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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灯火  发于:2014年0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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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嘴。”段雁池的声音忽然沉了下来,手臂用了些力地将他搂紧,再不发一言。

或许不该怪段雁池喜怒无常,沈素和原本是将他当做弟弟的误会了,如今一句话,辈分又再升一级……简直是无心办蠢事。

沈素和想清楚想明白后也颇为汗颜,不知怎的,他似乎总会在段雁池面前说错话。只是他实在太累,如今身边又有个天然的火堆,他几乎是一边思索着一边阖起了沉重的眼皮。

第十二章

五岁那年,沈素和被叶氏夫妇从都城带回了苏州太湖。

沈素和的生母是江南第一美女素若水。而那叶氏夫妇曾是行走江湖,行侠仗义的侠士侠女,却不慎遭小人暗算惹了一身的江湖仇杀,若非德高望重的素老员外竭力担保相助,叶氏夫妇只怕将饮恨九泉。自此,叶氏夫妇将素老员外视为异性父亲,将素若水视为小妹。而后素若水远嫁都城,不出三年,素老员外便因年迈体弱,沉疴难治与世长辞。

沈素和五岁前只有乳名,素若水将他托付叶氏夫妇时,方为他取下了正式姓名——素和。

为避人耳目,沈素和一路之上都是女娃娃的打扮,被叶夫人用大红的软毛织锦披风裹着,无时无刻不将他抱在怀中。

这外人眼中的一家三口,马不停蹄日夜赶路,一月后终于回到了苏州。也就在这时,噩耗一夜之间便自都城传遍天子脚下。

叶夫人抱着怀中熟睡的孩童,眼泪一颗颗洒进了那大红的披风,泪水晕染开来,仿佛是心血一般,她哽咽地小声道:“妹妹啊……你放心罢,姐姐一定将素和抚养成人,不让他受半点的委屈……”

当叶氏夫妇将沈素和抱回家中时,一个小男孩正在秋风萧瑟中不知寒冷地和着泥巴。

那小男孩便是叶氏夫妇膝下独子,英郎。

英郎的小脸冻得通红,鼻子下还挂着条鼻涕,手上,小袄上全是泥巴。他一年也难得见爹娘几次,却并不如何想念,往日里他身边只有年迈的老厨娘管着衣食,他简直是要疯成一只野猴子。可好日子总有到头的时候,爹娘一回来便要督促他读书习武,他还不爱见着他们。可这一次,他显然是对那一小团红艳艳的事物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所以难得地迎了上去。

叶夫人将怀里的小人放在地上,总算是歇了口气。

英郎拿眼瞄了瞄那裹得严实的小孩,又抬起头看向叶夫人,道:“娘,这是什么?”

叶夫人转身去帮夫君卸马车,这一路有惊无险,她便也有了些心情,逗了儿子一句,“给你娶回来的媳妇,你可得好好待他。”

不怪英郎信以为真,那老厨娘平日里管不住他淘气,每每拿这话哄他,说他要肯学好就给他娶个小媳妇回来。英郎不稀罕小媳妇,他是这巷子里的霸王,抢小姑娘的糖葫芦能抢得面不改色,那些小丫头远远见了他跟老鼠见了猫似的,不是哇哇大哭一路哭爹喊娘地往回跑,就是朝他脚上呸口唾沫星子,笑他是个野猴子。再说跟他最近亲的两个女人,老厨娘爱唠叨,一张嘴就没个完,他要不听,回头老厨娘就告到娘那里;娘是不唠叨,直接上演全武行,那巴掌比铁还硬。英郎觉得女人都麻烦极了,他一点也不想要媳妇。

英郎绕着沈素和走了两圈,见“小媳妇”垂着头,一副怯生生的样子,便越发耀武扬威起来。他也不嫌自己手脏,摸到那雪白的软毛披风的帽沿掀开,便瞧见了藏在下面的小人。

那黑乌乌的发梳成了两个小髻子盘在耳侧,两朵一模一样精巧莹白的珠花插在发中,各垂下颗珍珠流苏,轻轻地荡在脸颊。那小人粉雕玉琢似的,柳眉弯弯,一双眼睛水汪汪地像会说话,那脸蛋又白又嫩,像是刚剥了皮的熟鸡蛋。英郎盯着他瞧了会就觉得肚子饿了,他吸溜了一下鼻涕,没一会儿,那鼻涕又自己滑了下来。

沈素和慢悠悠地从小袄里取出脸帕,又慢悠悠地送到了英郎面前。

英郎朝那块又白又香的脸帕看去,他心里有点气,小媳妇是嫌他脏呢。英郎意气用事地夺过脸帕,凑到鼻子上使劲一擤,然后将脏帕子塞回了沈素和手中。他仰头朝天一哼,眼角却偷偷看向了沈素和,心里敲着小鼓,他弄脏了小媳妇的香脸帕,小媳妇会不会生气?

