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经库并不安静，三三两两勤奋的弟子穿梭于一排排的书架之间，清平走近靠窗的一张桌案，这是自己被玄镜长老惩罚时，最常坐的地方。不过这里已经有人了。

“诶？师兄怎么在这里？”清蕴从书本中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清平。

清灵正搂着清蕴的胳膊，睡得很香。

“说不定明天碧灵就要完蛋呢~”清逸懒洋洋地靠在窗旁，卷起手中的书，“就连练剑狂都开始钻研学问，这世界要崩溃了。”

“我……”清平有些尴尬，他只好冲面前的三人点点头，快步走到书架间，寻找自己要的经书。

“亢龙有悔……”清平将书凑近旁边的油灯，仔细读着。“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也……”他翻到后面一页，“——没了？就这么点解释？到底什么意思啊？”他哗啦啦把整本书都翻过，发现没有任何相关内容，便觉得很受打击。

“练剑狂遇到麻烦啦？”清逸的声音从书架后想起，清平探出头，看到三人坐在桌边，都笑眯眯地望着他。

清平觉得脸上发烧，但是还是不好意思地开口：“那个……师兄，‘亢龙有悔’……是什么意思呢？”

清逸呵呵地笑起来：“哦哟~我说练剑狂怎么会来看书，原来是在钻研剑法呢——”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清平抓耳挠腮的样子，用书脊敲敲桌子。“师弟，要不要指点一下师兄？”他问清蕴。

“亢龙有悔，盈不可久；穷之灾，与时偕极。”清蕴温和地向清平解释。

看着师弟一本正经地教育自己的样子，清平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亢为之言，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皆为之下……”清逸微笑着在一边补充。

“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清平重复着。

“怎么？还不明白么？”清逸依旧笑着。清蕴动了动肩膀，想让清灵靠的更舒服一些。

其实还是不太明白，可是已经不好意思再问了。清平只得点点头，准备向外走。

“……清平。”

“嗯？”清平回过头，“师兄你叫我？”

清逸耸耸肩：“很可惜，没有。”

“……清平。”伴随着柔和的旋律，雅乐的声音在周围响了起来。

雅乐？清平一阵紧张，难道雅乐在这经库里？他环顾四周。

“你在看什么？”清逸观察着清平的动作：“不会撞到鬼了吧？”

清平摇摇头，周围的旋律更响了，如此真实，但是看来其他人都听不到。

“喂——”清平立刻飞奔出去，把清逸的喊声抛在身后。

清平一路跑过连廊，路过清风的卧房。里面还黑着灯，看来师兄还没有回来。他飞快地拉开衣柜，换上一套干净袍子，把身上因为跌倒而磨破的脏衣服丢在墙角。

脑海中依旧回响着旋律，不过并不像之前那样显得嘈杂而头痛，反而使自己出奇地平静。

不过还是不能怠慢，之前歌声的结果……清平打了个寒颤，虽然雅乐之后恢复了，但是那凄惨的情景令自己终身难忘。雅乐不能再出什么事了……想到这里清平提起剑，向后山奔去。

熟悉的池水中，少年伫立在那里，周围回响着歌声，不过不是脑海中的。

清平松了口气，脚步慢下来，从后面轻轻环住雅乐。

“没想到你真的来了呢……”歌声停了下来，少年静静地说。

清平吻着雅乐的额角，雅乐的气息让他沉醉。“为什么只有我才能听到你的歌声？”

“嗯……也不只有你，但是刚才的那个，只有你能听到。”

“我可以知道原因吗？”清平依旧好奇。

雅乐转过身，抱住清平，并没有回答他。“……你最近似乎很多烦恼。”过了一会儿，他小声说。

清平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两个团子，“给。”他递给雅乐，“可能有点压扁了。”

雅乐没有立刻去接，反而咯咯地笑了起来：“难道上次被吓到了？今天没有加‘那个’呢……”

“什么？”清平有些奇怪，难不成这团子坏掉了？

“上次是不是发生了奇怪的事情？”雅乐拍着身旁的地面，示意清平坐下来。

清平一阵脸红，雅乐又笑了。

“虽然不知道是谁，但是里面被加入了七叶藤，也就是它们。”雅乐指指周围荧光闪闪的植物。“所以你才会产生奇怪的幻觉。”

“幻觉？”清平有些吃惊，“那些奇怪的感觉，都是幻觉？”

“唔……也不能完全这么说。”雅乐慢慢思索着，咬了一口清平递过来的糯米团。“我不是也和你一样吗？不过，我让那个幻觉变得更真实了一些……或者说，我们俩都在幻觉里。”

