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将艰苦朴素的精神继续发扬光大。基本是宿舍课堂饭堂图书馆四点一线的规律到单调的日常生活。上课全勤，积极参加校内活动，毛遂自荐或由教授被动安排做协助教授研究项目的助手。

到香港两年了，他们才去过一次蝴蝶谷，吃过一次本地正宗港式茶餐厅里的烤吐司、猪油包和喝过一杯丝袜奶茶。

就这一次仅有的经历，成光已深刻感受到香港的生活成本比内地农村高太多。他根本不敢乱花钱，怕负担不起开销。

安贫乐道只是古人的自我安慰之辞，作为一个现代人，哪怕是现代农村人，没谁甘愿受穷，更没哪个勤劳的人活该受穷。只有拥有雄厚的经济基础，才能作为真正实现理想抱负的牢固有力的支撑。

穷则思变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

成光以甲等荣誉的光彩从中大本科毕业后，考上了香港科技大学（科大）的研究生，继续财务学的学习。他比以往更拼命学习。他暗下决心：他要学出个名堂来！他相信功到自然成，相信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终有一天，他会苦尽甘来出人头地大展鸿图。

苍天却存心在成光对他和焦维两人的未来最信心满满之时偷袭了他们的情感罅隙。

转折，近在眼前。

成光和焦维从没想过，香港这个令他们大开眼界的神奇地方，会令彼此失去对方。

焦维攻读研二课程时，被研究生导师外借给一个前学生。这个前学生名叫慕亨，三十六岁，跟焦维一般高，相貌平平，西装革履，老成持重，阅历丰富，现为HK某大型金融机构证券部副总。

以前当然也出现过类似请外援救急的情形。证券公司同时进行几个重要投资项目，慕亨分管一部分，手下精兵良将都分头行事、派遣无余。任慕亨再擅长覆雨翻云调兵遣将，手下也要有足够的兵将才行得通。现在他就卡在了缺人才这点上。人手和人才虽只一字之差，也能将就用，可惜功能区别太大有天壤之别。人手易寻，人才难觅。因此，他才请求恩师支援，帮他找值得信赖且派得上用场的学生参与剩余的个别项目的实地调研。

教授对慕亨的求援举动半点不觉唐突，似乎早就习以为常。他把学生向外借调这种行为视作让学生们积累经验、学习成长的社会实践。以往教授都推荐自己的得意门生，而这次他照例推荐了从内地农村考到港大的得意门生——实力非同一般、德才兼备的焦维。

象牙塔和社会之间有一座无形桥梁连接，这座桥梁是莘莘学子成为社会人的必由之路。桥梁有千千万万种，但每次只能过一条桥。

焦维将这次外借看成迈向成功千载难逢的机会。

慕亨是焦维第一个直面打交道的证券从业者中的高层人物。这令焦维本能产生一种敬畏感，他仰视着慕亨。

可是很快他就不再仰视慕亨，不再敬畏他的社会地位、权势和用职位头衔堆成的光环。

因为他发现慕亨看他的眼神不对。不是一个主管上司看待临时员工的眼神，而是一种像看待猎物一样侵略性十足、肆无忌惮的眼神。

而且，他还发现慕亨有老婆，并且还有个上小学的儿子。

焦维很反感，下意识开启了自我保护开关。

慕亨的确看上了焦维。第一眼见就看上了。他终于按捺不住欲望，以项目完结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朝焦维发动攻势。

他请手下全组员工吃饭唱K泡吧，独留焦维一个至酒吧将要打烊。

他故意灌了焦维很多杯烈酒，却没能如愿把焦维撂倒。

焦维的酒量是真人不露相、海水不可斗量的千杯不醉。

焦维原以为是自己敏感，没想到工作场合之外的应酬证实了慕亨对他就是怀有不良企图，眼神只是实施揩油的预告和前奏。

慕亨借着酒精作用，碰触了焦维的手背，又特别S情地触摸了焦维的大腿。

慕亨明目张胆的挑逗和无孔不入的X骚扰行为，实在是令焦维防不胜防避无可避，只好静观其变伺机而动。

焦维给人一种非常健康的美感，容貌清秀，气质质朴，没有丝毫都市男孩带有的娇嫩虚荣之感。像是城市里遮蔽着的仙露明珠，浑身闪耀着一种亮而不锐的光芒。

这就是焦维给慕亨的第一印象。

也因为近乎完美、过分深刻的第一印象，令他决定试探一下焦维，看他有没有更进一步的可乘之机。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有想把焦维据为己有的心思也很正常。不论情场职场或者别的什么场，都讲究个你情我愿。强人所难、强取豪夺总不太高明，也没必要。这个世界没有非谁不可这回事。

