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别这么诚实这么犀利么？”焦维睁开双眼。恍惚的神思不再。黢黑的眼换上静定神色。

“我只是实话实说。你还是喝下这杯醒酒茶，好好睡个觉吧。你肯定旅途劳累了，需要休息。”从韬将温热的茶递给焦维。

焦维一口灌下，倒头装睡。

从韬为焦维盖上薄毯。

他写下自己的联系电话，放在床边的桌上，用茶杯压住。

从韬走后，焦维拿起桌上的纸条，上面写着一句留言：成光一天到晚很多事要忙。你有事就直接找我吧。我会尽最大能力帮你的。从韬。

焦维忽然笑了起来，将纸条贴在胸口最温暖的位置。

从韬，你很怕我抢走成光么？其实你不必害怕，更不必担心。如果成光很爱你，我根本抢不走他。

第四卷：明火Ⅳ

第16章：不变的爱，竟成了必须扑灭的余火

辽阔的天空下着零星小雨。被乌云笼罩的城市，骤降的气温，楼下灰岩粼粼的花坛里因风吹雨打而摇摆不定的惨绿愁红，纷纷昭示着玉露生寒的深秋愈加逼近了。

焦维凝神屏气站在窗前，看着枯萎凋零的落叶翩然飞舞，密密麻麻的雨点布满整块玻璃窗。心中充塞着浓稠幽暗的惆怅。苦苦压抑的情愫，五脏六腑翻搅纠结闷痛，令他倍感窒息、肝肠寸断之痛。

他揪住胸前衣襟，轻喘着跌坐在沙发里。心痛的反应太过剧烈，令他头晕目眩，冷汗直淌。

风止雨歇。

屋内一片阒静。

轻重缓急得宜的敲门声响起。

焦维调整气息打开门。

他微微抬头，看见从韬穿着透明雨衣站在门口，身后背着个蓝黑相间的旅行背包。

从韬进屋就脱去雨衣，挂到浴室。

“变天了。我怕你没带厚衣服，给你送几件御寒的衣服过来。我比你略高一点，但你体形和我差不多。我的衣服你应该能穿。我还顺便给你带了我们店里的菜单，你吃不惯酒店的饭菜，或是想吃什么菜随时打电话叫我们店的外卖。保证味道一流，服务周到。我们免费款待你！你随便点菜，想吃什么菜点什么菜，就跟吃自己家的饭菜一样，别跟我们讲客气。”

他一边说，一边从背包里往外拿衣服、菜谱、水果食物。

焦维默默看着从韬所做的一切琐碎事，内心戚然、苦痛，脸上露出若有若无的微笑，眼中隐含着若有若无的忧伤。他仿佛看到成光的身影。突然觉得从韬的每个动作都显得那么繁重，浸湿了他的眼，扎痛了他的心。

他拿起菜谱翻看了两页，故作不经意地问。“你和成光相处多久了？”

“四年多。”从韬扭头，望向焦维。“听成光说你会留在W市。等天气放晴，我带你四处游玩一下。”

“行呀。但你们的餐馆那么忙，你有空当我的导游么？”

“我自己腾时间出来，就有空了。你是成光的老友，我当然有责任把你招待好。昨天的相聚不尽兴。改天我请你到我们家作客，做几道拿手好菜给你吃，让你和成光好好叙旧。”

“那我就等着你们邀请了。”焦维笑说。

成光的幸福里没有他，他仍想去看看成光生活的有多么幸福，幸福的有多么真实。也算心愿达成。毕竟，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期望。

