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德尔微微一愣，缓缓转过了身。

慕纱望着窗外的夜空，双眼湿润，回忆着过往的事情。

“他很不一般，和其他刚出生的婴儿不一样——皮肤仿佛是透明的，眼睛也睁着，不停打量着周围，可是似乎还说不来话。你爷爷让我抱抱他——当时我还不清楚是什么情况。我接了过去，抱着他，而后他就看向了我。可是那双眼睛里什么情绪也没，被这双眼睛注视着的感觉无法言说——当时我心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婴儿呢？”

兰德尔沉默着。

爱德华身体变异之后造成的结果就是他会成长到一定的程度就退化为一个婴孩——虽然身体退化了，可是脑海中的记忆却并没有消失。

“你爷爷对我说，这个孩子的名字，叫做爱德华格·丽华德，是我的第二个孩子。我当时惊讶极了，也有些愤怒，”慕纱扯起了嘴角，带着一抹自嘲的微笑说道，“我以为那是你父亲的私生子，不然为什么会忽然间冒出一个孩子，需要我来抚养呢？”

慕纱低下头用手擦拭了下眼泪，兰德尔沉默地抽了张纸巾给她。

慕纱抬头，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缓缓说道：“我不知道你和你的同学调查到了哪种地步，不过既然你知道他不是我的孩子，那应该也已经知道了爱德华的真实身份了吧？”

“……他是，”兰德尔忽然间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他是祖父的恋人……是吧？”

“是的，是的，”慕纱说道，“名为‘夜岚’……我从没想过我会需要抚养一个洛齐纳星人。你祖父告诉我真相的时候，我差点就松了手，害爱德华掉到地上——他告诉我，每一个嫁进格丽华德家的人，都需要抚养这个孩子。而当时你的父亲就站在旁边，沉默的听你爷爷说着——我不敢相信，在我们交往的时候，他怎么可以什么都不告诉我呢？”

“因为这件事情不可能告诉一个不是姓格丽华德的人。”兰德尔低声说道，他深谙他们家族的性格。

“是的，后来我想通了，”慕纱有些悲哀地说道，“只能怪我当时还不够了解这个家族——我以为我的生活会是幸福的，可是在你出生后的第二天，你的爷爷就将一个怪物放到了我的手中。”

“我别无选择，只能抚养爱德华——如果偷偷摸摸把爱德华送去军部，最后的结果不是被你爷爷抓住，就是破坏了我们两个家族的荣誉——这种事我不敢做。可是我害怕着爱德华，这个孩子每天都在我怀里，安安静静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那时候你是我唯一的安慰，看着你又哭又笑，我才感觉到我真的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最开始的两三年非常难熬，我每天都心惊胆战着。当时我自己都在问自己——我为什么要如此害怕这么一个孩子？不论他长大后会变成什么，至少现在他只是一个婴儿，他不可能拿起一把枪冲我射击，更不可能掐住我的脖子，”慕纱的脸色惨白，“我尽量地想要远离他。喂奶或者是抱他——我总是尽可能地派那些女佣去干。然后某一天我发现，原来不仅是我，家里的每一个人，卡麦尔，亦或者是那些平凡的女佣，全都知道这个秘密——所有的格丽华德人都知道有一个洛齐纳婴孩在这座房子里！然而他们没有丝毫害怕——看着那些女佣抱着爱德华，哄他入睡的时候，我忽然间意识到，如果我无法做到和他们一样，就总有一天会崩溃。作为格丽华德府的女主人，我必须好好抚养爱德华。”

说完这段话，慕纱沉默了很久。

兰德尔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要这样？仅仅是因为他是祖父的恋人？难道爷爷他们没考虑过，夜岚会伤害我们吗？”

他依旧无法理解，也依旧气愤着。

自从他知道真相之后，他忽然间觉得在这个家里，自己仿佛是不被重视的私生子一般——这种说法可能是过激了，可是他的确有这种感觉。

所有人都围着爱德华转，所有人都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可是直到他这个真正的格丽华德少爷掉下悬崖，消失两年——这些人面对他的时候，竟然还会犹豫如此之久，犹豫着是否要把爱德华的真相说出来。

这真的让他有些心寒。

“抱歉，兰德尔，”慕纱摇了摇头，眼泪又掉了下来，“你才是我真正的孩子，我从没有忘记这一点。在你消失的那段时间，我几乎快要崩溃了——我甚至扯着爱德华想要把他送去军部——虽然当时我还不知道是他害你掉下悬崖，可是我潜意识里就觉得是他害了你。可是当时，这个孩子沉默着，任我又打又骂，从没有还手过。”

“和爱德华相处久了之后，我一度理解过为什么你的家族会选择将爱德华保护下来——这个孩子一直很沉默，也一直很乖巧。有的时候会给人一种很阴沉的感觉，但是要是了解他，就会知道他一直沉浸在过去当中。”