沈素和似乎也怔了怔,一言不发地将脸帕收进了小袄。

英郎的视线这时却是送上了那双白细细的小手。他仿佛是发现了宝贝,泥爪子一伸就抻过了沈素和的手。

“哎——”沈素和很轻地叫了一声。

英郎急忙抬头望去,就见那水汪汪的眼睛更湿了些,仿佛是有些怕他的模样,又忍着不敢吭声,粉色的眼角湿漉漉的,显得楚楚可怜。英郎再朝手中瞧去,才发现小媳妇又软又白的手竟是被他捏得红了一圈。

英郎收回手,在小袄上蹭得干净了些,这才重新又牵起了沈素和,他牵得小心翼翼极了,生怕再弄疼了小媳妇。

沈素和也不敢违背他,便随着他走到了那堆稀泥旁。

英郎拉着他一齐蹲了下来,又揉又搓地捏出了串糖葫芦,过了会又捏出几个怪模怪样的四不象,一样样都摆在了沈素和面前,“你还想要什么?我送你。”

沈素和很慢地摇了摇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简直是有些察言观色的神情。

英郎被他瞧得几乎是红了脸,他垂着脑袋,手在稀泥中乱搅合着,开口道:“小媳妇,你想要什么就跟我说。”

他也不过是个四岁的光屁股娃娃,说得话却很有家中小丈夫的气势了。

“我是素和,不是小媳妇。”

英郎抬眼看他,不以为意道:“你是娘娶给我的媳妇,以后你哪儿也不能去,只能跟我在一块,也不准跟别人玩。”

沈素和没有地方可以去,他也知道自己如今是个“寄人篱下”的光景,虽然叶氏夫妇对他极好,他也一定要十分地听话,不能给他们添麻烦。他要听叶家大人的话,也要听叶家小孩的话,他有些讨好地往英郎身边挪了挪,小声道:“恩。”

英郎心里简直不知还能如何更喜爱他,他觉得自己的小媳妇乖极了,又香又软,说话也慢声细气。他想起书里一行字“贵人语话迟”,贵人是什么样的?英郎以前不十分明白,现在觉得大概就像小媳妇,与他家巷子里的那些丫头总是不同,自有一番矜贵,便是连大点声说话也怕会惊吓到了他。

英郎像是将沈素和栓在了腰间,与他形影不离,同吃同睡。没两日,叶夫人便做好了一身男孩子的衣裳,换下了沈素和那身女娃娃的衣裙。

看到和自己相仿打扮的沈素和,英郎只觉得奇怪,他心想小媳妇还是穿那身小红袄好看。

英郎简直是洋洋得意地带着小媳妇在家门口的巷子里遛弯,一手背在身后,一手牵着小媳妇,碰到丫头了便连看也不看,鼻尖直能戳到天上去,碰到男孩子了便非要挡在人身前,小指头点着人道:“你以后不准跟小媳妇玩。”

他就是仗着那拳头,在这条巷子年纪小的孩子中当着个不得人心的霸王。

于是慢慢地,那些小孩便在背后取笑他,添油加醋地编排他成日里搂个男娃娃亲嘴,不知羞。

英郎起初毫不在意,可慢慢也觉出不对,他娘不准他再叫沈素和“小媳妇”,要叫“哥哥”;连老厨娘也笑他光屁股娃娃还会想媳妇了。他那小脑袋怎么也想不通,小媳妇明明是个女娃娃怎么就变成哥哥了?他也不带沈素和出门玩了,自己溜到巷子里和那些背后嘲笑他的男孩打了一架,这一架他是大获全胜,可他前脚才刚迈进家门,那些小孩的父母后脚也将状告了上来。

叶夫人打儿子时沈素和就站在一旁,他简直是被吓坏了,从不知道母亲是会打儿子,因为素若水是那样温柔若水……英郎挨揍的时候一声不吭,挨完了拍拍屁股就跑回了自己屋里,然后躺在床上要死要活地小声哀叫。