焦维送从韬走出酒店时，又骤变成了风雨交加的天气。他远眺着身披雨衣的从韬渐渐隐没于瓢泼大雨的迷离雨雾中。

他的裤脚和衬衣外侧也被飞溅起来的雨花沾湿。

断断续续的秋雨下了一周时间，旭日耀芒的晴天才又露脸。

秋高气爽的星期五，焦维接到从韬邀约的电话。

成光、从韬现在住的地方，看得出是一幢颇有年资的老房子。一楼仍做熟客街坊生意，二楼是他们的爱巢，改建过，简朴舒适，充满家的气息、生活的气息，温馨至极。

成光从来是个念旧的人。但对于该忘的事，他不会记。

焦维坐了坐刚好能容纳两个人的双人床。他发出一声无声的叹息。

成光斜靠在柜子边，细观着仿佛陷入遥远回忆中的焦维。他心事重重，外表看来却又风轻云淡。他的侧脸微泛的浅光，与暝色中摇曳的黑影，烘托出淡淡伤感的氛围。

鼻间浮荡着袅袅浓浓的炊烟。从韬正在厨房里施展精湛卓绝的厨艺。

“我老婆今晚使出毕生绝学，来造福我们的口腹。我们可以美餐一顿了。闻这菜香，我敢肯定有你爱吃的鱼。”

“你真能闻出来？”焦维饶有兴味地问，半信半疑。

“嗯。我老婆炒菜时，我只要嗅一下，就知道他做的什么菜。这是我这些年勤学苦练出来的独门绝活。嘿嘿。”成光得意洋洋。

时光好似回溯到了焦维记忆中定格的永久不变的美好场景。梨树，浓夜，月亮。此时的成光，与彼时的成光，两张同样晴朗的笑脸穿越时空隧道一点一点重叠。亮亮的暖光穿透暮色，刻画了纯净如水晶的永恒，书写了一段擦拭不掉、不带铅华的有爱岁月。

命运赋予他们不同的生存路径和发展轨迹，却没有将他们的生命完全分割成不可磨合的两个个体。

也许该庆幸，他们在历经过人生的事过境迁繁华如梦后，依然能安然地守护这段珍贵的友谊。依然能泰然地相互对视，收放自如地谈笑风生。

“你没让我失望。脚踏实地，白手起家，正直地一步步走到今天。我很欣慰。你走了一条适合自己的光明正大的道路。”焦维的音调平静得没有起伏，但话语中蕴含的情感却是波涛汹涌。

“你也不负众望，在自己选定的路上，坚持走了这么多年。总算是走到了路的尽头。你终于有权自主选择自己愿意走的路了。正道为王道。”

成光停顿了下，省略掉了各自的无限辛酸，只余温情的怜惜。

“所谓的正道，其实很少人真正去走，因为非常难走！我之所以选择这条难走的远路走，是因为我不想将来为曾经的错误选择而后悔！”

“……正道，不像捷径，只要你肯舍弃你身上拥有的某些东西，可能有形，可能无形，即便贵重，即便廉价，只要能换取到直达天梯的通行证，就能畅行无阻。幸运的人，青云直上心想事成，不幸的人，未必如愿以偿，而行差踏错旁门左道的副作用有可能伴随你一生，自甘堕落、欲望鼓胀、奢靡浪费、行尸走肉、麻木不仁……我不能说你当时的选择错，只是不符合我为人处世的道德标准。我非常能理解你当初的处境和心情，因此，事到如今，我不评判你什么，更无权指责你什么。我始终觉得，你当年的选择太过悲凉！但凡有别的更好的机遇，或是更有希望的选择，我相信以你的个人才华，你不必走屈辱的捷径完成个人财富的原始积累！我有些感触，为你庆幸，你没弄丢禀性！也为你心痛，你丢掉的某些东西，再也找不回来！”

成光的感叹带着深深的悲悯和关怀的口吻。听来实在无可非议。

“人生哪能尽如人意？有取舍才有获得。或许你说的没错。但我不觉得自己会那么幸运。如果回到当年，还是那样相同的际遇，我会毫不犹豫做出同样的选择！事业和爱情，我永远都会选择事业！穷人拥有的社会资源，尤其是极其有用又稀缺的资源，相当贫乏。我可能不算幸运儿，却也不能算不幸。至少，我获得了许多人没有碰到过的机遇。我当然要把握机会。机会固然会改变我短期的命运，却无法改变我坚定不移的长期的人生目标和未来。我并不拘泥于生存的形式，只要我能达到预计的发展目的，我就算成功！”

“……我从不奢望自己的人生之路能一帆风顺。屈辱也是一种苦难。我真佩服自己，经受住了镇痛的全过程！”

