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份的时候,苏亦欢已经可以不扶着东西慢慢走了。只不过,在家休养的快两个月时间里,他没有见过景灏,一次也没有。
他知道景灏并没有出国,却不知道他在S市有多少住所——怎么会少呢,苏亦欢甚至不怀疑长年累月在世界各地奔走的景灏,在每个国家都有几处房产,也许房子里还有不同国籍的Andrea,Anna或是Angela。
正是下午,不算耀眼的阳光穿过随风摇摆的树枝和大幅落地窗在白色三角钢琴的琴盖上投下无数浅影。苏亦欢靠向钢琴单膝支在琴凳上,左手往后在88个琴键依次轻敲。钢琴发出短促但悦耳的声音,渐渐的,单音变成了缓慢弹奏的《完满》主旋律,苏亦欢人依然是背朝钢琴,伴随了二十多年的乐器,就算不看,也能信手弹来。
有脚步声传来,苏亦欢无奈笑笑,“姐姐,我说过你做满桌子的肘子蹄髈我也会乖乖吃下,你不必再来……”回过头,才发现来的人是多日不见的景灏,笑容在一瞬的凝固后减淡了些:“你回来了。”
“嗯。”景灏看着苏亦欢有些拘束的收回了原本搁在琴凳上的小腿,他一向喜欢穿修身型的深蓝仔裤,只不过因着腿伤,现在换成了宽松的棉质休闲裤,是七分的,所以景灏看清了棉布下的白皙纤秀。
“你的腿伤刚好,适量的运动之外,还是少站着比较好。”
“……你回来,就是特意告诉我这个?”苏亦欢挑眉,他静静地看着景灏,似乎想要从景灏如往常一般的平静的表情里看出点别的什么。
“你,脸色不是很好。最近还是经常失眠吗?”片刻的沉默后,景灏又吐出这么一句话。
“景灏,你到底为什么回来。你不是躲着我快两个月了吗?”苏亦欢语调很轻,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你不开心。”景灏视线往上抬平,看到的是苏亦欢在光线作用下偏茶色的头发,他很想把人搂进怀里,放在兜里的手动了动,还是忍住了:“而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你开心。一直以来,我说的我做的,只能让你痛苦和怨恨。”
“那,你回来,又想做什么?”
“我忙了很久,调出了一段休假时间。”景灏看向苏亦欢似乎因自己的话闪现出些许光彩的眼瞳,“我们去度假,好不好?”
“……”苏亦欢垂下眼睑,事实上当恢复记忆以后再面对这样子的景灏会不适应也正常,本就宽阔的工作室一下子更是安静非常,只有地板上被愈见西斜的阳光拉长的影子。
又是一阵脚步声,然后是夏雪的声音:“少爷,可以开饭……啊,先生回来了。”
“知道了姐姐,我就来。”看了眼夏雪快速离开的背影,有点好笑这栋宅子里人大多被景灏吓得不轻,“夏雪这几天都在弄各种肘子蹄髈给我吃,味道还不错,你也尝尝。”
“你还没回答我。”景灏叫住走开了几步的人。
“……好啊。”脚步略一停顿,苏亦欢把手放进休闲裤口袋里,慢步走了出去。
餐桌对面的人安静的吃饭,间或喝一口汤,偶有溢出嘴角的一丝便很快的伸出舌尖舔掉了。餐厅很大,明黄的水晶吊灯源源散发着柔和的光线,在抬起头来夹菜的人眼里映照出流动的光彩。
