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曜白了一张俊脸,“洛宸哥哥。”
“不诚心,重叫。”
“洛宸……哥哥。”
洛宸喜欢听离曜发“哥哥”这两个音,上扬的尾音软软的,好像有什么汹涌澎湃的东西在颤抖。同样的,他也讨厌这两个音从离曜嘴里吐出。因为他知道,其间内蕴的感情根本不属于他!
“不管你信不信,这三百年绝不是戏弄。我堂堂天界少君,用得着欺骗你感情?”
洛宸走后,离曜拿被褥狠狠擦了下被强吻过的唇,“予同。”
门开了。
一袭深蓝色劲装,腰间系着红带,英气逼人。
“哥哥穿什么都好看。”见溪羽有些呆愣,离曜忍不住笑了起来,“哥哥……我想回家了……”
“离曜殿下,您怎么又……?”桐华宫昨夜被离曜大闹一番,守卫不是断胳膊就是断腿的,刚换上的这披新人,见到这煞星,脸都绿了。
“是少君叫我来的。”
“少君?”领头的不信,摇摇头,“殿下别唬我们,少君对里面那位……”顿了顿,终究把“恨之入骨”四个字咽回喉咙,“殿下请回吧,少君不会允许你们父子相见。”
离曜递出手中玉佩,“这样呢?”
玉佩通体晶莹,一看便是北荒稀世罕见的冰玉所造,中心刻有一个“宸”字,彰显着主人尊贵的身份。
众守卫面面相觑,少君宠爱魔五皇子,天下皆知,把贴身佩戴的玉饰送给对方,不足为奇。可离曜非要拿这当少君的旨意……未免也太……
轰然一声巨响,地动山摇。
巨大的力量自下而上,排山倒海。离曜脸色一变,眼见地面层层龟裂,当即飞身而起。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离曜殿下,离曜殿下,您没事吧?”
一群侍卫自身难保,却还在那“关心”他,离曜心里冷哼了声,神不知鬼不觉地蹿进地宫暗道。
走过一次对里面的机关已称得上熟悉,坏事的是地宫摇摇欲坠,连站立都成问题。离曜扶着耸立的肚子,行到昨夜到过的大殿,已是满头冷汗。
朱红的大殿外,躺了十几具尸体。
两个男人,分立两端,若非风扬起了背后的发,丝毫不动的他们就像是亘古不变的雕塑。
不知道,还要以这种方式,存在多久。
“父王。”离曜低声叫。
“曜儿,过来。”玄衣的男人招了下手,他眉毛比离曜浓几分,显得狂傲而凌厉,身上破了几个大洞,血水蜿蜒而下,在地上形成小小的血滩,触目惊心,但除了面色苍白外,男人脸上并无痛苦之色,依然是肆意而张扬。
离曜恭敬地跪在男人身前,深深埋下头。
“曜儿,敢杀了他吗?”
“父王是指……”
“呵。”崇篁慢悠悠挑起唇,手中长剑反手一挑,扔在地上,“捡起来!”
离曜幼时也曾得父王赐剑,当时他扬言要为溪羽踏平天界。他魔力低微,说这话却是真心实意。父王的剑看起来薄,实则重逾千斤,离曜弯下腰,冷漠的五官在懒洋洋的阳光里折射出尖锐的光芒。
“哈哈——”天帝陛下仰天大笑,“手下败将!”他猛地咳出一口血,“你连一战之力都没有了吗?”
崇篁眯起眼,虽是淡淡笑着,却有决绝之意,“有儿子在这,我何必事事亲力亲为?曜儿……”手不动声色地撑在站立起来的离曜肩上,“恨他吗?”
“恨。”离曜说得平静,眸子黑沉沉的,如深渊。
“恨就好,还恨着……就好……”
“父王……!”
更多的血从胸口涌出,崇篁看向对面和自己同样狼狈的男人,目光忽然便远了几分,他拍了拍离曜肩,“过去,杀了他!”
136.
话音刚落,离曜已经如一柄利剑,刺向天帝,裹起的旋风黑雾般笼罩整个大殿,猛地,电闪雷鸣,刺目的金光从天而降。
崇篁晃了晃摇摇欲坠的身体,只可惜……没办法帮离曜解开“捆妖锁”,否则,没了天帝的天界,如何困得住他?
黑雾来袭,鬼哭狼嚎扑面而来,天帝冷冷一笑,袍袖随意一挥,整个人凭空消失。
“曜儿,他身上有血。”崇篁出声提醒。
黑雾里血光乍现。
雾气汹涌了几分,手中重剑染上血迹,嗡嗡鸣叫起来,像贪婪地想要吸食更多。
澎湃的黑雾中,渐渐显出离曜身形,右手执剑,薄唇微微张开,眼里不受控制地迸出金光,衬得他一张青铜般的脸越发不似凡人。
直如妖魔!
轰隆!