“……我把忍辱负重能屈能伸当作获得成功的手段，即便沾满血汗！我这种等级，不是谁都能做到，但跟你比的确见不得光。我知道你不屑于走捷径，你只会走正道。这就是你和我的差别！你比我正直，比我光明磊落。你的奋斗史可以曝光在普罗大众面前，当作人们的励志范本被接受被崇拜被歌颂万古长青。我的经历却难以启齿。我既然当了会被人唾骂的贱人，就会承受选择所带来的一切后果！我认可你，也认可自己！你的路换我走，我不一定有你今天的成就！我的路你来走，你也不一定跟我现在一样成功！况且，你根本不会走我这条路。而我的这条路，你永远走不了！”

“你知道么？我坚持走正道，做慈善，有一半的原因是因为你！我想证明想示范给你看，穷人也能不出卖尊严色相，靠自己的才能达成愿望！事实证明，我这条正路行得通！你曾失掉的东西，有什么能弥补呢？你现在拥有的物质财富不足以弥补！”

“……我今生最想做的事，是减少穷人走投无路下做出和你当年一样的去向选择！我知道那种悲凉和无奈，那种挣扎和绝望！我不想再看到更多人重蹈覆辙步你后尘，去舍弃出生时唯一拥有的身体本钱！我想为他们创造希望和相对公平的环境，我想以身作则树立起独立自主积极抗争的榜样给他们看！这个世界不是只有黑暗、冷酷与不公，还有光明、温暖和公正的存在！只要努力坚持，不放弃希望和理想，不放弃信念和信仰。这个世界总会有一点点好的改变！就是这一点点好的改变推动着社会公平的进步，让贫民乃至更多民众获得应有的权利！就算我无力改变和挽救整个社会，我也想在能力范围内拯救一群人甚至于一个人的将来！泱泱大国很多时候鞭长莫及顾此失彼左支右绌而难免出现的罅漏，必须有人去修补。总要有人做迈出第一步的人，而我愿意做那个迈出第一步的人！所幸我现在有条件有能力实现这个理想，这将是生命的终极意义所在！我补救的是国民心中何等渺小的希望！这个重责大任庄严到仅凭我一己之力难以负荷！我需要你的帮助！我们应该集结起来，来完成我们共同的心愿和人生的终极理想。”

“……当中央寄托不了百姓的希望，当政府办事不力，我们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自力更生另辟蹊径，把政府本该做到位却没做的某些事做成做好。例如：人民赖以生存发展的基础教育！这不止决定一个人的人生走向，更决定着一个阶级族群（民族）的未来是否健康和光明，是否能够良性而持续发展下去。我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带动更多人关注和参与其中。我们要从改造一个极小范围内的生态环境开始下手！”

成光气贯长虹洋洋洒洒的肺腑之言，表露了他的真情实感，不仅充满震撼人心的力量，而且充满情真意切的感染力和慷慨激昂的鼓动力。

让焦维冷却的灵魂和沉寂的血液，又再度鲜活起来并再度流淌出火热的鲜血，那种猩红糅合金黄的颜色，犹如奔流不息、火光升腾的岩浆，无比的炽热且光彩迸射。

“你有情怀，有魄力。我是不会让你单打独斗的！我加入你创办的慈善公益组织。我会在能力范围内为你们的慈善公益开支提供长期的资金支持。”焦维伸出手，和成光的大手紧紧相握。这个男人间的动作，代表着彼此的共鸣。也代表了焦维潜藏的心声。

霎时间，海阔天空，激情澎湃。

人这一辈子，探寻自我、终极理想、生命意义，三者任选其一都比被余情未了拘束重要。如果有机会做比被余情未了拘束更重要的事，就超脱出来果敢去做。兴许这样的机会，一生，仅此一次。

饭桌上有五道菜，其中有一条清蒸桂鱼。

焦维一个人吃了将近半条。他因为高兴，喝了很多啤酒。

这餐饭吃得很痛快。酒也喝得酣畅。

成光不胜酒力，早早的醉醺醺地枕在桌边。也可能不是饮醉，而是常年过于疲乏，才使精神松驰的成光很快陷入沉睡。

与焦维的酒量旗鼓相当不相上下的从韬，一直陪酒到最后。

“焦维，你不用跟我见外，成光待你情同手足，我可以和成光一样视你为手足，为你这个手足披肝沥胆。你以后有什么烦心事，都可以找我倾诉。”

