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溪流云——青影婆娑
青影婆娑  发于:2014年01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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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的痛早已被另一种痛取代,但越是痛,脸上的神情却越是沈冷宁静。本来就是全无结果的强求,这样结束总好过难堪的软弱。阮灵溪在门边停了片刻,终是没有再回头。

门吱呀一声关上了,空气里还残留着那人的味道,然而,人,却是再难见到了。云过天缓缓睁开眼,呆呆望着帐顶,忽地自嘲一笑,伸过手臂遮到眼前,“云过天,这世上,还有比你更虚伪更龌龊的人么?”

第九章

那日离开之前,阮灵溪与赵奇风会了一面,对方只给了他一个地址。

阮灵溪便顺着这个地址,三日车马便到了许州,找到一家名为顺济堂的医馆。

这医馆规模颇大,装潢亦是大气得很。来医馆瞧病的算不得很多,但来来往往的倒也没有歇过。三两个学徒模样的年轻人在药柜前自顾自地抓药、捣药。与大堂一帘相隔的,该是后头的诊室与药房了。

听说他是来当学徒的,掌柜师傅抬眼将阮灵溪上下打量了一阵,随口问了几个药理问题,便头一点,大笔一勾。“活儿不论轻重脏洁,随派随做。每月薪银三钱,包食宿。年轻人,你可愿意?”

阮灵溪忙地应下了。

掌柜师傅差人领他放下行李,便安排他去后院替大夫打下手。

阮灵溪刚掀开诊室的门帘,便看到那大夫一针扎下去,病人噗嗤一口血雾喷出,不由得一愣。

“还愣着做什么,快过来给人擦擦。”大夫头也不抬,仔细施针。

阮灵溪忙地过去,拿过一旁的布巾替那病人擦去额上的汗与下巴脖颈上的黑血。

阮灵溪见那大夫针针细致,沿着腰上几处大穴往胸前去,每一针下去,就有黑血从病人口中溢出。

这毒真是狠毒,不过这大夫的手段却也毫不逊色,又狠又绝。虽能快速祛毒,到底让病人受罪,且于身体有损。

眼见着那针再要往胸口正中的主穴扎去,阮灵溪脱口而出,“这样下去,这人怕是再用不得武了。”既然中毒如此,且毒性进入得如此之深,定然是会内力武功的武林人士。

那大夫脸色不善,终是抬起眼皮来看了这从来没注意过的人一眼。见阮灵溪模样,先是一怔,随即又撇了撇嘴,话说出来一点也不像在夸奖,“看样子是个懂医的,这回倒是找了个有用的来。”

阮灵溪深恨自己一时心急说漏了嘴。在目前这种情势不明的情形下,自己不该这么鲁莽。但医者本性,总是想在最大限度上挽救病人。见到不当之举,总免不得要加以纠正。

却见那大夫说了那么不咸不淡的一句话,又低下头将针缓缓扎入那病人心口主穴。

阮灵溪决心再不干涉半句,不想那大夫倒是说话了,“本来就是仗着一身本事才闯出这害身之祸,我若把他治得跟先前一般好,他定然觉得闯更大的祸都会安然无恙。你说,到底哪样才是于他有害?”

等得他话音一落,那针已利落地扎进穴位,床上的病人又吐出几口黑血,即刻陷入昏睡。

阮灵溪听得此人歪理,竟觉得也有些道理。

那大夫转身到屋角的一处水盆净手,幽幽道:“论起这施毒的手段,所谓的武林正道与邪道相比,倒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阮灵溪自然听出这大夫是在说房中这病人所中之毒,只怕是哪派武林正派之人所为。他不欲深究,索性装着没有听见。

那人也不介意,自顾自地道:“我姓李,以后叫我李大夫便是。”

果真是个怪人!