电闪雷鸣。
“怎么回事?”洛宸腾地下从座位上立起,抬头望向天际。
月华摩挲了下手中长剑,抿起唇,“是桐华宫那边。”
行刑场上人群隐隐开始骚动,原本到正午就要处斩妖二皇子,天降异变,让人极为不安。
洛宸拧起眉,“难道,是魔帝……”
“我和星洲过去看看。”矽宣提议道,“为防妖族突袭刑场,殿下最好驻守此处。”
“殿下。”一内侍急急策马而来,翻身下马,上气不接下气地跪在洛宸面前,“离曜殿下一大早就去了桐华宫。”
“啪!”
重重一个巴掌,将那名内侍扇飞在地,洛宸冷笑连连,额上青筋毕露,“为何早不来报?”
“少君殿内所有内侍皆被予同和紫宵控制。”可怜的内侍一个响头重重磕在地上,“奴才乘魔人不注意才逃了出来,逃出后立刻赶来告知少君,请少君饶命。”
“殿下,你去哪?”见洛宸往台阶下走,月华叫住他,“行刑将至,殿下不宜离开。”
“离曜在桐华宫,我得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有魔帝在,天帝又不会把离曜怎样,殿下——”
洛宸身形一顿,如墨的长发在狂风中肆意地扬了起来,他回过身,冷漠地弯起了唇,“我只怕……他是想逃离我。”冰锥似的目光射在狼狈地被压在台上的重桓,一字一顿,“看好他!若妖二皇子被劫走,我唯你们是问。”
断壁残垣,桐华宫显得空旷而冷清,一群守卫围在殿外,大部分都受了重伤,见到洛宸撑着剑想站起来,洛宸心里一阵烦躁,根本没搭理众人,只恨不能立刻深入地宫内部,把那胆大妄为的离曜抓出来狠狠蹂躏。
他完全没办法思考,如果那个人已经逃掉……
不、不可能,他既然来了桐华宫,便是想带魔帝走,但父王在宫里,如何会让他得逞?
幽暗深邃的地宫通道,如同张开了大口的恶魔,洛宸越走呼吸越重,脑子里不断回响那些被他揉碎了又粘起来的过往。
三百年太短,又太长。
长得他心生恐慌,唯恐那人有天真的离开他。
那他还是一个人,一个人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137.
身边再没人有那种温顺而又不甘、夹杂着愤恨与悲哀的潮湿眼神,那眼神湿漉漉的,静静看过来时,仿佛把你的心都偷走了,可更多时候,他低着头,不愿瞧他。
为什么不愿意多瞧他两眼?!
其实,他声音也很好听。
粘粘的,明明是坚硬的声调,却奇异地带着柔软的调子,尤其是被他逼着叫哥哥时,那种深切的绝望以及空洞的眷恋,叫得人整颗心都酥了。
洛宸觉得窒息。
他一巴掌击在墙上,离曜若真的敢逃走,上天入地,他也要把他抓回来,然后,囚禁一辈子!
忽然,墙壁剧烈摇晃起来,洛宸几乎站立不稳。他再度加快步伐,行到入口,看到远处微亮的天光以及四处翻飞的乱石,方舒了口气,还未行近,已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父王——”
洛宸皱起眉,是离曜的声音。
听声音该是痛苦的,洛宸却颇有几分恶质的满足,那人……还在!
青红色的重剑插在两个人身上。
离曜眼里的金色流光反复跳跃,最后恢复成墨一样的色泽,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往后踉跄两步,手上更是松了几分,几乎连剑都握不稳。
“哈……哈……哈哈……哈哈……”疯狂的大笑!
“父……父王……”剑身穿胸而过,前面是魔帝,后面……则是一直高高在上的天帝陛下。洛宸从未见过这样疯狂的父王,竟怔立当场,不敢上前。
“哈哈,哈哈……崇篁,你为我挡剑,终究是舍不得我死!”
“不,不是。”崇篁艰难地挤出一个笑,“我不是为你挡剑,我只是……要亲手宰了你!”话音刚落,手已经握上离曜握剑的手,往后一刺,剑身入肉的声音,如裂帛。
天帝缓缓抬起手,做出这个动作,几乎耗掉所有的力气,他将手靠上崇篁垂在后面的长发,指尖一点点往下划,“承认喜欢我,真的那么难?”
崇篁目光一点点黯淡,“人总是喜欢得不到的,你是,我也是。”
“哈!哈哈……原来……时至今日,你还痴痴地念着他,你为他逆天生子,他却和旁人颠鸾倒凤,你便是死一千次一万次,他也不会多念你一时!”
“与你……何干!”
“说起来,是与我无关。”天帝摇摇头,终于搂住面前就要软倒之人,“只是,总会有那么点不甘而已。最先认识你的是我,陪你到最后的是我,你心里,却总是没我的影子。”
鲜血涓涓而下,风沙沙而过,整个殿外,却是死一般的寂。
“崇篁……你说……我们来世还会相遇吗?”他没有等到答案,因为他问的那个人已经闭上眼,再也没法回答他。
“洛宸。”天帝对他彻底呆住的儿子命令,“不要……复活我。”
“父王!”洛宸猛烈摇头,“不,父王,你不能这样。”
“如果还认我是你父亲,便满足我这最后一个要求。”天帝抽出离曜插在两人心口的剑,抱着崇篁,软倒在地,“我要和他死在一起,来世,再去找他。”
他抬起头,望着天空,眸里琉璃般的色泽渐渐灰败,最后,慢慢地闭上了眼。
手却搭在崇篁伸手,不舍分离。
就这样,都死了么?