“我知道你的身份，你和我一样是隐性GAY。我们应该惺惺相惜。我部门急缺像你这样的实干人才，你想不想留下来跟着我挣钱？我可以按最高级别的薪资福利标准聘请你，给你签正式劳务合同，帮你办工作签证。只要你干得好，有年终奖和额外花红，晋升渠道畅通，前途无可限量。可以充分发挥你的个人才干。这样的机会失不再来。”

焦维神思清醒至极，他想搞清楚慕亨是真的求才若渴呢？还是只想耍手段猥亵他？

他或许还保有一分未被世俗污染的单纯，头脑却一点都不简单。他非常善于思考，也善于揣摩人心。

小看他轻视他的人最后都会死得很难看。如果慕亨对他心怀叵测，那么慕亨一定会不得善终。别人不知道无妨，他自己清楚就行了。

“你知道我喜欢你吧？别装傻糊弄我。天下没有白吃糖的道理。你也别想在我这儿吃霸王餐，空手套白狼。我是很有诚意招募你进公司，不过我的诚意取决于你的态度和选择。你是聪明人，应该很清楚我想要什么。你前途能否光明就在你一念之间。”

慕亨切中了焦维的要害，这个诱惑的确很难抗拒。“谢谢你的好意，我考虑一下。”

话一出口，焦维便意识到当自己说出考虑一下这句话的时候，他从心理上就失去了平视成光，与成光同甘共苦荣辱与共风雨同舟的立场。

人一旦产生魔鬼念头，人性弱点暴露无遗。

一边是镜花水月，前途迷茫，一边是高薪厚职，触手可及。他该如何取舍？如何抉择？

焦维与成光初来乍道共同面对未来的勇气不再，或许信心原本就没想象的那样充足。

他思量许久，没有激烈挣扎，只是冷静理智沉思，想着光明背面的暗淡渺茫，底气不足，壮气消沉。成功率太难估测，你不知要奋斗多少年，也许五年十年，也许半世一生……还要冒着一辈子庸碌无为一文不名穷愁潦倒的风险。

这是一种不可名状的不确定感、焦虑感和恐惧感，所聚合而成的叠加放大效应。

如果要花半世一生的时间才能事业有成，他宁愿寡廉鲜耻“铤而走险”走捷径。他丝毫不怕惨烈竞争，只要他找到克敌制胜的方法。

他相信，他的专业才能不会因为某个抉择而埋没。

他不声不响地做了决定。

慕亨选了一间环境清静雅致的咖啡厅跟焦维见面。

焦维准时赴约。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进咖啡厅，也是第一次喝拿铁咖啡，却兴致不高，甚至连拿铁咖啡什么味道都没尝清楚。

既然是明买明卖，开诚布公先礼后兵直截了当非常必要。

“我自认为不是当情人的料。但如果摆在我面前的只有这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务实选择，我想我不会矫情拒绝。只要你把承诺全部落实兑现，我立刻跟你去开房。”

慕亨是真喜欢焦维，焦维是圈子里并不多见的高级货色，他对焦维几乎是百依百顺，不过，焦维始终把持着等价交换原则压根不提非分要求。

慕亨结婚后没有过固定情人，只试过几次安全的一夜情。焦维愿意做他的情人，他求之不得。

“我不需要你用金钱物质包养我，我更不需要特殊待遇特别照顾。我只需要施展理想抱负的平台。你只要提供平台给我就行了。”

