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人——八月崔苇
八月崔苇  发于:2014年02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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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着那张红色小纸片,很是不解,张睆凑过来看,看来看去,到最后只道:“是说要你放弃吗?”说完轻轻地叹了口气。

刚才那老和尚哈哈笑着走了过来:“公子,本寺与你有着一些渊源,你的签文不妨让老衲指点一下。”我连忙递过去,眼睛眨巴眨巴盯着老和尚,生怕错过他的一些表情变化。

看完签文,老和尚还是那副不温不火的样子,真让我着急。他最后慢吞吞道:“回返往复的缘分,可以说是佳缘,也可以说是孽缘,签文只是让公子你静静守候,莫强求,莫气馁,属于你的缘分终究会来。”唧唧歪歪,说了等于没说……

“那苏公子怎样从这段回返的缘分中抽身?”张睆忽然插嘴。

“哈哈哈,何必抽身?而且也无法抽身,这是他的命数,是福是祸,一念之间。”老和尚一边说一边走出了签堂。

何必抽身,而且也无法抽身。如果真的是命中注定要失去,我便不敢再祈求太多。

走出庙堂之外,豁然开朗,草色青青,甚至有一两声蛙鸣。天上云彩变幻,夜幕已经悄悄降临,我松了一口气。

张睆刚才说要到飞来寺后面的飞来瀑那边散心,我也只好由着她,不过既然天色晚了,我还是要尽义务去找她回来,我可不想让张员外担心让我爹娘烦心。

一回头,却“砰”地撞上了一个人。我摸摸额头,看向面前那个揉搓着鼻梁的高挺秀气的男子,“你怎么来了?”

“你们那么久都没有回来,司徒公子有些担心,所以我出来找你们。”中规中矩的回答,我还是有些失望,“哦”了一声。

“签文拿了吗?”我马上从身上找那张纸片,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坏事了,一定丢在了什么地方。

“没事,慢慢找,找不到就算了。”苏梓仁的语气还是那么温和。“不,我能找到的!”翻遍衣兜都还找不到,只好宣告失败。

好不容易冷静下来,我发现苏梓仁的目光根本不在我身上,而是停留在那天边的晚霞上。火一般红艳的颜色,映照在苏梓仁略显苍白的脸上,有一种夺人心魄的美。

“你知道吗?我在找一个人。”我开口打破沉默。

“哦?”

“嗯,”我肯定地点头:“一个梦里面的人。”

“梦境与现实终究不同。”

“嗯,子不语怪力乱神,我知道,不过我真的找到了,虽然不肯定……”

“我也在找一个人,”苏梓仁艰难地开口:“用了好长的时间。”

“是吗?那最后,找到了没?”

他点点头,我哑然:“啊,那恭喜啊。”

“不过我很快又失去了他。”

“那就再找啊,她一定还在等你吧。”上次的事情发生以后,我就是面对着他,都有一种羞赭的感觉,无地自容。有点想靠近他,却害怕签文成真,强求而失去他。

“或许吧。”苏梓仁的目光移开,理了理没有乱的长发,晚霞的光遮挡住他的表情,我摸不透。

“啊!!!救命啊,救命啊!”附近传来了凄厉的尖叫,张睆的其中一个小丫鬟跑到我们面前,狼狈而急促:“少爷,救命啊,小姐,小姐……”

“你别急,慢慢说。”

“小姐掉水里了,快救她啊!”丫鬟快要哭出来了。

我连忙让苏梓仁照顾那个吓得只会尖叫的丫鬟,独自跑到飞来瀑那边,一到达就听到几个丫鬟在拼命叫喊哭闹,张睆已经被湍急的水流冲到瀑布边缘,正紧紧拉住一块突出来的岩石,越来越虚弱,一见到我马上用变得虚弱的声调喊道:“苏公子,救我……”

