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间——三更灯火
三更灯火  发于:2014年01月28日

关灯
护眼

段雁池之前并未跟随沈素和进屋,此时他静立在屋前,当沈素和迈出时,段雁池便抬了脚向前走去。

沈素和边走边转身对跟出的老人抱了抱拳,然后加快脚步追赶在了段雁池的身后。

“抱歉段兄,让你久等了。”

段雁池落脚无声,又轻又快,沈素和追至他身边时便有些微微气喘。

状若无意地慢下了速度,段雁池偏首看他一眼,低沉的声音道:“你很喜欢向人赔罪?”

沈素和怔然瞬间,颇有些自嘲道:“段兄爽直之人,不拘小节,是沈某过于计较了。”

段雁池收回了视线,道:“以后省下。”

沈素和点了点头。他心中生出股奇怪的感觉,段雁池对他似乎真的没有“客气”过,即便是要拉近两人的关系,也是十足的强势与命令口吻,根本容不得沈素和有异议。虽说沈素和也并不擅长拒绝,然而段雁池的理直气壮更胜一筹……

两人离开小镇时,日头已往西沉去。

若是往常,沈素和少不得自责几句,他今日原本就起得十分的晚,又在老妇人家中耽搁许久,如此连累段雁池也不能早些赶路。然而话到嘴边却是硬生生咽了回去,他以前只道做人需知礼守礼、谦虚恭谨,那些礼仪之辞便常挂嘴边,简直有些张口就来的意思,可现在满心歉意却是在段雁池面前说不得了。

“哎……”沈素和微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

“叽!”

腰间传来灵参的叫声,沈素和不由宽慰了些,他十分怜爱地抚上了瓷罐,灵参便又“叽叽”地叫唤了两声。沈素和想这灵参不愧为“地精”,俨然是成了精的模样。他向来便觉世间万物皆有灵性,所以很有些想当然地认为灵参与他心有灵犀。

段雁池目视前方,却是开了口道:“你所带是何物?”

“段兄也对此物感兴趣么?”沈素和紧接着便回答他道。

然而段雁池却是不再开口,仿佛刚才那句话并非由他嘴中说出。

沈素和抿了抿唇,只好自顾自说道:“它名为地精灵参,生于东海玄冥岛,每二十年现世一次。《岐黄典录》上有记载,此物灵神醒意,可治‘离魂’之人。沈某此回肩负师命,便是要将它带往寒山,医治前任掌门。”

“恩。”段雁池应了一声便又沉默下来。

沈素和与人谈论起奇方妙典,灵丹异草便有些沉迷痴狂,所以早已准备好了许多说辞,甚至想掀开布巾让段雁池看一看那灵参,然而段雁池显然没那么好的心肠去配合他。

段雁池态度冷漠,虽然他也并未热情过。沈素和自觉“心态不端”,便微微笑道:“不知段兄是因何前往寒山门?”

“私事。”

沈素和点了点头,然后等待了许久才终于确定,确实没有下文了。

若说毫无尴尬,沈素和也骗不过自己。然而以这不多时日中的了解,段雁池的寡言冷漠实属平常,既然人言私事,他便更无理由介怀。沈素和是十分会“想”的人,他不会感慨自己的真诚何以换不来他人真心?那并不重要。

天色暗下时,两人借宿在了一户牧民临时搭起的大帐篷中。

那牧民一家三口,一对夫妻带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儿。女孩名叫那仁,意为太阳。

牧民夫妇皆是十分好客之人,他们受民族文化的熏陶,对中原总有份尊敬与向往,所以也极为热情地招待了沈段二人。

沈素和很喜欢小孩,那仁本是个羞怯胆小的姑娘,但她瞧对方生得好看又十分的温柔,便也放下了戒备。小手心里攥着把野花野草,想要送给沈素和。小姑娘的脸蛋被草原上的冷风吹得红仆仆的,因为总随阿爸阿妈四处迁移,也没有条件时常漱洗,那细得麦秆一样的小脖子上便积了层黑乌乌的脏渍。沈素和却是一点也不在意,他将那仁抱在腿上,用那野草和野花编成了一个细软软的花环,戴在了那仁乱糟糟的小脑袋上。