就是这种贵而不傲的态度，让慕亨清楚知道，他至多只能得到焦维的身体，永远得不到他的心。就像他可以轻易掌握焦维的身体，却无法支配他的心一样，在神魂颠倒心猿意马中倍受若即若离的煎熬。

亦如有的利益，他可以给或者不给。他多半选择不给。可是，他若占焦维便宜，他就会选择给焦维利益。而焦维的选择只是让不让他占到便宜罢了。

他对焦维的目的心知肚明——焦维要的不仅仅是一份拿工资的工作，而是一条出将入相的上升通道。他乐意跟焦维交易，是因为焦维的色相肉身还算值当，或许还带有出乎意料的额外附加值——焦维的个人才学、智慧、剩余价值。

焦维毕竟是万里挑一的人才，若是趁早收为己用储备起来，显然比为同行竞争对手输血要明智得多。

“你的要求很合理。我会尽量满足你。”

慕亨很满意，他们达成了协议。

这是个双赢的结果。

焦维的心波澜不惊的深深地沉了下去，眼中漆黑一片，古井不波。

他在麻痹而暗无边际的绝望中踏上了事业起步的光明之旅。这段只有目的地没有风景的旅程注定只有他一人独行。

他伤心欲绝地痛哭了一整晚。他知道以后再不会为任何人哭。

焦维心里很明白，记忆中那种雪梨的清甜滋味，已悄然蜕化变质，不复存在。无论他多眷恋，都再也不能拥有。他深爱且最爱的人给他的初吻和珍贵的初恋。他们彼此的初吻和初恋。他永远失去了。

也许，唯有铭记一个姓成名光的男人，和关于他们之间曾刻骨铭心的一切美好回忆，才足以祭奠被他葬送的纯洁爱情。

第3章：断鸿，梨云梦冷

多年前，香港对两个从未进过城的乡下男孩来说，是个新奇而繁华的花花世界，充满了奢华、纷繁、复杂的物欲诱惑。

世易时移，焦维脑海中浮现的贫穷落后的家乡风貌，与入眼的高楼大厦、纸醉金迷，相比之下呈现的巨大落差，使本不该耗费太多精力去追逐的功名利禄被强化了，反倒是那些值得留恋传承的淳朴被淡化了，人心也因此起了波澜壮阔的变化。

不知何时起，焦维开始有意识地躲避成光热烈目光的注视，做贼心虚似的不敢直视那双他曾万分迷恋的黑眸，那波动的清亮眸光，与他落满昏暗欲求的浮尘的眼眸形成鲜明对比。让他的忧伤悲哀更深，愈加自惭形秽。

夕阳垂地时分的公园，最适合平静分手。

焦维伫立在开着紫色紫荆花树前的空地等候。

成光好似乘风而行，笑容满面地跑到焦维跟前，说：“久等了吧？最近忙着为论文选题作研究准备。你吃晚饭了么？没吃的话，我们去路边摊吃肠粉和车仔面，还可以再加几串鱼丸。”

焦维微笑着没有答话。凝睇着一无所知的成光，焦维心中的酸楚疼痛，猛烈而疾速地扩散。即便多么舍不得，也必须割舍。他早已定夺，今天只是来通知成光一声。

“成光，对不起，我没有坚守到底，我违背了我们的约定。我被人包养了……”

成光脸上的笑容霎时凝固，眼中跳跃的光点冻结了一般不再闪烁，身上最脆弱的那根神经被狠狠刺痛割断了，有什么他坚信的东西迅速土崩瓦解，有什么闪亮的光辉陨落为灰霾迷漫。

眼泪压在眼底，他凝望着表情如常的焦维。没错，他没眼花看错，焦维的外表和神态一如往常，可是，却在不知不觉间悄无声息地变心了。

成光通情达理，能换位思考，也很了解焦维，他震惊、悲伤、愤怒，却没有让泪水夺眶而出，没有责怪，没有动粗。

他只是静默地握住了焦维的手腕，眼中充满令焦维惊讶的哀伤，这哀伤浓重到焦维将被一种如牛负重且永生卸不掉的罪恶感所牵绊。

“我只想知道，是什么让你改变坚持？让你如此轻易地离弃我？”

