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番外——蛇蝎点点
蛇蝎点点  发于:2014年01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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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神也乐得轻松,两根指头夹着烟,他学着别人皱着眉头抽上一口,再画了圈吐出来。看着完美的烟圈袅袅上升,他对于自己迅猛的学习能力十分骄傲自满。

还该再来一坛好酒,他躺倒在庙旁的大石头上,伸长懒腰,很没神仙样子地滚来滚去,好多年没喝酒了,大河的爷爷还知道逢年过节敬一杯米酒呢,大河那瓜脑壳的瓜娃子。

这一天太阳将要落山,游人稀稀拉拉地从山上下来,因为赶着下山,并未在他这里多做停留。他仰躺在石头上玩弄一只枯黄草叶编的螳螂,捏着它的大刀挥来挥去,突然听见稀稀拉拉的脚步声。

他别过头去,是大河一瘸一拐地走近小庙。

山神仍是那淡漠的神情,然而往日里深邃而深沉的眸子只是定定地不动,像是蒙了层纱——他微微呆住了,因为几乎要认不出大河来。他看着大河一摇一晃地走近自己的神像,扑通一声跪下来,弓起脊梁紧抱着“他”,将脸贴在“他”瓷白的脸边,然后肩膀剧烈的颤抖,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良久之后,大河站起来,神色空白而呆滞,他弓着腰,一瘸一拐地走到大石头旁,矮身翻了上去,手脚穿过山神的身体,蜷缩起来,再没一点动静。

大山的神灵过了许久,才能够抬手去轻轻触碰他枯黄而干瘦的脸。大河紧紧地闭着眼,粗黑的眉毛纠结地皱起,那是无法言喻的剧烈伤痛。这具原本高大健硕的身体几乎不成人形。

大河脸贴着冰凉的石头面,几乎是刹那间就坠入了睡眠。他在外面睡不着,睡不着,从他车祸后醒来的那一刻起,再也睡不着。

那辆疯狂失控的大巴士以高速迎面撞来,撞飞了站在它正前方的一家四口,他站在侧边一些,飞出去仅断了两根肋骨,然而撞到后头的石墩上,折了一条腿。而小秋晗,秀秀,秀秀的妈,以及当时在站台上的另外三人,都被活生生地撞飞,碾倒,再活活碾死。那辆巴士撞了人,撞倒了车站站牌,又后退,转弯,向前冲,再撞一次!然后后退,冲向奔逃的人群,再撞第三次!第四次!一直到撞死七人,撞伤十几人,撞到路边一棵大树,司机头冲到方向盘上,自己也被撞得头破血流晕死过去,才终于消停下来。

事后事故调查拖了好几月,最终得出的结论,是那司机是个精神病患,追究不了责任,也赔不了钱。朝廷出面抚恤补贴了死者一万元,重伤者一千元,轻伤不补贴,仓促了事。但是受害者的家属们听到传闻,说那司机固然有精神病倾向,但真正的诱因是:他的单位要搞调配工作,因为没跟领导搞好关系,遭到恶整,一时想不通,跑出来报复社会。于是有那受害者不服赔偿,非要肇事者与他的单位付出代价,四下告状,法院不受理,朝廷不搭理,媒体也不报道。一年后,朝廷头头来省城看察指导工作,省城上下高度重视,派人监视围堵了所有受害者的住所与工作场所,严密防范个别不良分子煽动人民群众情绪,干扰社会安定和谐繁荣发展。

这些,都是大河不知道的后话。于他而言,就算要回了再多的赔偿,千刀万剐了肇事者,那些离开的,都再也回不来。他的亲人鲜活的笑脸,都成了血,三条人命,血染的钱,交在他手里,叫做抚恤款。他在医院里成日地呆滞,对来关照看望他的三舅和秀秀的大伯,不发一言。他睡不着,再也无法睡着,一天一天,就这么消瘦下去。

他不知道老天还会给他什么,一个人的一生,还要经历什么。

他不知道活着还为什么,然后他恍惚中记得了这里,这里,他唯一可以安眠的地方。微风吹着竹林,带来草叶的清香,有鸟在林中清脆地吟唱,他可以回到他无忧无虑的童年,除了饥饿,没有任何的悲伤。就好像这纷纷扰扰繁繁复复的一切,都从来没有发生过。

