比。阮灵溪再不敢挣动,死死地咬住下唇,将脸埋在枕间,胸口酸胀不已,有种泫然欲泣的痛楚。他是谁,堂堂幽云山庄少庄主,该是前程如锦,叫人仰望崇敬。自己呢,不过是个山野莽林里出来的孤儿,人轻言微,如何当得他这番用心,这般相待?他如若就这么伤了,或者死了,自己当如何自处,要如何自处?这般想着,眼中只觉灼热不堪,有什么止不住地浸润而出,将被褥打湿。
云过天一口口将那毒血吸出来,转头吐到床边的痰盂里,神情专注而。
直到那伤处的血呈现出殷红的颜色,云过天这才停下来取过事先备好的茶水漱口。又将那解毒的药丸捏成粉末洒在伤口上。这才悄悄松了口气,“好了,暂时没有什么大碍了。”这般说着正要起身,忽觉眼前一黑,双膝发软,身体控制不住地往前一倒,便栽倒在床榻间。
耳边传来阮灵溪一声惊呼。
云过天熬过那阵头晕,眼前又渐渐清明起来。只听得阮灵溪一声又一声的呼喊。这才发现自己将人半压在身下,对方便是想起身也全无办法。
“我没事。”云过天勉强应了一声,他知道自己身体并无大碍,不过一时还没有适应这陡来的毒气,多少会有些不适的反应。等得慢慢消化了便好。
云过天缓缓将还不怎么听指挥的身体挪往床榻里侧。终于能看到阮灵溪焦急的容颜,便是连那本该清灵的眸子都红肿不堪,泪水涟涟,不觉有些怜惜,转动仍有些僵硬的舌头故意道,“这么点痛都受不住,还掉眼泪。”
阮灵溪见他勉强开玩笑的模样,眼泪掉得更快。
云过天见此情景,仍是玩笑道,“你这模样,活像被人欺负了的小娘子。可是要我负责?”
阮灵溪也知自己此时是个什么模样,衣衫半挂在腰间,上半身几近赤裸。听得云过天此时还开玩笑,只恨不得再不理这人就好。红着脸伸手想要将衣服拉上,无奈手上无力,几次也未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