很……温暖的画面。
景灏只动了几筷子便歇了,他忽然觉得,就这么看着那个人吃饭,也是一种享受。心里满满的都是一种感觉,三十多年孤寂寒冷,动荡不安的生命能够换来这样安静温暖的一刻,已经足够了。
他知道苏亦欢不开心,原本打算带他去日本看伊藤泽,但是在这一刻他忽然改变了主意。到底,他还是无法潇洒的看着他的各种情绪不是因自己而起。
就让北海道的红枫再等等他们吧,就让他,最后再自私一回吧……
第五十七章:格瑞纳庄园
从北回归线以北到南回归线以南,从内陆到岛国,从秋天到春天,从一个梦境到另一个梦境。
十二小时的不眠飞行,然后下飞机换车,苏亦欢一直没有睡意,也许是之前腿伤在医院的时候在药物作用下睡太多了吧。
此刻,他以手臂枕着敞篷车的门又把下巴搁在手臂上看快速往后撤退的沿路风景,眼有些花,干脆只盯着远一些地方的水流看,久久,都没有换姿势。
“你还是喜欢发呆。”景灏的声音响起,语调低缓。
……跟我在一起,不要发呆。想到对方曾经说过的话,苏亦欢有一瞬的晃神,“噢,嗯。”
“我带你飞了半个地球,不是让你发呆的。”
苏亦欢皱眉,有点不适应现在语带调侃的景灏,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转过身看着闲适状开车的人,白衬衫的袖子随性的卷到了手肘的部位,单手放松的搁在方向盘的上部。据说从一个人握方向盘的手势可以看出这个人的大致性格,一时间苏亦欢也忘了要说什么,只腹诽:装得再平易近人骨子里也是过度自负占有欲超强的怪物。
“怎么了?有话就说。”
“没什么。”苏亦欢靠上椅背,“就是奇怪这次你居然没让卫凛卫离跟在身边,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这话我可以理解为你在关心我还是……”景灏单指敲敲方向盘,似在斟酌用语:“你很希望我出事?”停了停又道:“反正你恨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希望我在你眼前消失也正常。”
苏亦欢听到后面景灏补充的话,眉毛又皱了起来,偏头看到男人的表情才知道他完全是在开玩笑。
景灏会开玩笑?这个念头在脑子里走了一遍,苏亦欢不由自主的摇摇头丢开,当然也就没继续在刚才的话题打转,又看了看四周的幽静景致,正想问他们要去哪就听到景灏道:
“我们刚才路过的有集市的地方是维拉小镇的镇郊,你那边稍远的那片水域是加尔湖,现在我们要去的地方格瑞纳在湖的南岸,是个庄园酒店。那儿一百多年前原本是格瑞纳家族的避暑山庄,是个可以落脚的地方。”
车子继续往前走,森林愈见茂密。正是清晨,仰起头就能看到树枝间飘浮的薄雾,鼻翼间呼吸到的都是清新。
拐一个弯又走了一段,原先被密林遮去的湖泊又显现在眼前。太阳自湖的那一头初升,原本稍暗的湖水立时被染上了钻石般的光彩。苏亦欢只顾着欣赏,直到车子停下门被打开,他才发觉眼前是一幢小孩子的童话故事里才能看到的城堡。主色调是陶土色和粉金色,没了深色系的严肃而变得温暖,再加上扇形三角墙和塔楼,这怎么可能只是个“可以落脚的地方”?