自此后,也不知是这大夫交代或是其他,大多时候他都跟着这大夫打下手,甚至有时候还要跟着对方远涉山林采药。每日里皆忙得很,几乎都没有时间来回顾过往,这多多少少让他觉得日子好过了些。

阮灵溪不曾想到的是,数月之后,他便有幸一临那耳闻已久的青灵碧虚宫。

更想不到的是,那位貌不惊人,平日为人处事都随着自己心性而来的李大夫,竟与那青灵碧虚宫宫主关系如此之近。

李意平进了青灵碧虚宫众言堂,便被人领着去了独揽峰,传言那是青灵碧虚宫宫主所居之地。

阮灵溪推想,李意平采药半路上忽然折往此处,莫不是是来为那宫主诊脉的?心中虽因陡然得知这李意平身份而有些后怕,到底早有心理准备。然而此时站在这众言堂中,仍有些不真实之感。

等了许久也不见李意平回来,倒是门外吵吵嚷嚷,一群宫中弟子打扮之人,推着被绑着的一男一女跨进厅堂,进门便将这两人按了跪倒在地。

见了阮灵溪,为首的一人问道,“你是何人?”又见阮灵溪提着药箱,忽地吃吃笑道,“这李蛮子今天换了个人带出来,倒是比之前那些上眼得多。”

说罢也不管身后那群闹哄哄取笑的人,走过来围着阮灵溪转了一圈,这才凑近了道:“告诉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啊?”

阮灵溪心中不悦,脸上却不表现出来,只侧了侧头避开那人气息,“在下阮灵溪。”

“哟哟,好名字!跟人一般儿灵秀!”那人满脸调笑意味,伸手便搭了上来。

阮灵溪脚步一退,不着痕迹地避让开。

那人以为自己刚刚那一招虽不说多快,倒底是用了些手法的。不想这么轻易地便叫人躲开了去,心头多少有些惊讶。

哪知身后一般人已在后头窃笑不已。“二师兄,李蛮子的人你也敢调戏,小心哪天眼瞎耳聋,断手断脚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那人倒底有些忌讳,便讪讪地收回手,转身冲那帮子弟子道:“你们就会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药门的人不就是凭些个下三滥的手段么?”那人说罢仍是不满意,又冲一干人叫道:“把这两人给看好了,这回,可是让他们好瞧!”

阮灵溪这才瞧见,那跪在地上的男子也是宫中弟子打扮,此时正对着适才被称作二师兄之人怒目而视。

却见那二师兄的人恶狠狠地一脚踹了过去,“看什么看!一会儿禀明宫主,有你好受的!”把刚刚的憋屈气儿全撒到这人身上。

那跪在地上的二人眼中皆露出惧色来,身体也不由得簌簌直抖。

那二师兄得意地笑笑,蹲下身去缓缓道,“大师兄,自作孽不可活,不是师弟我不近人情,谁叫你犯了宫中的规矩呢?看在你我师兄弟一场,我会替你向宫主求个全尸的。”

那跪在地上之人再不看他,虽则一脸不甘,到底掩不住恐惧神色。

厅中一时没人言语,不一会儿,就见门外又一弟子奔了过来,“二师兄,宫主过来了!”

众人忙地不再胡闹,纷纷让出过道垂首静立。

阮灵溪也忙退到一边。

一时之间,只觉得这众言堂一派的死寂!人。

衣袂涌动之人渐进,厅中一众人等皆跪了下去,“弟子参见宫主!”

阮灵溪不得已也跟在众人身后跪下身去。

“嗯,都起来吧。”淡淡一句话语,接着是一两声咳嗽。

等得众人起身,那人已然到了上座坐下身来。

阮灵溪忍不住好奇,悄悄抬头。

能在单打独斗中伤了人称武林第一人的幽云山庄庄主云时楚,这位宫主自然也算得上个了不得的人物。

可他见到的这位宫主,却是个面目俊逸斯文的男子,看年纪似乎都不到三十。但按照估算,这人该有三十好几了。柳白也往那处一斜斜一坐,明明是一副慵懒模样,却又隐隐透出几分气势。如若不是时而不时咳一两声,阮灵溪根本看不出他曾受过庄主重创。

阮灵溪一转眼,忽地对上站在柳白也一旁的李意平的视线,对方眉头略微一皱。阮灵溪心中一惊,忙地垂下眼去。

却听刚刚那被称作二师兄之人上得前去,朗声道,“启禀宫主,已按宫主吩咐,将吴筱与他那女子一并押来,但请宫主发落。”

柳白也坐在上座,迟迟没有说话。半晌,双眼微微一抬,不犀利不冷冽,却给人一种冷飕飕的阴沉之感。“我青灵碧虚宫从来就是闲散适意之地,五门之下的弟子,想来即来想走即走,青灵碧虚宫决不会干涉他半点意志,但,唯有一点是万万破不得的。在青灵碧虚宫一日,便一日不得与女子沾染。吴筱,作为礼门大弟子,你该是很清楚才对,不是么?”