“他的体质很特殊。试想一下，要是哪天我失去了你，失去了你的父亲，而我还必须活上很长的岁月才能死亡，这得有多痛苦呢？”慕纱颤抖着说道，“我的确心疼这个孩子，看着他，我甚至能够想象到他和你祖父在一块儿的情景。”

“你的祖父的确是因为他才能在洛齐纳星球上存活下来的。你的家族很感激他。而爱德华也的确像是这个家的一份子一般，他会关心女佣，关心卡麦尔，关心我和你的父亲。他认认真真地读书，成为学员中的佼佼者。”

顿了顿，慕纱说道：“你的父亲曾经和我说过，他也曾和爱德华一起成长过。他把爱德华视作兄弟，爱德华很照顾他，也曾经教会给他许多东西。但是之后有人注意到了爱德华的存在，因此很快，格丽华德家族就将爱德华藏了起来。直到他再一次蜕变，才以你的兄弟正式出现。”

兰德尔沉默着。

“……没有人想到爱德华会做出这些事情，”慕纱捂住了嘴，压抑住自己的哽咽，好一会儿才沙哑地说道，“我都快将爱德华看做自己的孩子了——共同生活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一点感情都没有呢？”

“先是没有了你，再是没有了他——你知道当时我快要疯掉了吗，兰迪，”慕纱弯下腰，用手抵住了额头，哭泣着说道，“我无法接受——这一切怎么会是爱德华那个乖孩子做的呢？他在格丽华德府住了这么久，怎么能够忍心害你？他怎么能够——”

兰德尔起身，坐到慕纱身边，伸手搂住了自己的母亲。

转头间，就看见了慕纱鬓边的白发。

他的母亲向来是很美丽的，即使已经上了四十岁，看起来也非常年轻。要是以前，兰德尔绝对不会相信她的头上会这么快出现白发。

……他们真的已经累了。

不论是他的母亲，还是他的父亲。

爱德华的出现和他想象中的没有差距。

在他的祖父住院的那段时间，格丽华德家应该就发现了爱德华的存在。他们把他藏了起来，观察着，之后就发现这个男人没有丝毫的敌意。

长年累月的相处使得格丽华德家族无比得信任爱德华，甚至没有了起码的戒心。

直到如今，爱德华猛地变身反咬，才叫这个家族差点崩溃。

兰德尔也快麻木了。

他忽然间想到，要是现在的爱德华回到最初他与塞罗相遇的时候，塞罗绝对不会爱上这样一个疯狂的男人。

岁月是最可怕的东西，它可以将一切东西变得面目全非。

一个人经过岁月的洗礼，回过头去看过去，甚至会不认识自己。

静默许久，兰德尔轻声说道：“……谢谢你把一切都说出来了，母亲。”

第二天，兰德尔回到了学校。

他没有再戴上面具。以真面目踏入学校的时候，许多人只因为他英俊的样貌而纷纷注目，却没人知道这就是曾经的“伊凡·沃兹林。”

当初在阿尔瓦山发生的事情，大部分学生只知道有学生打起来了，之后集合的时候，五班的伊凡·沃兹林并不在学生当中——他们推测出了当初违反规定使用机甲的学生就是他。

可是那个和他对战的人又是谁呢？

伊凡·沃兹林又去了哪里？

这些没有人知道。

低年级生也没人知道伊凡就是兰德尔。

至于那些曾经与兰德尔一起度过一个学期时光的三年级生，则是被老师一个个叫到办公室中做了提醒——老师们并不希望这件事在校园内传开来。

三年级生只剩下了三十多个人，这三十多个学生如今也并没有嘲笑兰德尔的心思。在他们看来，这个少年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非常了不得的机甲战士。

兰德尔重新回到了希尔的班级。

做自我介绍的时候，整个班级除了海拉，另外的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兰德尔不就是格丽华德家那个传说中消失了很久的大少爷吗？怎么会突然间就出现了？！

一下课就有许多人围在他身边，问东问西。

海拉黑着脸把他扯了出来，两人才走了没几步，就碰上了尼尔。

兰德尔愣住了，停下了脚步看着他。

尼尔看着他的目光中带着点敌意，沉默许久，这个大个子僵硬地说道：“欢迎回来……”

“……哦，谢谢。”兰德尔蹙起了眉。

“你——”尼尔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不敢说，犹豫了许久，他恶狠狠地丢下了一句话，“以后不需要你来保护希尔老师，我会保护他的！”

兰德尔呆住了。

转过头就见希尔站在远处，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们俩。

他灰溜溜地回过头，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得了吧，谁喜欢一天到晚死来死去的！”海拉不耐烦地说道。

尼尔瞪着他。

兰德尔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间就说道：“我想老师用不着我们保护，他可比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厉害。更何况真要说谁保护他，那也得看我们之间谁比较强……等你什么时候超过我了，再来说这种话吧。”