离曜很难受,握着剑的手无法抑制地颤抖,他强忍着不允许自己哭泣,抿起线条坚毅的薄唇,回望洛宸,唇边笑意凉薄,仿佛是面对陌生人。
擦肩而过时,双剑相交,一击即退,离曜飞身踢飞洛宸,飞速往外走去,洛宸在天帝面前站了片刻,终是蹲下身,神色复杂,难以捉摸,“父王,对你而言,他果然是最重要的,我算什么,天界又算什么?”他捂住脸,原本平静的面容瞬间龟裂,“父、父王……”微微带着哭腔的声音被风一吹,渐渐消散在空中……
“午时已到。”矽宣月华星洲三人互相望了一眼,月华慢慢执起金色的牌匾,扔在地上。
牌匾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监刑人拖长声音,“午时到——”
行刑者一脚把重桓踹在地上,牢牢箍住他脑袋,摁进凹槽里,重桓回身狠狠瞪他,身形剽悍的行刑者却是冷冷一笑,手中金刀闪闪发光。
这是专门的行刑刀,天、妖、魔、龙皆可斩。
阴云消散,拨云见雾,重桓眯起眼,拷着铁拷的双手紧紧捏成拳头。
“嗖——”
箭矢破空!
箭快,剑更快,一剑斩断,箭头和箭尾同时落地,矽宣用脚挑起箭头,往后回射,纵马而来的紫宵偏头躲过,唇边笑得讥讽,“非云殿……殿主!”
“小宵儿有能耐了啊。”矽宣吹了声口哨,懒洋洋地笑着,心里却不敢有丝毫放松,手中利剑更是紧紧握着,随时可以狙杀。
又是马蹄声。
围观平民四散退开,让出一条路,来者三十几人,为首溪羽,后面是同来天界的魔人内侍以及二十余名妖界密探。
时间紧迫,只来得及集合那么多人,尽管如此,一群人来势汹汹,竟有铲平刑场之势。
天界士兵举枪挡在前面,紫宵连发数箭,直到箭矢告罄,这才扔了箭袋,拔出马上长刀,大肆砍杀。他本是少年,正当肆意飞扬,长发简单地束成马尾,额上绑着紫带,一双紫眸勾人心魄,动手时,有如恶魔,血溅到脸上,甚至勾出舌尖,舔了舔,模样令人胆寒。
溪羽长剑一出手,立刻被人识出身份,矽宣和星洲大惊之下,不敢再做壁上观,纷纷加入战局。倒是月华,抢过一匹马,往城门赶去。
138.
离曜重重喘了几口气,难以忍受地弯下腰。腹部翻江倒海的疼痛几乎让他疯掉,更加痛苦的是……他无法明白,为什么父王让他斩杀天帝,却又在最后关头冲过来替天帝挡剑?
虽然那一剑也彻底杀死天帝,但是……究竟是为什么?!
“既然身体不适,何必在这逞强?”
离曜瞬间直起腰,双眼一眯,“殿主放心刑场那边?”
月华居高临下看着他,浅蓝色的衣袍在风中轻轻飘荡,他面色冷漠,声音也是冷冰冰的,“魔帝陛下亲临劫囚,多我一个也于事无补。”
离曜冷冷一嗤,“殿主意思是柿子要拣软的捏?”
“只是殿下身上有我下的‘捆妖锁’而已。”摊开手,一把淡蓝色的长剑瞬间出现,月华抬起眸,“若论真功夫,我未必是你对手。”
远处已杀声震天,月华自然清楚离曜是等在这打算接应劫囚的溪羽一行。眼见后面的洛宸走近,不禁皱起了眉,手中剑用不是,不用也不是。
“离曜,随我回去。”洛宸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离曜没动,更没应声。他不愿和洛宸月华打,也没有必胜的把握,三百年前在成年夜上他尝尽了“捆妖锁”的苦头,至今仍是心有余悸!
天空昏黄而阴沉,之前乍现的阳光早已被厚重的乌云笼罩。离曜回身,冲着洛宸淡淡挑起眉,“天帝已死,你还忙着抓我?就你这样,这场天妖之战,天界何来胜理?呵!我看,你们天界这次免不了落到我魔界当年的下场。”离曜不自觉便冷笑起来,“少君不如猜猜,妖王陛下是把你收为娈宠……还是直接杀掉?”
“少君?”月华大惊。
“父王的确已死。”洛宸口气淡淡的,仿佛在谈论事不关己之事。
“那我们……”月华看了看离曜,又看向刑场方向,捏紧马缰,“少君,妖二皇子放不得!”
洛宸的目光却是在离曜高耸的腹部停留了片刻,就这片刻的犹豫,地面震动起来,似有万马奔腾。
瞧见漫天尘土中的溪羽、紫宵、重桓,离曜松了口气,反手挡掉月华刺来的长剑,正要退离,洛宸的剑紧追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