他在梦里,见到他编给山神的那只枯黄草叶的竹螳螂,睁着小石籽做的大黑眼睛,神气活现地高举着大刀。

然后他见到螳螂背后如水般轻薄顺滑的袍子,大山的神灵坐在他身边,叹息着,倾身将他揽进怀里。

那样温暖而久违的怀抱。十年了。就像是在昨天。

山神摸着他凹陷的眼角,面上满是疼色,“瓜娃子,”他温和地叹息说,“瓜娃子,”然后将他的脸按进自己冰冷的胸口。

大河在他怀里颤抖着,高大的身躯陡然间倒塌!他缩成那样无助而惶然的一小团,颤抖着抱住山神的腰,泪水从他干瘪的眼眶里滑出来,在那场血染的灾难之后,他第一次哭了出来,他嘶哑地放声大哭!

“哇——呜啊啊——啊——啊——死了——她们都没了——都没了——都没了——呜啊啊啊——呜——呜啊——”

他哭得沙哑而声碎,刺耳难听,那样尖锐的痛苦。山神紧紧地抱着他,听着无尽痛楚的哭喊声从自己的胸口传来,他难以抑制的剧痛隔着薄薄的袍子,震荡着神灵死去了数百年的心脏。山神低下头将脸贴在大河的发顶,叹息着,觉得自己都要落下泪来。

“瓜娃子,”大山的神灵说着,声音轻微地颤抖,他是那样的为他疼痛,“瓜娃子,别哭了,她们想你替她们活着,她们想你好好地活着……”

他轻轻地捧起大河哭得泪眼模糊的脸,冰凉的指尖摩挲着他的泪痕。

“别哭了,别哭了……”他说,他俯下头轻吻他的额头,声音轻柔而颤抖,像是从远方传来,又像是在耳边,“回来吧……不要再离开,不要再去到痛苦里去……你是山的娃儿,这里才是你的家……回来,回来我身边……”

大河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没入了山侧,山间小路上亮起了路灯,而负责打扫卫生的清洁员——是村子里的邹大妈——使劲地摇晃他的胳膊,“哎!这不是大河嘛!起来!起来!别在这里睡,要感冒!”

他昏沉而茫然地坐起,呆了一下,才意识到去抹擦脸上的泪水,然而脸颊干涩,哪里摸得出半点哭泣的痕迹。

他茫然四顾,芍药花在路灯的阴影里开成黑乎乎的一片,哪里见得山神的影子。

“大河,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身体好些没得?”邹大妈天天在村子里东家长西家短,一早知道大河家的事故,此刻便有意关心关心他。谁料这小伙子呆呆傻傻,也不知道是不是听不懂她说什么,光是四下张望,然后一脸呆滞惶然地摇晃着坐起,一瘸一拐地自顾自走下山去。

邹大妈看着他干瘦的背影叹口气,这娃儿从小就造孽,死了妈,死了老汉,死了爷,眼看着生活好起来了,娶了婆娘有了娃儿,一眨眼全家又死光了,也不知是不是真像村民们传得那样,是天生的背时娃儿扫把星。

“造孽哟!”她叹息着重新挥起扫把,扫走大石头旁边、游人丢下的一个饮料纸盒。

大河安葬了妻儿与岳母,辞了工作,回了村。他用政府给的那笔抚恤款还清了先前女儿手术欠下的债务,剩余的都给了他三舅治病。他弟弟即将毕业,还未找到实习,成天焦头烂额。

村支书替他写了个申请,经领导——也就是村支书自己——批准之后,大河在山神庙旁边摆起一个小摊,除了卖饮料,也卖竹编的各种小玩意儿。惯常卖的是蛐蛐、螳螂与蝴蝶,其他的小动物要贵一些。有些游人在山下长住几天,还可以在他那里按自己的要求订做,两三天之内可以拿到一只活灵活现的小兔子,或者一辆小车,或者精致小巧的袖珍山神庙。

他仍住在秀秀家的祖屋里,占了一间小小的客房睡觉,其他的东西分毫不动,就好像他只是暂时借住,不是这家的主人。

他每天早上煮两个红苕两个鸡蛋,早早地来到山神庙前,摆好摊子,坐在大石头上,摆一个红苕一个鸡蛋在身旁,然后就低头默默地吃自己那份。吃完了,就盘着腿坐在石头上开始编竹子。编到第三只蛐蛐的时候,第一批游人差不多就爬上山了。

