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连真诚的笑容都摆不出来的人，怎么会是那个人人口中都称赞不已的英雄呢？

他的温柔都是假象，没有人知道希尔真正的模样。

然而又是经常的——希尔无意间的举止与话语，总是在不断提醒着其他人——他的确是上过战场的人。看啊，他的机甲上有那么多的伤痕，那些伤痕可能是被敌人砍中的，可能是被激光线划出来的，也有可能是被战场上掀起的沙粒给刮伤的——有许许多多其他人无法想象到的可能性。

希尔·利安德尔的确是一个从战场上活下来的英雄。

兰德尔深呼吸一口气，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笑容。他从征服者零号身后绕了过来，忍不住对希尔说道：“真酷，老师，”他指了指机甲左手上的伤痕，问道，“这些都是战场上留下的吗？”

希尔笑了笑，说道：“是的。”

“其实这些刮伤，工厂是能够修复的。”兰德尔用拇指摩挲了下那条伤痕，嘟哝道。

“但是就和人一样，这些伤痕都是英勇的象征，”希尔笑道，“我想它也不希望把这些痕迹从它身上完全抹去。”

“对了，”兰德尔忽然间双眼亮晶晶地问道，“什么时候你会在我们面前驾驶一次征服者零号？”

希尔怔了怔。

兰德尔颇有些得意道：“我会自动模式，我想就算你再厉害，我也可以和你对峙上几分钟——别人肯定也忍不住想和你过过招，那样的感觉一定很棒……”

兰德尔顾自己说着，光是想象到那种场景就忍不住兴奋起来，完全没注意到在他自我想象的时候，希尔嘴角的笑容在一点一点消失。

等到兰德尔终于发现自言自语很无趣，停了下来之后，才发现希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兰德尔微微一愣，迟疑道：“……怎么了？”

希尔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和好几次他在某一瞬间给人的感觉一样，非常冷漠。这种样子带着点疏离感，仿佛想要把人远远撇开似的。

他淡淡瞥了兰德尔一眼，就将目光放到了征服者零号身上。

沉默许久，他轻声说道：“不，我想永远不会有这个机会了。”

“为……什么？”兰德尔有些错愕。

“医生说过，我的身体状况再也不允许驾驶机甲——即使是实战演练也不行，”说完，希尔的嘴角扯出一丝笑容，带着点讽刺，“非常遗憾。”

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这种表情。

兰德尔呆住了。

说完希尔就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仿佛真的对自己的机甲没有任何留恋似的。

兰德尔站在原地，僵了许久。

等到希尔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在储存库，他才缓缓从征服者零号身后绕了出来。

他站在了希尔刚才站着的地方，然后像希尔那样抬起了头。

过了许久，他忍不住小声说道：“你的主人其实挺可怜的，是不是？”

高大的机甲静静站立着，目光投向未知的远方。

“但是我想他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兰德尔耸了耸肩，顿了顿，他再次看了机甲一眼，脑海中浮现出了刚才希尔嘴角那种自嘲的笑容，“……我想这才是那个人的真面目吧。”语罢，他吐出一口气，也离开了储存室。

接下来几天都是枯燥的机甲练习。

希尔照旧会每天出现在训练场上，照旧每时每刻都带着那张笑容面具，状似温柔耐心地回答着每一个学生的问题。

然而兰德尔却越来越觉得，实际上希尔是一点都不想做老师的。

或许在他沉默地看着学生练习的时候，脑海中浮现的都是曾经上场杀敌的景象。或许在他轻声细语地告诉学生应该怎么做的时候，他满脑子都是离开这个鬼地方，回到军部，亦或者说是回到宇宙。

让一个原本应该驰骋在星际之中的人折了翅膀，只能被关在学院这个小牢笼里，还要每天微笑着面对其他人，装作自己已经很满足的样子——这得有多辛苦呢？

然而有时候现实就是这么残酷，命运永远都是无可违背的东西。

很快，一个星期过去。

“摩天大厦”正式恢复了使用，而就在这学生重新回到理论课上的第一天，远在其他星系的高年级们传来了噩耗。

027.蛛丝马迹（一）

那时，学生们正在上课。

希尔是这次的主讲老师。他站在教室最前面，面对着二十多名学生，讲述着某一场古老战役的故事。

这是新玛法的历史课，实际上许多人对于这种枯燥的历史没有什么兴趣，但是都因为希尔的讲解而听的非常入神——显然希尔也是很喜欢这种战争故事的，至少他是这么对学生说的。

这亦能解释为什么他最后会成为一名成功的少将。

而这门课也是兰德尔少有的听的很认真的一门课——就如他之前所说的，他发现他很喜欢听希尔讲这种故事，要是能听到对方讲他的亲身经历就更好啦。

而就在希尔正开玩笑地评价某一位将军时，教室里忽然间响起了两声彬彬有礼的敲门声。

希尔的话被打断，他看向门边，微笑着说：“请进。”