柳白也嘴上仍是笑着的,话语甚至说得上平和,语意清幽,却叫跪在地上的男子浑身一阵,猛地伏下身去,颤声道,“求,求宫主看在弟子平日里尽心尽意的份上,饶弟子一次。”

柳白也呵呵笑了几声,缓缓道:“饶你……也不是不可以,可是让你高兴了,却惹了我不高兴,吴筱你说,这该怎么办?”

吴筱额上冷汗如注,脸白如纸。“求,求宫主开恩!”说完竟不住重重叩头。不出一刻,那青砖的地面上已然血迹斑斑。

旁边的女子看了,心焦难忍,却只敢呜呜哭泣。

瞧着这一幕,柳白也啧啧咂舌,摇了摇头。沉默片刻,这才道,“吴进,把其他四门中还在宫中的弟子都叫来。记住,这等小事,就不要惊动各门门主了。

那被叫做二师兄的弟子忙地上前,高声领命:“是!”到了此时这种阵仗,宫主要如何处置他这位大师兄,早已明了。没有了大师兄,这礼门之中,门主之下,便是自己了!

“还有,莫忘了,把少宫主也请过来。”柳白也说这话时,眼中陡然一沈,直叫人毛骨悚然!

“是!”吴进忙地收敛了脸上的得意之色,领命而去。

而那还在不停磕头的吴筱听得此令,颓然地俯身在地。旁边的女子不知所以,只睁着双大眼泪水淋漓。

厅中之人陆续多了起来,有些级别低一些的弟子便只能在厅外站着。忽觉得人群中一阵莫名的寂静,陆陆续续朝两旁分立。这寂静与适才柳白也来时不一样,透着些叫人难以言喻的味道。

阮灵溪随着众人的视线侧头看去,远远地便瞧见有个素衣少年顺着人群分开的石板路慢慢行来。

等得那少年走近些,阮灵溪才明白刚刚那种莫名的寂静源于何处。

那般超凡脱尘的一个人,那样绝丽非凡的面容,谁又舍得将视线移开。

第十章

不单舍不得移开视线,便是连丁点响动也不敢弄出来,生怕惊了这难得的美景。

那少年走得不快,然而身姿轻盈,步态从容,不知不觉中就到了眼前。那沈冷的美愈发的无所遁形,直逼而来,几乎要叫人呼吸一窒。

那少年仿佛是早就习惯了这般寂静的注视,又或者全不在意这寂静的注视,神情疏冷,表情淡漠,直直便进了大厅。

柳白也伸了手出来,那少年便听话地将手递了上去,任柳白也握了引至堂上,脸上仍是没什么表情。这大堂上下,不下百人,怕也只有这少年敢以这幅神情面对柳白也。

宫中弟子对这现象似乎早已司空见惯,施施然倾身行礼,“见过少宫主。”

少年神情不变,眼中却透出些不耐来,似乎很不喜爱这种夸张的虚饰。

柳白也似笑非笑地看着少年神情,将那少年拉近半拥在怀中,从身后凑近少年耳边缓声道,“现下堂下跪着的人,枝儿可认识?”

少年神色不变,只看了看跪在那处的一男一女,轻声道,“礼门大弟子吴筱,还有一名女子,枝儿不识。”

柳白也轻笑,又道,“你可知道他们为什么被绑着跪在此处?”

少年收回视线,也不知看向何处,口中还是答道,“定是犯了宫中规矩。”

“哪种规矩?”

那少年顿也不顿,脱口而出,仿佛这条戒律在他耳边被人重复过无数回,早已深入骨血,成为一种理所当然。“宫中弟子一日还在宫中便一日不得与女子亲近。”

“那你说,该怎么办?”

少年停了片刻,只说了一个字,“杀!”