斜眼看看一边的景灏,只见他跟客房经理之类着装的人简短的谈了几句后,便朝自己走过来,“走吧,我们先去房间。”说着话,一手很自然的过来牵自己的手,苏亦欢差异的抬头,看到的只是景灏没什么变化的表情以及身后如常微笑着的客房经理。
“走吧。”似是察觉到他的不自然,景灏松开了手习惯性的插进了裤子口袋里率先走了。
酒店内部果然没有普通城堡那样格式化的硬邦邦的感觉,目之所及既有古老家族庄园别墅的非凡气派,也有众多豪华酒店应有的重要配备,细节地方的布置又都能成为别具一格的小风景。
稍贪看了下风景自然落后了些,苏亦欢往前小跑几步跟上,听到的就是客房经理流利清晰的英语:“……Hsiao夫人是上周来的,我想着您应该一周内会过来,果然是。”
苏亦欢脚步停顿了下又继续跟上去,他忽然很庆幸自己的英语也不是那么灵光,不用听懂经理之后的话,只不过该懂的他都懂了不是吗?也许他猜得是正确的,景灏会去很多美丽的大房子,然后里面还真的有人在等他。有了心理准备,果然,不会再有多难受。
带着客人走到房门前,得到景灏的示意客房经理说了句祝您愉快就离开了。景灏看一眼落后几步面带疑问的人,自然明白他的疑问是什么。
“这里不是大型星级酒店,总共只有18间客房,而且……嗯。”景灏想了想,又道:“卧室你睡,我睡客厅或起居室都可以。”
“……”苏亦欢想说不用,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皱着眉打量房间布置,没出声。
客厅里彩绘的墙壁和天花板,繁复花纹压边的深色地毯;书房里暗红色的沙发,除了满书柜的世界名着,桌子上摆放的居然是可做古董的《国家地理杂志》;卧室的落地玻璃窗,白色带着暗纹的床品覆盖着褐色的大床,以及床头柜上的玻璃床头灯……一切无不是上世纪贵族生活的古典意味。
“你先洗个澡,等下吃了早餐睡一觉,飞机上你一直没睡。休息好了我们再慢慢逛。”景灏说着话,提过他的行李箱打开一幅要给他找衣服的模样。
“我自己来,你也去休息吧。”苏亦欢走过去,把外套长裤之类的挂进衣柜,又想到了房间里应该只有一个浴室,道:“你先洗澡吧。”
“……嗯。”景灏应声,提起早一步由行李生放进卧室的自己的行李箱到起居室去了,片刻之后又过来直接去了浴室,一直没有说话。
水声响起,苏亦欢挂好最后一件衣服的手颓然放下,走到床边整个人呈大字躺倒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自己一直很别扭,别扭的造成了刚才的尴尬气氛。同意跟景灏一起来度假,他是想过也许他们两个人能好好的相处,但是又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猜测景灏的心里在想什么,还有那些可能存在的女人……景灏任何时候都是冷静的,他可以什么都不说,可以随意操纵和自己的关系什么时候开始,结束,以及过程中的任何一个情节。而自己,没有办法说不。
苏亦欢不知道自己这种状态算不算创伤后遗,就像一只那头埋进沙堆里的鸵鸟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生怕探出头来又会遭遇曾经遭遇过的打击。
深呼吸几下,他起身走到起居室把景灏的行李箱提了回来,打开把衣服挂到了自己衣服的旁边。
景灏擦着头发走出浴室,看到的就是苏亦欢蹲在衣柜前把两人的箱子收进下层。
“我看过起居室就有个躺椅不能睡人,你,也睡卧室没关系。”眼前的人拿了几件换洗衣物,有些紧张的模样让景灏觉得很想笑,所以当对方走过自己身边的时候他没有考虑就抓住了对方的手臂。
“我不保证,躺在你身边什么也不做。”
“……”苏亦欢没说话,收回自己的手快速进了浴室关门。
浴缸已让景灏放满了水,苏亦欢脱了衣服泡进去,片刻后直接整个人滑进了水里屏住呼吸。他没想到景灏能直接说出那样的话,可是,让景灏睡卧室就是默许某些情况的发生,又何必装出吃惊的模样呢,自己还真是……矫情。
坐起身体抹去脸上的水,苏亦欢拿过浴缸边的洗发水,却发现是未开封的。看看对面的淋浴房,他走了过去。
花洒一边的玻璃上溅满了水珠,其上,有一个右手掌的轮廓,显然是关了水之后才印上去的。……洗完澡还站在淋浴房里干什么?沉思?苏亦欢撇撇嘴,下一刻却鬼使神差的把右手按到了那个轮廓上。
……手指比自己的长一些。苏亦欢脑里闪过这个念头,赶紧甩甩头丢开,一手打开花洒开始洗澡。
穿浴袍的时候听到电话响,然后是景灏几个简短的应答词,接着响起了敲门声。
苏亦欢走过去打开门,正想问谁的电话就愣住了。
眼前的人换了衣服,褐色的休闲皮鞋和卡其色的长裤,浅灰色的V领针织衫,袖子依旧随性的卷到了手肘的部位。一直以来,景灏给他的感觉就是西装革履的冷硬的任何时候都无懈可击,他从未想过,景灏也可以有这样闲适柔和的一面。
“又发呆。”眼前的人伸手刮刮自己的鼻子,嘴角上扬:“早餐送来了,你先随便吃点,晚餐我们再好好吃。”
“噢。”
“我去见个朋友,你吃完就休息。”
“……噢。”你不用休息的吗?