门被打开，一个俨然不是学生的人快步走了进来，随后在希尔的耳边说了几句话，希尔怔住了。

学生们交头接耳，但是大多是在讨论着刚才的上课内容，没有人对讲台上的两位正在说什么感兴趣。

就在这时，坐在兰德尔前面的海拉往后靠了靠，轻声说道：“他们在说高年级的事情。”

撒亚一愣，问道：“高年级的事情？”

然而兰德尔却没有立刻去关注这个——他颇有些惊讶地问道：“你会唇语？”

“稍微会一点，”海拉偏过了头，挑了挑眉，表达了对兰德尔找错重点的不满，“你不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兰德尔把目光放到了希尔身上。

刚才闯进来的那个人已经步履急促地走了出去。教室的门被关上，学生们立刻安静了下来，一双双眼睛注视着希尔，等待着他说些什么。

希尔嘴唇微启，他冰蓝色的双眸看着底下这群学生。

在被希尔的目光扫过的时候，兰德尔甚至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沉默了几秒，希尔的嘴角扯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他说道：“刚才出现了一个小插曲，现在让我们继续我们的课程。”

“噢，我就讨厌他这一点——”海拉蹙眉说道，“他永远不肯把真相告诉我们！”

“因为他的考虑和军部的人一样。”兰德尔说道。

“但是我们有知道真相的权利！”

“但是知道真相对我们而言不一定是好的。”

“你很喜欢希尔吗？”海拉彻底转过了头来，语气恶劣地问道。

撒亚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反应迟缓道：“……我觉得希尔老师没什么不好的。”

“的确没什么好讨厌的。”兰德尔实话实说道。这句话没什么好让他别扭的——即使一开始他对希尔的印象很差，但是心里的感觉总会随着时间改变。

“我记得你一开始并不喜欢希尔，”海拉眯起了眼睛，“什么改变了你对他的想法？”

“噢，这可很难说。”兰德尔打着马虎眼。

实际上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虽然他觉得他有充分的理由去解释——当然他也懒得去特意解释。

海拉盯了他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放弃这个话题。

“好吧，刚才那个人说的是关于高年级的事情，”海拉飞快地低声说道，“似乎是他们所在的星球遇到陨石冲击了。”

兰德尔楞了片刻，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你没听清楚吗？”海拉不悦道。

“不，我听清楚了——但是为什么？”兰德尔错愕道，“难不成这次他们的考验是在陨石冲击过后生存下来？这太疯狂了，即使每个学生都拥有一架抗高温飞行器，但是也不能保证他们就能成功活下来！”

撒亚听到这个消息完全呆住了，根本没办法像兰德尔这样还能做出这些分析。

“是的，我也是这样想的，”海拉认同地点了点头，顿了顿，她说道，“不过那个人只说了这些，但是听他的语气，似乎这是件意外情况，我想高年级的人原本的考验并不是这个。”

“那、那怎么会遇上陨石呢？”撒亚呆呆道，“难道学校没想过这个可能性吗？他们怎么能找到这样一颗危险的星球！”

“噢，拜托，你对‘出航’真的一点都不了解吗？”海拉瞥了撒亚一眼。

兰德尔对着撒亚解释道：“学校当然会在安全的行星中选——当然也会有经常遭受小行星和陨石冲击的星球，但是学校可以预测出安全的时期送学生过去——也就是说，不论高年级去的那颗星球安不安宁，学校既然会把他们送过去，也就代表他们在那儿的一个月都会是安全的。”

“那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撒亚这会儿算是回过神来了，惊恐的眼睛里一下子就盈满了泪水，那副样子把海拉给惊讶到了，“他们会怎么样？他们活下来了吗？不——不能这样——他们不能出事！！”他有些过于激动了，前几排有人听到他的声音不悦地转过头来。

兰德尔抬头就见希尔看向了他们这儿。

那天晚上在储存室和希尔不欢而散之后，兰德尔以为希尔再次看见他会一直冷着脸什么的——但是显然是他想多了。他再次遇到希尔时，对方依旧是那副温柔的样子，仿佛一个晚上过去，他的怒气也就消去了似的。

其实兰德尔觉得那不能称之为“怒气”，更多的是一种心灰意冷和自嘲——实际上作为一名星球上如此有名的少将，他的这些小事儿总有一天会传遍整个星球。

兰德尔忍不住想到，当那一天来临，希尔心里会是什么滋味。不过他必定是做好了准备的。

虽然察觉到了这里的异状，但是希尔仿佛知道他们在讨论什么似的，只是给了一个提醒的眼神，便继续授课了。

撒亚抓住海拉的手臂，浑身微微颤抖着。

兰德尔将他的手拉了回来，小声道：“别这样，现在在上课呢。没事的，放心吧。”