中午他吃早上来之前蒸好的馒头下肉干,有时候也炒一两个小菜带来,照例是要分山神一份的。

下午等游人都走了,他便收好摊子,去大石头上睡上一会儿。那块石头像有着奇特的魔力,他只有在那里才能安眠。微风轻轻吹拂他的发角,而他在梦中睁开眼,就能看见翠绿袍子的神灵坐在他身边,黝黑的长发垂下来搭在他脸颊上,微微笑着看他。

他第一次在梦境里痛哭流涕的时候,并未看清,乃至第二次梦见山神,大大地吃了一惊——山神半张脸仍是旧时那般清俊,另外半张脸,却满是烧焦后的痕迹,焦黑的皮肤上腐肉横生,原本眉角的位置甚至隐约可见隆起的白骨,看着都不似人脸,只有那只眼睛,仍是温和深邃的黑。

“怕么?”山神笑着问他。

他竭力摇着头,然后泪水就从他眼里淌出来,他捧着山神的脸,撩起对方遮掩的长发,再细细地看上一遍,二十六岁的汉子,再次哭得泣不成声。

“是那个时候遭雷劈的?”他哽咽着问,怕对方疼一样轻轻地摸着山神凹凸不平的脸侧。

山神笑着没说话,光是两臂环着他的肩,揉他的发。

十年了,纵然他是一根筋的瓜脑壳傻大蛋,有些道理也该想明白了,他哭着继续道,“……是你救的我,你不该救我是不是?你遭了老天罚了?你是不是不可以见我,还会遭罚是不是?”

山神也没反驳,也没说什么,光是揉着他脑袋,温和地唤他,“瓜娃子。”

他哽咽着没再说话,泪眼模糊地凑上前去,他突然轻轻地,顺着自己的指尖吻上山神凹陷的脸颊。

山神呆了一呆,清冷淡漠的神色陡然松动,他徒然地将手贴在大河的肩头,想推开,却完全使不上力气。他忍不住,他舍不得。

幸而大河只是稚嫩地用唇角碰触他的脸颊,而后轻轻地上移,吻他突起的眉骨,吻他黝黑的眼,看着像情难自禁——他可能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山神轻颤了一下,最终只是沉默地闭了眼。

轻柔而温热的吻在他面上蔓延。

16

大河在大石头上睡的时间总是不长,他的腿一遇阴冷就会酸痛难耐,往往睡不了太久、或者晚风吹得太厉害,就会被痛醒。断过的肋骨也会隐隐作痛。

这时候天色多半暗了,下山的路灯也亮了。他收拾一番,打扫祭坛,将腐烂的过期的祭品清理掉,擦一擦山神像,扫扫掉落在庙顶的叶子,便沿着石板路下山。

晚饭在三舅家吃,有时候是三舅妈做饭,大多数时候是他做。两个弟妹一个在县城,一个在省城。三舅妈毕竟也上了年纪,三舅又常腰腿酸痛,他便每日都跑来帮忙。做做饭,做做家务,帮手一些农活。

之后他就回家,将一个自己用棉布缝的护膝套在瘸拐的那条腿上防寒,一边看电视一边编一些明天要卖的竹玩意儿。他爱听大合唱,也爱看唱戏,总之就是幼时从收音机里能听到的那些东西。不爱新闻,不爱各类的电视剧与电影,不关心大山之外的一切。十几年山外的生活并没有改变他,他仍是那个简单而古朴的山娃子,简单纯粹的一天,再复简单纯粹的一天。空气的纯粹,水的甜美,活着的快乐与痛苦,他用他全部的身体与精神去感受,没有将时间分给其他任何于他而言无谓的追求。

山神在他每一天的大石头上的梦里出现,起初还正儿八经地温和笑笑,揉他脑袋,安抚他的伤痛。时间久了,这没谱的神仙见他渐渐从悲痛里走出来、开始恢复正常——于是开始一如既往地懒懒洋洋、没形没象了。

“明天记得给我烧包烟,”刚吃了一只塑封在塑料袋里的卤鸡腿,他一边学白日里的游人翘着二郎腿,一边剔着牙说。修长的两腿翘在袍子里,倚在石头上一副大爷模样。

“啊……抽烟对身体不好。”大河竭力劝说他。他经常见三舅妈劝上了年纪的三舅别再抽了。他自己就没碰过那东西,一是呛口,二是浪费钱。

“嗨!”山神倏忽一下飘过来,拉扯他最近胖了一些的脸蛋,“瓜娃子。我是神仙,还能身体不好?”