我马上跳下去,扒拉着一块块尖锐的石头,血从手指的缝隙中流出,又被水流冲刷干净,好不容易才游到张睆身边。因为恐惧和紧张,张睆一碰到我马上抱住我不放,我的双臂动弹不得。我的水性并不太好,这一下我只好连连挣扎,与逆向的水流搏斗。

好不容易把张睆拖到岸边,几个哭哭啼啼的丫鬟合力把她拉了上去之后,我忽然身上一软,奔腾的流水就把我冲开去了,头撞上岩石,我眼冒金星,有热热的东西流到脸上,失去了意识。

第七章:500年

我睁开双眼,打量了四周,一个陌生的地方,好像是一个河边的小岩洞,我居然被冲到了这种地方,而最神奇的是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居然没死,以后真的要多拜拜菩萨。谁知道有没有以后呢?我现在其实跟死了差不多:四肢动弹不得,全身被河水泡得发冷,衣服又湿又破,头还晕乎乎的,伤口痛得要命。躺在这里,没人找到我的话,就只好等死了。

很想哭,不是因为疼痛,也不是因为怕死。活了十七年,其实也差不多了吧。爹娘还有姐姐和司徒照顾,我也不用太担心,家里面的生意也不错,不用担心生活问题。可是我好不容易才喜欢上一个人……

外面越来越黑,只有一点点幽幽的月色透了进来,心里好痛,反正没人知道,我就想大哭一场。苏梓仁说在找人,他在找谁啊?为什么就不能是我呢?我分明就在跟前啊!越想越委屈,泪水沿着眼角,落到耳畔,滑到发根。哭泣抽动伤口,我很快又痛昏了过去。

一些冰凉的液体浇到脸上,我咳嗽着,醒了过来。

河洞里满是微弱的光亮,白衣男子一手拿着火折子,一手拎着一件还在滴水的白色外套,站在我上方,俯视一般看着我。见到我睁开眼睛,他的眼里仿佛恢复了一些神采。

“咳咳,苏梓仁,你干嘛拿水浇我,你当我是花啊?”我强忍着伤口的疼痛,以及内心的狂喜,慢慢地说。

“你晕过去好久了。”苏梓仁的声调很是平缓。

“啊?好歹你还是来救我了。”我真的有点高兴。

“我们一直在找你。”苏梓仁又打亮一个火折子,在洞的深处拖出几根相对比较干燥的树枝,生起了一堆火:“不会救人你就别逞强,现在麻烦到的还是别人。”

这家伙,跟一开始的平易近人温柔和蔼完全成了个鲜明的对比。

“喂,拜托,先扶我起来,这种姿势躺了那么久我的腰很酸耶。”

贴着墙坐着,眼看我就要倒下去,一个肩膀马上过来成为了我的支撑,鼻子又有点发酸了。因为靠的很近,除了闻到他身上书卷一般好闻的气息以外,还有:“你的衣服都湿了。”

“还不是因为来找你,现在天还没亮,等人来要好一阵子。”话说的很强硬,不过语气还是淡淡的。

我身上很冷,打了个啰嗦,苏梓仁脱掉我的外衣,架到火旁边烘干,同时搂紧了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刚才你说过你在找一个人是吧?”在漫长的无聊对话以后,我终于鼓起勇气,询问道。

“嗯。”

“那人是谁?”

“不知道。”

“哈?不知道?”“嗯。”

苏梓仁摸摸我的头,尽量避开我的伤口,用空灵而遥远的语调道:“现在是你。”

“我什么?”“我每次找的人都不同啊。”

我低下头,懦懦道:“还真没看出你是个花心萝卜。”

“我不是。”见我没回答,苏梓仁又重复一次:“我不是。你到底是怎样看我的?”