“都在幻觉里……”清平想了想，突然明白过来：“那不就说明是真的吗？”

“你可以这么理解啦~”雅乐扑进清平怀里，越过清平的肩膀看着一池的星光。“似乎有山下的人们传说七叶藤可以使想要的人对自己产生情愫……可是结果你也看到了。”他冲清平撇撇嘴。

“幻觉？”

“春 药。”雅乐斩钉截铁地回答，把清平吓了一跳。“你们是把这个叫做春 药吧？大概就是这类的东西，强烈的迷幻作用和……强烈的欲望。”

“可是，总会有人发现这其中的区别，为什么这么多年人们依旧相信这个传言呢？”清平不解。

“大概……是他们分不清现实与虚幻的原因吧，或者说……被喜悦冲昏了头脑？”雅乐歪过头，抵着清平的脖子。“用虚幻的欲望和假象换来的感情……会怎样呢？”

“虚幻的欲望和假象……”清平倒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他不由得有些担心，突然紧张地攥住雅乐的手：“……雅乐，你不会是虚幻的吧？”

“我当然是真实的了！”雅乐嗔怪道，轻轻把清平拉进水里，另一只手开始解清平的衣服。“我是不是真实的，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喂……我不是那个意思……”清平又开始手足无措，只好转移话题。“呐，雅乐，‘亢龙有悔’是什么意思？”

“怎么想到问这个？”雅乐显得不以为意，手上并没有停下的意思。

“我是真的想知道啊！”清平看自己的上衣都快被脱光了，不由得紧张起来。

雅乐突然停了下来，环顾四周。“这些七叶藤，都是美丽的生命呢。虽然我看不见它们，但是它们总是陪我说话。”他的语气变得温柔。

“嗯，确实是这样。”清平已经习惯了雅乐的跳跃思维，附和着点点头。

真的是美丽的生命，那一晚绚丽而华彩的夜，打着节拍的浪涛般的歌声，如同繁星般闪耀的叶片，都是清平从未见到过的。

“但是……山下那些人们，却非要给它们冠上奇怪的作用……”

“难道药典上那些记载都是假的？把情感转化成气的能力也不是真的？”

雅乐咬着嘴唇，沉默片刻，一个吻落在清平的唇上。

“真正的感情，是不需要这些的。”雅乐搂紧清平，一字一顿地说。“——可是它们却很无辜，总被贪婪的人觊觎呢……”他哀伤地捞起一根已经枯萎的七叶藤，在手心里轻抚。

“别担心，枯萎的，还会再长出来。”

“但愿如此，可是我还是不希望它们受到伤害……”

“那我就来帮你保护它们。”清平自信满满。

“哼，也不知道是谁无聊的时候就拔它们出气。”雅乐扭过头，一副不信任的样子。

“呃……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清平有些尴尬。

“真正的爱着的，还是需要自己来保护吧……”雅乐摇摇头。

水中的星星像是附和般，轻轻闪动着。

“真正的爱着的，由自己来保护……”清平默默，突然扯过雅乐的手。“就这么定了！”

“诶？”

“你来保护它们，我来保护雅乐。”清平点点头，用小指勾住雅乐的小指。

“这是要干嘛？”雅乐傻乎乎地不知道要做什么。

“约定啊。”清平耐心地解释道，“就是我们的约定。”

小指勾住小指，然后拇指相合。

“我，清平，一定会保护雅乐。”清平一本正经地说，然后朝向雅乐：“同样的，你也要做到喔，保护好它们，不要被坏人伤害。”

“诶——”雅乐想要抽回的手，被清平紧紧握住，“哪有这样强迫人定约定的……”

“拇指相合就表示生效了哦。”清平笑着说。

“哼——”雅乐气愤地背过身去，“想保护我？我可是很强的……”

“呵呵……”清平装做稽首状，“那当然，所以我还要努力才是。一切还要雅乐大人来指教咯~”

雅乐不语，背对着清平。

“不会生气了吧？”清平凑上去，刚想赔礼道歉，却听见雅乐轻轻吐出两个字。

“……谢谢。”

清平一阵心跳。

静谧的池水边，传来清朗的笑声，盖过了周围的一切声音。

清风站在离岸边很远的树影中，静静地注视着远处的一切，面孔在阴影中看不出表情。夜晚的凉风吹拂着他的头发，在树叶上留下轻微的响声。他轻轻动了动脚，脚下的树枝化成粉末。