关门声后,房间安静下来,苏亦欢甚至无法确定后面那个问题他问出来没有。坐在床上动作机械的擦完头发,再机械走到客厅沙发坐下吃早餐,甚至没搭理服务生礼貌微笑后的问好。早餐是很简单,夹着蔬菜黄油的面包,搭配培根的蛋卷,以及正在由服务生倒出来的牛奶。
拿起玻璃杯感受牛奶腾起的雾气拂过脸的热意,然后闭上眼喝了半杯。
没有碰面包,苏亦欢拿起蛋卷咬了一口就放下了。看到一边的服务生一脸疑问想说什么又没说的样子,他知道对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懂英语,于是笑笑道:“早餐很美味,只是我不饿。”他说得很慢,毕竟他的英语不是出口成章的地步。服务生松口气的样子又对自己微笑,他明白对方听懂了。
站起身走到客厅落地窗外的露台,太阳已经又升高了些。站在三楼换了角度,原来那些别具一格的小风景又换了另一种姿态,不过依旧是美的。
“……Wow,King!”语气有些夸张的大声传来,苏亦欢循声看去,只见露天泳池里一个男子正把泳镜拨到头顶兴奋地跟池边的人打招呼。而他口里King,显然是刚才下去的景灏。
苏亦欢不由得往前走了两步,景灏蹲下伸手跟池子里的人一击掌,然后站起走到一边的餐桌前弯腰和一个女子拥抱以及贴面。
“她……”苏亦欢说了一个字,才反应过来该说英语,“请问,那位……小姐是谁?”
服务生走过来看了看,然后微笑着慢慢道:“她是Hsiao夫人,每年都会和King先生差不多时候过来度假。”
“……噢。”苏亦欢应了声,“我想休息一会,不需要服务了。”
“好的。”服务生欠身微笑,收好桌上的餐具离开了。
回到床上躺下,苏亦欢盯着天花板上古典的水晶吊灯出神。
……这是在国外,拥抱和贴面都是礼仪,很正常的。
……那个人是冰山,不会喜欢人的。
……我要睡了,干嘛胡思乱想,真是有病。
脑子里飞快转着各种念头,苏亦欢强迫自己摒除杂念快速入睡,却怎么努力也无法赶走心里响的越来越大的声音:若不是重视,若不是关系不一般,为什么要每年固定聚会。又怎么会,刚到就不休息的去见她?
正因为他是冰山,所有不多的感情给了谁谁就是重要的……
窗帘拉紧又关了灯的卧室很暗,苏亦欢闭上睁得酸涩的眼,慢慢地睡着了。
第五十八章:决定
苏亦欢没想过晚饭还可以在花园吃,在领位者把椅子推向前后坐下,他两手习惯性的搁到餐桌上环视周围的景致,又想到西餐该有的餐桌礼仪,赶忙放下手坐直身体往后靠上椅背,原本交叉着的脚踝也平行放好。看着对面看着自己似笑非笑的景灏,他更不自在了,一向不喜欢吃西餐,就是讨厌繁琐的礼仪,他甚至想根本就不该不问人去哪度假就跟着来。
“你不用这么拘束,度假就是要尽最大程度的放松自己,虽说是西餐,既然地点在花园,你怎么样放松就怎么样好了。”景灏浅酌一口侍者倒好的餐前酒,“这个酒店最大的特点就是任何事都以客人的意愿来,只要你想可以在任何地方用餐,嗯,只要不是洗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