长久的沉默过后,那个环着我的温暖怀抱忽然离开了,我差点跌倒在地上。

忿忿不平地盯着苏梓仁,只看见他扬起手,赏了我一个耳光。

那个耳光下手极重,我甚至不记得我到底何时得罪他到这个地步。艰难地爬起来,捂着脸,我狠狠地盯着他,决心要把他盯出个洞来。可是我心软了,他用明显受伤的眼神看着我,就像我是伤害了小动物的猎人。局促不安,虽然我依然认为错不在我,但现在我也只能默默地低下头颅。

火堆里还在跳动着火星,一点一点,溅上我的赤裸的上身皮肤,有点点的痛楚。我只能从凹凸不平的泥地上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心还在激烈地碰撞着我的胸膛,四周除了火焰的劈啪声以外,我再也听不出其他声响。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我沉默半晌,抬起头,庆幸他还在。

摇摇头,苏梓仁从站立的姿势变为跌倒在地,背靠岩壁:“抱歉,我只是累了。”

我知道他不光是身体上的累,还有心上的累,重重叠叠,压抑着他。

我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忍着身上的伤痛,缓缓走去他的那边,却不小心再次跌倒在地,发出一声痛哼。他没有任何反应。我只好艰难地爬过去,把头放进他的怀里。

“我想我已经知道一些什么了。苏梓仁,你到底是谁?”我喃喃道。

“纸人。”

“嗯?我知道,你是苏梓仁。”

“不,不是梓仁,是纸人。”

“嗯?”我想从他的怀里离开,却被苏梓仁一把按住:“你是说白纸的纸吗?”

“白纸的纸,我是纸糊的人。”

我还是不太懂他的话,我知道的只是关于一些简单的事,例如苏梓仁的身份有些复杂,而绝对不是新科状元那么简单,例如他与我有一些可能忘记了的渊源。

“你发烧了?”我狐疑地看着他。他苦笑着摇摇头。

“愿意的话,你可以听听一个久远的故事吗?”

“你还没有回答我。”

“听完故事,或许你就会懂的了。”

苏梓仁用温暖的手环住我的头,抚着我那沾了鲜血的头发,轻轻吻了一下我的额头。

“500年前,杭州灯笼老字号明月坊还没有倒闭,每天都有络绎不绝的人前往,请求掌柜为他们的寿辰婚宴准备花灯。你一定没有见过那么漂亮的花灯,琉璃盏内盛明珠,点了火,花灯外还有跑马,一圈一圈围着花灯转,璀璨夺目。”

“有现在的花灯漂亮吗?”元宵节那天我跟司徒贤出去玩,终究没有寻访青楼,而是选择了观花灯这种无聊的安排。

“比现在的漂亮很多。”苏梓仁宠溺地笑笑:“你想不到的漂亮。”

“那个掌柜的小儿子尤其喜爱花灯,小小年纪就已经会做很多花样繁复的灯,街坊也整天夸奖他天生吃的这行饭。别人做花灯时用的是手,他做花灯时用的是心。因此,他的花灯每次都是最受欢迎的。”

“可是他的父亲并不愿意小儿子继承家业,他认为他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参加科举考试一定能金榜题名,光宗耀祖。于是小儿子被剥夺了做花灯的自由,每天每夜,只有枯燥乏味的诗文陪伴着他。”

说到这里,苏梓仁声音有些颤抖,我不安地看着他,用手轻扫他修长宽大的脊背。

“他是那样爱好自由的一个人,不过为了摆脱家族从商而被轻视的形象,他一直在发奋读书,一天比一年憔悴。”

“父亲没收了支架花纸,他就不能再做花灯了。他把庭院里的一棵青竹砍了,用小小的刀,一下一下地削,削出足够的支架。然后他用书房的白纸,糊出了一个小小的纸灯笼。”

“白天发奋读书,心无旁骛,到了晚上,没有了父亲监管的时候,他才拿出那个小小的纸灯笼,点亮以后挂在身边,当做是陪伴自己的朋友。”

一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我的脸颊上,我抬头往上看,不知道什么时候,泪水已经模糊了苏梓仁的双眼。

他哽咽着,继续把故事娓娓道来:“乡试中,他不负众望,拿到了第一名。成为秀才后,他更加努力,不知不觉就到了进京赴考的时候。”