“……其实这七叶藤，与我有些像呢……”雅乐抚着清平的眼帘，让他躺在自己的腿上。

“青龙的身体……化为泥土……青龙的鳞片……根植在土中……”雅乐的声音仿佛低语，清平沉沉地睡去。

“好比七叶藤的枯萎……盛时已逝……难免会感到悔恨与哀伤……”

“逝去的……与新生的……种在泥土中的种子，也会发芽……”

“亢龙有悔。”

第三十三章：水境

（背景乐：碧月——S.E.N.S《Palace.Memories》）

“逝去的……与新生的……”

“——啥？”坐在前面的清灵回过头。

“盛时已逝……”清平继续轻声念叨，丝毫没有感到危险正在临近。

一阵狂风扑面而来，将清平掀出几丈远，在地上弹了几下之后，他的脑袋砰地撞在庭院的树根上，顿时天旋地转。

“打坐居然还敢神游？”玄镜收回手中的狂风，拍打着手里的拂尘，咄咄逼人地吼道。身后的众弟子都伸着头向这边偷看。

哦，打坐。清平爬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

此时离那个启示般的夜晚已经过去几天了，玄镜长老也宣布“康复”。但是梦境中的声音一直回响在心中。之后的晚上也去见过雅乐，每当清平想要提起关于那个似乎是在解释“亢龙有悔”的梦境时，雅乐就会缠上来，用吻堵住他的嘴。

不知为什么，那些明明是甜蜜到腻人夜晚，却让人感到如此不安。清平晃晃悠悠地朝着之前打坐的地方走过去。

对于雅乐的心意，他也知晓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不过，说起来，雅乐确实没说过喜欢自己什么的……清平叹了口气。远远的，能看到秀儿在向他偷偷招了招手，玄镜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看他的狼狈样子。

喜欢……啊……雅乐难道不喜欢自己么？清平坐下来，有些苦恼地把脸皱成一团。

打坐总是让人感到枯燥无比，尤其是对于自己这种对仙术一窍不通的人。

习习的凉风打着清平的脸，一阖上眼帘，眼前就会出现摇曳的星光，和少年的面庞。

——真的是着魔了吧，一直想的，全部都是他。

“平静下来，调理内息。”玄镜在一旁催眠般地说，六个弟子齐齐坐在场院里。

怎么调理内息？清平甩甩脑袋，一直想着雅乐肯定没法修行，眼前的残像还是赶走的好。师父也说，想要精进剑术，必须了同时了解仙法的知识。

——况且，自己还许下了个这么大的约定。保护雅乐……这可不是说着玩的，自己也没打算收回承诺。

不安，是因为仍旧对雅乐缺少了解么？可是自己已经不在意了，比起曾经的疑惑，清平已经习惯一个迷雾重重的少年站在面前。长久以来的事情，雅乐的曾经，应该和自己无关吧，即便想要介怀，也怕是没有这个权利。

还是不安于玄寂的存在？虽然之后并没有再见到他，但是清平每次想到那个人就会感觉浑身发抖，异常不舒服。最初遇到雅乐时的疑惑已经无需再提，即便雅乐一直不想说，也能知道，那些该死的锁链和符咒是谁加上去的。玄寂，他恨恨地回想起寒冰祠前的一幕，那个冷酷的人，站在雅乐的身后，一脸得意的样子……这样的人，难道雅乐甘心被他控制？

虽然不知道雅乐的真实实力，但是他说“自己很强”绝不是空穴来风。认识雅乐这大半年来见识到的奇迹，比之前的加起来都要多。现在即使雅乐静静站在那里，清平也相信，只要他挥挥袖子，世界就会跟着舞动起来。

那……自己的承诺，又算什么？

想要变强的心，对力量的真实渴望，在勾住雅乐手指的那一瞬间，变得强烈。

“感受力量与气的统一，精神集中……”玄镜的声音在响。

清平偷偷瞄了下周围，清灵与清蕴背靠背坐在一起，在两人周围聚起的气，像风一般环绕在外侧，力量的波动吹乱了兄弟俩的头发。

“很好。”玄镜赞赏地看着兄弟俩的状态，“就这样继续，汇聚精神，然后用出自己擅长的术法，我需要看看你们都能做到什么程度！”

亢龙有悔……不行，清平摇摇头。他发现自己连口头禅已经变成这个了，连忙清理思绪。快点集中起来啊，他不停地暗示自己，快点掌握仙术吧，或许这样就能变强大。

——不强大的自己，有什么值得雅乐喜欢呢？

喜欢。

——心底的某处，有些东西涌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