焦维闭上眼睛，像他放弃成光时一样，阻止泪水流出。他用酒醉和闭眼来掩饰感动之外的隐秘忧伤。

“你和成光不可能旧情复燃破镜重圆！成光他不会变心，因为我也不会变心！我们都是言出必行重信守诺的人！”从韬单刀直入，把话挑明来说。他知道焦维带着余情而来，他要灭掉焦维心中的余情。

“如果我当初有你一半的严防死守，今天成光身边的人就不是你！”焦维借着淡薄的醉意，说了一句真话。

“那是你的选择，如今后悔晚了！”

从韬的话，听进焦维的耳朵里，显得极其讽刺。“我没后悔！成光叫我永远不要后悔……我做到了！”你有权扞卫你的爱情和幸福生活，但你无权决定甚至于强制我该怎样做！他心中的余火，由他自己扑灭。不需要别人插手！

从韬清锐的眼神仿佛在拷问焦维：我除了能陪成光经历富贵、辉煌、平顺、幸福，我也能陪他面对挫折、失败、低谷、贫苦，你行么？如果你行，现在坐成光老婆位子的人就该是你！而不该是我！

节节败退的无地自容体无完肤，令焦维有点崩溃。可他始终要保留藏匿于心底的那份最真挚的爱。尽管那份爱已经过期很久了。因为最真心的爱的力量远比恨强大。爱能做到恨做不到的事。

焦维站了起来，摇晃几下后站稳。

从韬急忙扶住他。“你是想干嘛？我可以帮你。”

“我回酒店。”

“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吹吹夜风，散散步。”

从韬见焦维神智清醒，双目清明，只是面颊微醺，就打开门，将焦维送到霓虹闪烁人影憧憧的大街上。

晚风很清凉很静谧。

焦维顿时感觉自己像一片伶仃秋叶，在冷夜里打着寒噤随风起舞。

他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身姿矫健地穿过寒秋之夜的街道，灯红酒绿，破天荒地跨入了一间从不涉足的夜总会光彩射目的大门。

这会是个放纵的“失足”之夜么？

第17章：一夜的残忍，换来一生的坦途

夜总会的秘密包房内关着一个未成年男孩。

男孩的头发很浓密很黑，骨瘦如柴，面貌清癯，秀丽中透露出一股执拗劲。像误入牢笼的小兽。他一刻不敢松懈，时刻保持警惕心，只要机会一来，随时准备反攻逃脱。

他双手抱膝蜷缩在床上，抬头看了一眼七彩天花板，这是他踮起脚尖亦或一蹦三尺高都触摸不到的出口。但他从未放弃逃生的念头。

他的目光移到了白墙上，惨白的墙壁在黑夜中泛着惨然的冷光。

他的遭遇像一场露天老电影，以墙为荧幕播放着一帧帧有杂点及速度线的黑白影像的画面。

他三岁时被人贩子拐卖到农村，卖给一对久婚未育的夫妇。刚开始夫妇两人对他很好，直至他们有了自己的小孩，觉得负担不起养育他的费用，又将他转卖给邻村的一对残疾人夫妻。

残疾人夫妻竭尽所能养育他长大。直到一年前，他的跛足养父去山上采集草药，遇到山崩地裂，命丧于乱石土掩。

数月前，他的瘸腿养母去溪边洗衣服，为了抓住一件要被水流冲走的衣服，不会游泳的她整个人栽到水里，魂断溪流。

祝欢被迫退学，和以前的小学同学一道进城打工。

到了W市后。他察觉出不对劲，但那时他已经被同学骗进一个非法传销窝点。想脱身逃命不易。

有一天夜里，他好不容易趁看守人员解手之际，把握时机，爬窗跳阳台逃跑出来。

身无分文无处可去的他，只好硬着头皮冒充成年人去不用出示身份证的夜总会应聘服务员，却再度倒霉地陷入魔窟，被逼卖身，男女客都得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