那仁几乎是有些害羞了,她垂着脑袋,小手搓着棉袍的边,用生涩的汉话小声道:“大哥哥……”

沈素和面相虽年轻,但也是二十有五的年纪,被个四岁的小姑娘喊哥哥,总也觉得汗颜,然而心中又有些高兴,他以前想听弟弟叫他一声哥哥,然而弟弟却从不肯如此唤他。

段雁池不仅寡言还戴着张银色的冰冷面具,他一身的冷清与肃杀便是没有过大见识的牧民夫妇也心觉胆颤,所以那夫妇也不敢与他太过热络。矮桌边围坐着四个大人,一个小孩,那桌上放着两盆羊肉,一盆炒米,每人的面前各有一碗奶茶,一碗酒。

沈素和端着碗奶茶,凑到了那仁嘴边,那仁便乖巧地噙着碗沿一口口喝了起来。

一旁那黑壮的妇人十分无奈,又不好在客人面前失礼,便小声道:“那仁来坐阿妈这。”

那仁黑亮亮的眼珠子看了看阿妈,又看向了沈素和,小手悄悄地攥住了他的衣摆。沈素和放下茶碗,又拿了小块羊肉送到那仁手中,对着妇人笑道:“没关系。”

牧民夫妇相视一笑,心中都觉这人是十分的好了。

那高大的方脸男子举起了酒碗,便邀沈素和与段雁池对饮。沈素和实在为难,不得以想要谢绝对方的好意。就在这时段雁池先是举起自己的酒碗与那男子一碰,饮尽后又端起了沈素和面前的,一滴不剩喝了下去。

“他不能喝酒。”段雁池将空了的酒碗放回桌上,说得十分平静。

然而在南漠民族中,从来没有替人喝酒一说,除非是家中妻子实在不胜酒力,丈夫才会在某些场合代为其饮下,即便如此,也会被人调侃是个软耳根,在家做不得主。那牧民夫妇面面相觑,最后也只能尴尬地笑了笑,只将段雁池面前的酒碗斟满。

段雁池倒也不白喝沈素和的酒,将自己的奶茶随手就倒进了沈素和面前的炒米中。沈素和只道是段雁池不爱这东西,又不忍浪费,便都让他“代劳”了。

一顿饭吃过,夜已深,牧民夫妇在不远处又支起了个小帐篷,一家三口挤在其中,将大帐篷留给了沈段二人。

沈素和实在过意不去,可牧民夫妇盛情难却,便也只能客随主便,听之任之。

虽说是将宽敞的地方留给他们,然而牧民往日为行装轻便自然不会带着许多的被褥,那一家三口一床后,也只能委屈沈段二人盖剩下的一床被子了。

沈素和惯于独寝,与段雁池同行的那一刻也从未想过如此的情况,他自小只与弟弟同床过,简直不知与外人该如何躺进一个被窝。

段雁池似乎根本不被这个问题所困扰,也全不在意沈素和的想法,他褪去披风与外衫,将琵琶放在一旁,掀起被子便睡进了厚毯上。

沈素和盯着段雁池的背影看了片刻,只觉自己简直可笑,如何恶劣的环境中都能餐风饮露,如今竟跟这软毯厚被过不去?思及此,沈素和利索地脱去外衫,捻灭油灯后便掀起被角钻了进去。

沈素和刚一进被中,那另一人便同时转过了身,他几乎是有些措手不及地与对方口对口,鼻对鼻。

帐篷中十分的黑暗,沈素和其实瞧不清段雁池的面孔,只嗅到淡淡的酒气,然而如此近的距离,他每一次的呼吸便让自己更醉一分。

沈素和在暗中轻轻地眨了眨眼睫,然后尽量自然地不动声色地想要转过身去。

“呵。”

寂静中响起一声轻笑。

沈素和已经快要躺平的身体顿了下来。他重新翻身回去,面对了段雁池。沈素和不知段雁池为何要笑,也不知自己为何要翻身回去,他简直是要觉得这场面十足的诡异。

一张被子能有多大?在他小的时候是足够盖住他和弟弟两个人。可如今他早已是成年,段雁池还要比他更高更结实一些,一下子,那手脚便像是多了出来的,放哪儿都不自在。

沈素和十分规矩地躺在被中,侧看简直是一条笔直的细线。

“沈素和。”

段雁池嘶哑而低沉的声音响起在了耳边,然后是越来越滚烫的鼻息和渐渐浓烈的酒香,一点点靠近了他,“你紧张什么?”