沈素和跑来看他,他又立刻死死地闭紧了嘴巴。

英郎现在是有点见不得沈素和的,他觉得自己被娘和沈素和给骗了!他将小脑袋扭到床内,不去看他。

沈素和跪在地上,趴着床沿静静地看着英郎。英郎等了许久也没听见他开口说话,便悄悄地将脸埋在枕头上,一点点转了过去拿个眼缝瞄他,这一瞄却是愣住了。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刚要翻身又“哎呦”一声痛叫,可他也顾不得这些,一只手握住了沈素和的手,简直有些气急败坏道:“你哭什么?你哭什么?我娘也打你了?你哭什么?”

沈素和摇了摇头,泪珠子像断了线似的一颗颗淌在了英郎的手背上。他年纪虽小,却已懂得许多的事。素若水将他送进叶夫人怀中时,秀美的面容上仍是母亲慈爱的笑容,所以沈素和没有哭,他知道若是自己哭了,母亲会更加伤心。然而看到叶夫人打英郎时,他忽然就忍不住了,他想他的母亲从未打过他,他几乎是有些羡慕英郎。

英郎猜不透他怎么哭得这样伤心,他从来只会用拳头吓唬别的小孩,只管把人惹哭,从不管怎么哄回来。他手足无措地拿小手抹着沈素和的脸蛋,他觉得心烦意乱极了,便乱嚷一气道:“烦人鬼,哭什么?你说话呀!”

沈素和依旧只是摇头,抬袖子抹干了泪水,脱下鞋子坐到了英郎的床上。他伸出手轻轻地揉着英郎的屁股,开口时还带着浓浓鼻音,“疼不疼?”

英郎瞧他不哭了,便又摆出副爱理不理的模样,躺回枕头,哼了声,“一点都不疼。”

沈素和年纪也小,力气也小,说是揉更像是摸。英郎其实疼得后颈直冒汗,可又觉得被沈素和如此安抚是件十分愉快的事,他的心情也是半晴半阴,一想到沈素和刚才哭得伤心的小脸,便觉得心烦,胸口还有点难受;可又有种莫名的冲动,想要惹他哭,惹他哭得越凶越好!他觉得自己这点心思是不能跟别人说的,总归不是什么好事,说不定又要挨打的。

之后又生出了几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叶氏夫妇原本侠义心肠,半生漂泊,却是在接回沈素和三个月后,举家自苏州远迁洱海,买下座院落过起了隐姓埋名的日子。

自那时起,叶氏夫妇也成为了沈素和的父母亲,而弟弟没了小媳妇,却多了个烦人鬼的哥哥。

第十三章

沈素和是累极了,然而心中有着惦念,睡也睡得不塌实,总是似梦似醒,感觉也并不十分好受。他恍恍惚惚得耳中总回响着自己的声音,该醒醒了,其实他已是睁开了双眼,意识却还飘荡在很远的地方,眼底是一张有些陌生的面孔,脑海里是弟弟的一颦一笑。沈素和贪恋着梦中的情景,他仿佛是梦游一般地伸出手搂住了身边的人,手心在那人光裸的背上来回地抚摩,含糊呓语道:“弟弟……”

他摸了许久,意识才一点点飘了回来,然后渐渐觉出不对。目光凝聚处的人是段雁池……沈素和茫然地眨了眨眼睫,注视起了那银色面具,似乎是想从中看出一点端倪。他对弟弟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十五年前,无论设想勾画多少次,弟弟如今的面貌始终是一团模糊。可沈素和却坚信,只要能再相见他不会认错,只是有没有一种可能,仿佛此刻?明明很近,却是对面不识。

段雁池和弟弟?像在哪里?除了那一声“烦人鬼”。

在沈素和的心中,弟弟是十全十美的。活泼,健康,聪明,勇敢,坚强,是个可爱极了的小小男子汉。仿佛没有任何事情可以难倒他,他自信而无畏,那么小的身躯却隐藏着无穷的力量,虽然个性霸道又调皮,可需要他站出来时,他从不畏惧承担,小脊背挺得笔直。

搬到洱海后,沈素和八岁、英郎七岁那年,街上新来了一户人家,那户人家中有个十三岁的少年,名叫虎子,长得又高又壮,十足的小浑球,刚搬进不出三日便教整条街的小孩闻风丧胆,避之不及。