“我放弃你，放弃我们的未来，是因为我们需要付出努力的方向太浩渺太飘摇不定，我无法看清一个明朗的结果。”

焦维点到即止。“我硕士毕业之后会留港发展。”

“你已经有了更好的出路？这才是你被包养而出卖自己的真相？”成光追问了一句，没有任何揭露或干涉焦维的意思。

焦维默然点头。他理直气壮提分手，内心早已撕裂破碎。但成光不必知道他内心的黯然心伤和痛苦。

他没有在成光面前流泪，因为他已经在作此决定的晚上痛哭过一场。

那一夜的哭泣，只会令他越发坚强越发奋勇前进，除了他自己，无人能改变他决绝向前的步伐。

成光明白一个人穷猿投林的别无选择和心去难留的无可奈何。

与感情本身无关，与现实密切相关的分手，既荒谬绝伦又理所当然，人世间比比皆是司空见惯。他和焦维是未能免俗的一例，充其量不过是又添加了沧海茫茫中的一粒沙尘而已。

见心爱的人坦言要他放飞自己，他能说什么？他无言以对，并为此深感难过。人往高处走，是何其正常而又自然的事。他怎会忍心阻碍焦维？任由自己变成焦维事业起飞道路上的绊脚石拦路虎？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不要太勉强自己，要善待自己。你要记住，不论以后你变成什么样，我永远是你的家人，可以免费给你家人一般的温暖和爱护。不需你用自己或任何东西交换。”

焦维能感受到成光心髓深处流露出的深挚的真情实意，他紧紧抱住成光结实的身躯，闭上双眼拦截住即将溃堤的热泪。能让他欢笑、感动、伤怀、泫然泪下、永世不忘的人，只有成光。

“成光，别忘记我们的初恋，别忘记我……你知道我对你真心真意，但我必须背弃你。成光，我真的很抱歉……”

“如果离开我能让你的未来变的更明晰更如花似锦，那么，永远不要感到内疚，永远不要向我道歉，永远不要回头望我。你只是选择了你认为投入产出比更大的付出代价的方式去立业。我明白你有自己的人生规划和职业需求，我明白你的恐惧和无奈。我明白。”

这个离别的拥抱只持续了片刻。

彼此最后的一丝执手相看的亲密无间，和情侣之间最后的一点体贴入微的柔情蜜意，随着双臂放开后晚风的穿梭拂过而消逝。

下一秒，彼此最善意的温柔和最绵邈的深情，都不再是对方的专利。

情至意尽之极，一种灵魂和真挚被掏空的空虚感占满心头。在皮肤之下，黑暗之中，化作凄风苦雨，肆虐着兴风作浪，连续不断地翻江倒海……

曲终人散的感伤，无可避免且如影随形。

“成光，你的宽厚善良会为你带来好运的！答应我，千万别变成另一个我。答应我，即使没有我，你也要容光焕发地走下去。”

“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咬紧牙关，正直地生活下去！我答应你，即使没你，我也会容光焕发！”

“很好。这样的分别，很好。”焦维脸上展露的平和明净的淡笑，有一种叫人怆然心碎和落泪的美感。

“但愿你的付出，换来的一切回报都值得。”成光衷心祝福焦维，被迫与曾经以为的幸福挥别。

清冷的失意和彻骨的苦涩，油然而生。

他爱过焦维——这个确凿证据，成了印证过去的一枚鲜红烙印。这烙印化为痛心入骨的伤口，会一直鞭挞他砥砺他勉励他，直至创伤愈合为止。

焦维的善自为谋和成光的放手成全，都没做错。只是现实伤害了他们。

斜阳西落下，碧草夹道、风吹花落的碎石香径，一头通往公园，一头通往街道，都被一种虫鸣低泣、泪影斑驳渲染为哀婉的朦胧，却没有一丝迷惘和犹豫不决。

成光没有想到，他和焦维此情此景此时此刻的分手，竟然是在香港的最后一次见面。

来时双雁，归时断鸿。

青春年少时比翼齐飞的梦，终究被残酷现实撞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