然后作恶狠狠威逼利诱状认真地嘱咐,“要那个叫‘云韵’的牌子,旁的牌子味儿太重,我抽不惯。”

听听,还会挑牌子呢。

大河简直哭笑不得,然而惯常地对他的要求毫无抵抗,点点头说,“好。”然后又说,“三舅地里的西瓜该熟了,我今晚去看看。”

“要半个就是了,多了吃不完。”山神一边说一边觉得自己十分好心,还替他节约粮食。

大河憨憨地笑,“好。”

“哎呀!大河!你怎么又在这里睡起来了!”隔着层薄雾,隐约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

“我要醒了,”大河习以为常地憨憨笑着说。

山神没所谓地摆摆手,一副你快去吧明天见的样子。

谁料大河突然凑上来,揽着他的肩,笑着往他受伤的那张脸上亲了一下,厚实的嘴唇暖暖的。轻轻地啵了一声。

“明天见。”

山神愣在那里,等这虚幻的梦境消散了,他还愣愣地站在瑟瑟轻鸣的竹林中。直到看见大河背着摊架往山下一瘸一拐走着的背影,才陡然打了个颤,抬手摸上自己半边脸颊。接着又好像察觉到热度似的,遭了烫一般把手拿开。

他面上仍是那淡漠的神色,看着大河已经消失的背影,突然叹了一声,“……瓜娃子。”

然后他自己都没有发觉地,有些寂寥又甜蜜地,弯了嘴角。

大晗山的知名度渐渐地打出去了。虽然不算什么名山大川,但是景色秀丽别致,仍是吸引了四方游人。最初只是些周遭城市的闲云野鹤,到后来,连北边东边都有游人专程飞过来休闲度假。

那一年从初夏就开始热起来。大河回山里住了一年多,终于有了一些精气神,有时大半个白天都去地里帮三舅农活,到下午才上山摆摊。他枯瘦的身体一点一点恢复强壮,皮肤晒黑了些,却是更加健康的黑亮。要说他像只黑豹,偏偏又瘸了条腿,且成日不吭声地低头编竹子,倒不如说像头黑皮的大水牛,闷头闷脑又悠闲自得。

游人稀少的时候,他会水牛一样摇头晃脑地,哼上几句刚学的曲子。调子是完全不着边,但是中气十足,连着唱上好几句都不用歇。

这天正在屏着气啊啊呀呀,突然一个小脑袋从摊前冒了出来,吓得他一噎,差点呛住。

那是个戴着大花朵发卡的短发小女娃儿,不过三四岁大——秋秋若是还在,也差不多是这个年纪了——学着他摇头晃脑了几下,一口山外话,眨巴眼睛催他,“叔叔,唱呀。”

大河唱不出来了,光是看着她憨憨地笑,手足无措了一会儿,他闷头从摊子上拿了只作样品的竹编小兔子,给那小女娃儿。

小女娃儿垫着脚伸长肉肉的小手臂来接,两只手才能捧住,然后像抱娃娃一样抱在胸口。

这时候她妈妈——正在跟另外几个游人慢腾腾地从山下爬上来——远远地教育了一句,“甜甜!不要乱拿别人的东西!”

“叔叔给我的!”小女娃儿很委屈地尖着声道。

她妈妈走过来,有些不好意思,问大河那兔子多少钱,大河笑着摆摆头,“送她的,不要钱。”

“还不谢谢叔叔。”她妈妈继续教育女儿说。

“谢谢叔叔!”小女娃儿很响亮地说。

她妈妈见大河憨厚质朴,毫无恶意,便十分友好地对他笑笑,并且谢谢他的礼物。然后带着女儿走开几步,先去读了山神的故事给女儿听,又拜了拜庙,一行人便在附近的长木椅上坐着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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