“后来怎么样了?”苏梓仁沉默得太久,我忍不住问。

“他啊,在上京的路程中,被陪同的一个远方兄弟偷走了身上所有财物,流离浪荡在举目无亲的异乡。几天后,勤奋聪慧的他找到了愿意收留他的店家,便满心欢喜地准备重新凑够路费。他是那样的努力,不管什么挫折在他面前好像都不值一提,那时候的他总是那么光彩照人。”

“就在凑得足够盘缠,准备赴京时,因为错过了最后的复习时机而忧心忡忡的他被疾驰过路的一辆驴车撞倒了,以后都没有再起来。”

我的眼圈有些痒,只好伸手揉了揉:“他有交待什么吗?”

苏梓仁的目光变得飘渺莫名:“嗯,他对扶他起来的人说,叫大哥好好照顾爹娘,还有一定要跟跟纸灯笼说,抱歉不能回家。”

我从来没有见过苏梓仁这么脆弱的一面,仿佛这个故事他亲身经历过,沉重得让他每每回首都支离破碎。

“我想,那个小儿子的家人会理解的。”

苏梓仁抿着唇,忽而道:“他才17岁,离开家前最后一句话,就是对白纸灯笼说的‘等我回来’,他看着灯笼的目光,温柔得像看着一个他深深爱着的人。灯笼陪伴他,也不过两年时间。”

我有些为故事中的人难受,为小儿子,为父亲,更多的是为了那一个纸灯笼。如果那个用心做出来的纸灯笼真的有感情存在,也许就是苏梓仁这样的吧。

“苏梓仁,你就是那个纸灯笼吧。”

“也许是吧,或者只是小儿子的思念,让我从纸中出来。”

“纸人,梓仁,纸人……”我喃喃念着。

苏梓仁笑笑,眼里不再有泪意,只能从他依然发红的眼眶中看出他曾经哭过。

“以后,你们有再见面吗?”

苏梓仁笑意更深,露出脸颊两边小小的酒窝:“有啊,纸人一直在追逐着他的灵魂,看着他投胎转世,等待他从婴儿长大成人。不过找人真的很难啊,漫无目的,只能凭借着越来越淡薄的气息,苦苦追寻,而且每次都在他十七岁时方能相遇。”

我怔忪着,与苏梓仁相见那天,正好是我的阳历十七岁生辰。

“梓仁,那你说,这一世的他,是我么?”我试探性地说出这话。

“嗯,这一世我又追寻到了你。不过一开始,我没打算和你相认。”

“为什么?”我反应异常激动,也许是诧异于我的态度,苏梓仁低头,拍了拍衣服上沾染了鲜血而无法拍掉的灰尘。

“每一世,我都在找他,可每一次,他都记不得我。重新相识相爱,厮守一生,然后人类短暂的生命结束,我又陷入了无穷无尽的等待。如此这般,我也累了。”

我挣扎着,终于站了起来,试图拎起他的衣领,但无力的双手根本无法表现出我的愤怒。我狠狠盯着他:“就是因为你说一句累,等待的就必须变成我吗?我不知道前世前前世的我怎么做怎么想,我只知道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不要你离开!”

苏梓仁有些愕然,却忽然绽放开一个足以令明月失辉的笑容,我好像明白了500年前那做灯笼的那个我的心情了,用了无尽的爱,做了生命的最后一个灯笼。

“我可是从小就会做一个梦啊,梦里面的人如月生辉,可惜我从来都触摸不到他,甚至连一个正面都得不到。可是我知道,我这一辈子只会爱着这个人,直到我死去。如果你不再出现,那我该怎么办呢?抱着一个不会成真的梦了其一生?你可不要那么自私。”

“我知道你每次遇见我我却不认识你很难受,一遍又一遍看着我死去很难受,独自等几十年很难受,但是只要你找我,我终究会回来的啊。所以,就算你说我太自私,也请不要离开我,可以吗?”我几乎要哭出来了,把头深深埋进苏梓仁结实温暖的胸膛里,双臂紧紧环抱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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