英郎小时候是嘴谗抢过小姑娘吃剩的糖葫芦,偶尔手贱了也把小姑娘的沙包从墙这头扔到那头,说白了是那个年纪的男孩常有的讨嫌。可他却是从不对小丫头们动拳头,哪怕人家嫌弃他朝他喷唾沫星子,他也能毫不在意地做个鬼脸,像个野猴子窜出老远。而那虎子却是地道的恶少,仗着他爹跑码头家底殷实,父母又对他十分娇惯,便坏得肆无忌惮。

自从叶氏夫妇不再江湖行走后,英郎也算彻底被圈进了“笼子”。山大王是做不成了,成日里不是被父亲看管着读书就是被母亲督促着习武,他跑不出去“祸害”别人倒也不觉得无聊,反正他那点心思如今全用在了沈素和身上,变着法地招惹对方,为此是没少挨打,可再见沈素和内疚地来找他时那红着眼睛的可怜模样,英郎就觉得挨打算什么?他心里还挺得意呢。

英郎不做街头小霸王几年了,却是跟新的霸王狭路相逢。

那虎子年纪不大不小,正是个懂点人事的时候。他瞧街东那家十一、二岁的胖丫生得面若银盆,又白又水灵便动了歪心思。趁了个机会将胖丫堵在小巷角,那手就不规矩地摸上了姑娘的脸蛋。胖丫吓坏了,可被虎子一顿威胁又实在惧怕对方的拳头,便只敢缩着肩膀抖得筛糠似的小声哭泣。

那会儿正是个日头晒人的晌午,街上原本就没个人影,却正巧英郎趁着爹娘午睡之时,带着沈素和偷偷溜出门去河边捞鱼儿玩,结果就碰上了这一幕。

英郎年纪小,还不懂那些事,他只道是这壮小子要打个丫头。若是两小子打在一起,他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可打个丫头算什么男人!

“阿姐!”英郎大喊一声,把那“做贼心虚”的虎子给吓了一跳。

英郎不看虎子,直直走到了哭得泪人似的胖丫身边,仰起小脑袋,满不高兴道:“娘让你回去帮忙蒸馍,你还敢在这儿偷懒?”

胖丫个姑娘家也不常出门,英郎自从做不成山大王后更是老实呆在家中,两家又一个街西一个街东,胖丫觉得这小孩面生,可她刚“虎口脱险”还是十分地害怕,只傻愣愣地点着头。

英郎拉住胖丫的手,不动声色地就将她从角落抻了过来,转身边走边抱怨道:“大热天的还要找你,我赶着去河边玩儿呢!”

胖丫没说话,一路无声地掉着眼泪,直到跟着英郎走出了那小巷才小声哭了起来,渐渐地哭声越来越大,仿佛是委屈害怕极了。

沈素和手里提着个小木桶,紧紧跟在弟弟和胖丫身后,他担忧地看着胖丫,却也不知该如何出声安慰。

英郎问了胖丫住哪里,便将她送到了家门口,胖丫终于是止了哭声,她让英郎和沈素和在屋外等了片刻,转身拿回了一小把荔枝,塞进了英郎手中,有些羞怯道:“小弟弟,谢谢你。”

英郎拿了荔枝原本还很开心,一听“小弟弟”立刻就皱了眉,一言不发转身便走,可走出几步却发现把个人丢了。也不知沈素和在和胖丫说些什么,两人都是笑微微的模样,英郎觉得这天真热,热得他心里起火,大喊道:“走啦!”

沈素和朝他望去一眼,又与胖丫道了别,连忙追赶在了他的身后。

英郎心里有点不痛快,也不想跟沈素和说话,他将荔枝塞给沈素和便自顾自朝前走着。沈素和被“欺负”惯了,所以不觉得委屈。他摘下一颗冷水冰过的荔枝,跑快了些绕到弟弟面前,剥了皮喂到了他的嘴边。

英郎看他一眼,偏过脑袋不肯接受他的讨好。

沈素和没有办法,只好自己咬了一小口,将剩下的又送了上前,小声道:“可甜了,弟弟你也尝尝。”

英郎勉为其难地吞下一颗,吃尽了果肉把核吐了出来,然后拿过沈素和提着的小木桶,继续向前走去,“一般般。”

两个小孩一路顶着大太阳,慢悠悠走在街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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