柳白也赞同地点点头,忽地又摇摇头,“可是吴筱说,这么些年他在礼门也算尽心尽力,求我格外开恩,你说呢?”

少年这时却不再开口了。

柳白也撩开少年肩头一缕碎发,淡淡道,“不如我们格外开恩,就只杀一个好不好?”

少年又停了片刻,才缓缓道:“听宫主的。”

两人一问一答,仿佛当这满堂的人不存在般,更不把那跪在地上早已面无人色的二人放在眼中。明明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却如同谈论天气般无关痛痒。

这样的事也许已在这青灵碧虚宫发生过无数次,是以厅堂中人才一个个事不关己,神情漠然。也许他们确实是习惯了,可阮灵溪却只觉得内心愤怒翻腾,几乎要忍不住发作。那少年的冷心绝情自然叫人心寒愤怒,然而柳白也这种看似温柔实则变态至极的教导方式才真正叫人心里发毛。人命在他们这些个邪教人物的眼里,难道真的分文不值么?

阮灵溪悄悄捏紧双拳,抬眼看向李意平。然而,对方却并未看他,只是深皱着眉看着柳白也,欲语还休,似乎也很不苟同柳白也的做法。但也仅限于此。他身份地位再高,也不可能当着这么多弟子的面忤逆一宫之主的权威。阮灵溪用力地闭了闭眼,将胸臆间那股浊气强行压了下去。暗道,这不过是他们宫中之事,自己看着便好,管他那么多作甚!

柳白也听到自己满意的答案,脸上露出笑意。松开怀中少年朝着堂下微微一颔首。

堂中一名弟子见状,俯身将二人身上绳索解开,然后退开一步,将自己手中之剑拔出,扔到跪着的二人面前。

叮当一声凄厉声响,将跪着的二人激得一颤。仿佛那是末世的余音,前来召唤一般。

“念你昔日还算用心,今日本宫主格外开恩。你们二人,可以活一个。剑只有一把,就在你们面前,你们可以选,今日到底是谁活着走出这众言堂之门。”

跪在地上的二人皆怔怔看着地上那剑,忽地醒悟过来似地,同时转过头去看了对方一眼。

厅中霎时间变得静若死水,就连时间也仿佛被拉长了一般。

忽听得一声啜泣,将这沉闷的死寂扯出一个裂口。却是那女子发出来的,随即便听得那女子幽幽道,“吴郎,认识你是我这一辈子最快乐是,便是到了今日也从未后悔。往日我事事依你,今日可否依我一次?”女子顿了顿,这才定定地道,“把剑捡起来。”

那吴筱浑身一震,猛地望向女子,随即又垂下头去,绝望地摇了摇头。

女子深深吸了口气,勉强扯出一个微笑来,重复道,“捡起来。”

吴筱只是一个劲地摇头,颤抖的双唇中艰涩地吐出一个字,“不……”

女子惨然一笑,忽地弯下身去捡起剑。

吴筱一脸防备之色地盯着女子,却见那女子已然将剑递到自己面前。

吴筱面色苍白,怔愣地看着那握住剑柄的纤纤素手。他想起了二人初初相识之时,这双纤弱娇柔的手正弹着琴,从喉中唱出清婉缠绵的歌。这双手实在不会也不该与这杀生见血的兵刃联系在一起。然而,时至今日,这满满一厅堂的人都在看着,看着他们命悬一线,全不作为。

吴筱倏地抬头看了堂上的宫主一眼,那眼神是幽深的,期间什么也无。然而只一眼却叫他忍不住浑身发颤,一点点地,将他逼入绝望的深渊,他仿佛能看到自己鲜血流尽,尸身腐烂的样子。他注视着敬畏已久的宫主,脑中一片混沌,但有一个念头却清晰地冒出来。那就是,他不想就这么死,不能就这么死了!他还年轻,他的人生还很长!仿佛被什么驱使了一般,吴筱将手缓缓朝那剑伸过去,眼中闪着凶狠的杀意。

阮灵溪脚下一动,又狠狠地按耐住步子。他同情那女子,同情她痴情错付,还毫不知回转。

然而,此刻的他应该好好恪守本分,当一名沉默的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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