第八章

沈素和张了张嘴,还未出声,段雁池忽然翻身压在了他的身上。

嘴巴被段雁池的手掌紧紧捂住,沈素和全身僵硬,他几乎是与对方同时感觉到了一股不详的气息!

两人一时间都是静默,竖起了耳根去倾听帐篷外的动静。

沈素和嗅觉十分灵敏,他立刻紧紧地皱起眉头,双手攀住了段雁池的手背,要将他拉扯开来。

段雁池伏下身,那冰冷的面具抵在了沈素和的额头上,他的声音几乎耳语,“不准出去!”

言罢,段雁池轻巧地自沈素和身上翻下,以极快的速度披上外衫,甚至来不及系腰,掌心一收,内力带起琵琶,脚下轻点便如鬼魅般闪身而出。

沈素和哪里还顾忌得了段雁池的警告?他几乎是有些跌跌撞撞地冲向了帐外,然而还未触到帐帘,便被突然响起的一阵琵琶声硬生生震了回去。呕出口朱红,沈素和立刻提高了警惕,这股内劲比之段雁池与宋天啸时更为强烈。但在沈素和运功抵挡的同时,那乐音却忽而消失,沈素和静待不过片刻便再次冲出了帐篷。

有月无星,皎洁的月光下,不远处的白色帐篷已是半边染着暗褐,血腥刺鼻!

沈素和疾步上前,掀开了帐帘。

牧民夫妇躺在血泊之中,颈项上是五道深入骨肉的划痕,与那客栈中殒命的伙计如出一辙。

沈素和心中紧揪,再去细瞧,却是不见那仁的尸首!他片刻不去迟疑,转身便循着空气中那缕血腥的味道追赶上前。

夜色下的草原一望无际,然而茫茫四野却是不见人影。

沈素和只觉那血味时而浓烈时而淡薄,他每奔走片刻便要低头在草丛间仔细查找一番,直到确认地上确实滴落了血迹才继续向前。那雪白的指尖上是半干的红褐,沈素和上一次嗅那味道时还可以确定,那仁依旧活着!

他的轻功实在算不得出色,沈慕来就曾自嘲道,何以慕来?该是迟来!沈素和当时只道是师父的调皮话儿,听过便也罢了。时至此刻,他才真得是明白极了。

草影、人影在月色下恍惚交替,轻风温柔,带着缕缕腥甜。

行过盏茶功夫,沈素和几乎汗如雨下,他是卯足了全力追赶,终于在一片高原之上寻到了那仁的踪迹。

沈素和不敢贸然唐突地出现,眼前的场景令他屏住了呼吸。

猩红的衣摆被风吹起,猎猎作响,段雁池的对面还站着三个人,三人皆是怀抱琵琶!而那仁便被胁在其中一人的臂膀之下。

居左的人开口道:“段雁池,你弑师灭祖该当何罪!”

段雁池低声道:“放肆!”

居中之人轻哼一声,道:“你真以为自己能一手遮天?”

段雁池身资挺拔立于风中,衣袂翻飞,发丝轻扬,半面银色面具泛出倨傲的寒光,“何须以为,我就是南海天蟾坛主。”

“可笑!”居中之人上前一步,目光狠戾,道:“你三年前杀师夺位,血洗天蟾坛,几乎杀尽不服之同门师兄弟。名不正言不顺,你有何脸面敢自居天蟾坛主!”

段雁池静静看那人一眼,缓缓盘膝坐在了地上,他将琵琶扶在怀中,左手轻按在弦上,嘶哑的声音道:“你也知是三年前了。”

居中之人道:“这三年我们苦练‘天惩阵’,只等今日为师父与同门一报血仇!”

“大义凛然实在不适合你们。”段雁池右手抚在了搏弦之上,沉声缓缓道:“天蟾坛坛主,有能者居,他败于我手下,自然要让位于我。今日你们三人一齐前来,若是我败了,不知这坛主之位又该归于谁?”