撒亚盛满泪水的眼睛瞥了兰德尔一眼。

兰德尔愣住了——他总觉得撒亚的这个眼神带着点怨怒似的……但是又怎么可能呢？应该是他看错了吧？

海拉喃喃自语道：“我想总不至于全军覆没，不然梅塞尔校长就要退休啦。军部好不容易培育了两年的精英们就被一颗陨石给弄死了——好吧，这真的是运气问题，不过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

兰德尔想到了布兰特，布雷兹和爱德华——他甚至开始有些怀疑，这件事情不会也是爱德华干的吧？目的是毁灭星球最年轻的力量？

但是转念一想，爱德华最多是个外星人，又不是天神，怎么可能控制自然呢？

他蹙着眉问海拉道：“那个人就没说高年级的人怎么样了吗？”

海拉瞥了他一眼，吐出一句话：“幸存率恐怕很低。”

也就代表着，现在学校还不清楚具体的情况。

撒亚浑身颤抖了一下，便失神地坐在了那儿，像是一下子没了力气一样。

兰德尔也抿紧了双唇，皱起了眉头。

这时，海拉用食指轻轻叩了叩兰德尔的桌面。

兰德尔抬眼看向她，只见她用唇语对他说道：“得去调查学校的探查设施。”

兰德尔蹙眉点了点头。

下课之后，学生们都离开了教室。

兰德尔整理好书本正要起身，撒亚便对他低声说了句：“我下午的课不去了。”

“……恩。”

说完，撒亚就匆匆离开了。

兰德尔慢吞吞站了起来，等到学生走的差不多了，才慢慢地走到还在讲台边整理着东西的希尔身边。

希尔连头也没抬一下，便猜出了他的来因。

“你们知道了吗？”

兰德尔轻轻“恩”了声。

“有时候我觉得你和海拉，或者再加上其他什么人，就是一个天才调查团，”希尔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将桌上的书叠在了一起，便抬起头，看着兰德尔说道，“但是有时候深入调查也就意味着你们必须深入其境，或许获得真相的代价是失去生命。”

“我想我们会好好比较一番生命和真相的重量。”兰德尔说道。

希尔看了他几秒，说道：“你想问什么？”

兰德尔直截问道：“高年级的人有可能活着回来吗？”

“已经有人生还，”希尔冰蓝色的双眼注视着兰德尔，轻声说道，“这是一场悲剧，学校已经尽力去搜寻每一个学生的下落。”

“……”

希尔的双眼中忽然间流露出些许戏谑神色，他问道：“你在担心着谁？”

“……”兰德尔的话到了嘴边，又被吞了下去。

“布兰特，布雷兹，爱德华？”希尔问道，“我听说你和他们的关系不错。”

“……您的‘听说’范围真广……”兰德尔嘟哝道。

希尔笑了笑，说道：“至今还没有他们三个的消息。”

兰德尔抿紧了双唇。

此时教室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希尔看了兰德尔一会儿，说道：“这是一场意外，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每一次出行学校都会带上一定量的飞行器。只不过在灾难来临的那一刻，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第一时间坐上飞行器逃离——如果他们是不幸的一员，我很抱歉，不过我希望他们每一个人都能安全地回来，”顿了顿，希尔说道，“他们是星球的未来。”

兰德尔沉默几秒，说道：“学校会把这件事情告诉学生吧？”

“这是必然的，”希尔笑了笑，说道，“只不过得在所有情况已经确定下来之后。”

“好吧，好吧，”兰德尔吐出一口气，“要是以后换成我们该怎么办？”

希尔挑了挑眉，回答道：“请相信学校会尽最大的力量保证一切都在他们的控制当中——这次的事件并不是经常会发生的。”

“好吧，相信你，”顿了顿，兰德尔觉得有些别扭，便补充道，“相信你们这些老师。”

“相信爱你们的人。”希尔说道。

“……”兰德尔飞快地看了希尔一眼，忍不住说道，“为什么听见这样的消息，你一点都不着急呢？”

希尔一愣，但是很快就恢复了笑容。

“因为对现在的你们而言，悲剧十几年发生一次，一旦发生便成为了你们生命中最重大的事情。”

兰德尔怔住了。

希尔微微倾过上身，近距离注视着他的双眼，缓缓说道：“但是在你们的将来，悲剧将每时每刻的上演，它们不会给你舔伤的时间，不会对你们的悲伤产生丝毫同情……它们将接踵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