尼尔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愤怒道：“我并不比你差！”

“那是因为你没看到他的真本事。”顿了顿，海拉没说下去。

兰德尔的机甲形态变化并没有多少人看到，而这件事也不方便这样传播开去。

尼尔还想争辩什么，海拉忽然间扯了扯兰德尔的袖子。

兰德尔一愣，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只见不远拐角处，布雷兹靠在墙上看着他们，似乎在那儿已经等了许久。

081.错综复杂（五）

布雷兹和大半年前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一头金发变得暗淡无光，脸上也没什么笑容。双眼底下是浓浓的青色，下巴上还有一些没剃干净的胡渣。

要是以前，兰德尔绝对不会相信这个贵族少爷有一天会变成这副模样。布雷兹现在简直就像是一个落魄在街头的流浪人。

摆脱了尼尔之后，兰德尔让海拉先回去了，然后自己朝布雷兹走了过去。

布雷兹靠在墙上，木着脸看着他走过去。

兰德尔在他面前停了下来，注视了他一会儿，说道：“想要谈谈吗？”

布雷兹漆黑的目光盯了他许久，沉默着点了点头，然后便转身往楼下走去。

兰德尔跟在了他的身后。

两人来到了校园里。

布雷兹似乎也找不到什么可以让两人坐下来聊天的地方，走了没一会儿，就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没人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真的被爱德华欺骗了吗？”

“……是的，”兰德尔看着前方那个人瘦削的背影，顿了顿，说道，“难道你到现在都还在怀疑我吗？”

布雷兹沉默了会儿，带着点嘲讽的笑意说道：“我连你到底是不是伊凡·沃兹林都不确定了。你当初在阿尔瓦山上呆了两年？为什么？”

“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呆下来就是呆下来了，而且就是因为在那儿呆了两年，我才变得不那么弱小。”兰德尔淡淡说道。

“不那么弱小……”布雷兹轻笑着重复着他的话，说道，“……你会机甲形态变化。”

兰德尔伸手扯住了布雷兹，对方停了下来，却没有转过身。

兰德尔蹙眉道：“布雷兹，你真的到现在都不相信我吗？”

布雷兹被兰德尔扯得微微偏过身。

他茫然地望着地面，似乎是在思考着。

过了好一会儿，他喃喃道：“……但是爱德华为了我和布兰特死了。”

“你亲眼看见他死了吗？”兰德尔问道，“你看着他的心脏被捅穿？你看着他的脑袋落地？”

布雷兹摇着头，兰德尔却不肯放过他，最后他吼了出来，说道：“我没有看见！我没有亲眼看见他死了——他被撞飞了！他当时被一块巨大的石头给撞飞了！”

兰德尔停止了下来，他有些气喘。

偏过头咳嗽了两声，他回过头来，点了点头，哑声道：“没错，你没亲眼看见他死去。你记得那个守卫亨利吗？当初在阿尔瓦山上指控我的那个亨利，就是爱德华扮的——他想杀了希尔！你和我都是被他利用的人——你以为敌人是我，因此想尽办法想要把我在阿尔瓦山上捉住，而我以为米歇尔和爱德华的目标是我，所以才和米歇尔大打出手。可是最后呢？事实证明他只是想办法杀了我的老师——我们在他眼中根本不是威胁，”顿了顿，兰德尔缓缓说道，“至少当时的我们都不够格。”承认这件事情真的很难。兰德尔也是有自尊心的，他自以为自己变强大了，爱德华会忌惮自己，可是事实却完全不是这样。

不仅爱德华没把他放在眼里，尼安更是掌控着他的一举一动。在阿尔瓦山上醒过来开始，他就注定了会再输一次。

布雷兹浑身发起抖来。

他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仿佛有些愤怒，又仿佛有些凄凉。

在这次的事件里，他受到的刺激远比兰德尔要多。

兰德尔松开了他的手，布雷兹差点跪到地上——兰德尔又立刻扶住了他。

过了很久很久，布雷兹停止了颤抖。

两人之间静默许久。

“……布兰特去找你了，”布雷兹终于转过头，正视了兰德尔，目光复杂，“他很伤心，因为他错怪了你。”

兰德尔一愣。

“伊……兰德尔，你想知道布兰特现在在哪儿吗？”

瞳孔猛地紧缩——兰德尔抓住了布雷兹的肩膀，诧异问道：“你知道他的下落？他一直在和你联系着，对不对？！”

布雷兹任他晃着他的肩膀，平静地说道：“是的……我知道。但是，兰德尔，布兰特已经知道你回来了，可是他在一个很特殊的地方。要是你爱他，我就把他叫回来，我想他也更愿意和你呆在一块儿。但要是你对他没感觉……我想还是任由他去做他想要做的事情吧。”

兰德尔错愕地睁大了眼睛：“这算什么问题？！他现在到底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