那三人瞬间便紧张了起来,居中之人到底年长,急忙道:“你休要挑拨离间!我三人同心协力,定要清除你这大逆不道的孽贼!”

段雁池右手轻拍琵琶面板,一下一下,仿佛是将之当作了鼓面,“唐夜的坛主之位是如何得来?”

那三人一怔,便是各个咬牙切齿,居中之人道:“你到如今还要污蔑师父!”

“你等拜入天蟾坛时,唐夜是如何训诫?“

在那三人的沉默中,段雁池继续道:“他收徒只为求一败,我已满足了他的心愿。你等虽为先师弟子,却实在让他老人家失望,又有何面目苟活人世。”

“简直荒谬!”那居中之人五指已按在弦上,蓄势待发,“你趁师父闭关之时将他杀害,其中情形外人如何得知?你这坛主之位夺得并不光彩!”

“呵。”段雁池依旧轻拍面板,左手也不停歇,不时地按压丝弦,“是又如何。”

“卑鄙小人!”

段雁池的右手终于覆上了琴弦,食指轻轻一拨,一道琴音响起的同时,沉声道:“恬不知耻的无能之辈,最是懂得大言不惭,凌弱暴寡。孽徒!本坛主今日便为天蟾清理门户。”

琴声止,话音落,那前方三人中的一人忽然喷出一口血水,仿佛被抽离了全身的筋骨,一团软肉般瘫软在了地上。

“天惩阵,非三人不能成。”段雁池开始缓慢地弹奏起了琵琶,那曲调如珠玉落盘,十分动听,“让我看看,你们还有何能耐。”

“你!”那剩下的居中和居右之人刹时双目圆瞪,不可置信地看着段雁池道:“这……这是‘五拍情弦’!”

段雁池并不言语,右手重新移回了琵琶面板。

“段雁池!你修五拍情弦的心法是自取灭亡!”居中人之人忽然将胁在臂下早已昏迷的那仁抛了出去,同时道:“你既然活不过几年,不如让我亲手了结了你!”

那仁的脖颈上同样是五道爪痕,然而那痕迹尚浅,并不足以致命。

沈素和等待良久,只为这一刻!他运起全力轻跃上前,想要将那仁抱住,一旦这双方“开战”,那仁便是再也无一线的生机。

然而在沈素和突然出现的瞬间,段雁池停下了右手,对面的两人却是一齐拨出了如刀气镰。

一瞬间那气镰便要割在沈素和的身上,段雁池猛地拨弦,对面的两人口吐朱红,那气劲也被抵消在了半空之中。可沈素和同样腑脏受创,在他抱住那仁的时候,那仁忽然睁开了双眼望向了他,那仁一开口便是汩汩的血泉,“大哥……哥……”

沈素和将她牢牢抱在了怀里,片刻也不停留,转身便朝远处奔去。

一路上沈素和唇角淌出的血水一滴滴落在了那仁小小黑黑的脸蛋上,那仁的眼皮眨得飞快,几乎是不受意识的控制,嘴里含糊道:“阿妈……小羊……等等我……”

直到远离了高地,沈素和立刻将那仁平放在了地上,他扯碎袖口,用布条将那仁的脖颈扎了起来,又往她嘴中塞了粒续命的丸药,然而那丸药如何都无法被咽下。沈素和捏住那仁的下巴,凑到那满是血污的小嘴上,用舌头硬是将丸药压进了那仁的喉间。

那仁似乎清醒了些,眼皮眨动的速度慢了下来,她有些茫然地望着沈素和,小声道:“大哥哥……你不是睡了吗……”

“不能睡,那仁乖,不能睡!”沈素和将她抱在怀里,掌心贴在她胸口想要渡入些真气,然而他是再明白不过,段雁池的破坏力如何之强,便是他以全力抵抗也做不到全身而退,怎么去保护那仁?那仁才是个四岁的小女孩儿……

扎在那仁脖子上的布条很快便被染成了黑色,那仁早已不知疼痛,她猛地咳了一声,将丸药和着些碎血肉一齐咳到了下巴上。然后在沈素和一点点暗下的眸底,那仁闭上了双眼,睡在了大哥哥的怀中。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