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憔悴之北方有佳木——三尺雪
三尺雪  发于:2014年02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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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加思虑,殷无寒绽出一抹笑来,却也答得没头没尾:“你可知,那日在楚家,我第一眼就看中了叶栾。当年枭阳宫为培养出最出色的战傀,无所不用其极,许多少年都为此或丧命废去功体,或事倍功半,一直没有达到想要的那一个。直到叶栾出现。”

“自我看到叶栾,心中就赞叹他的天赋的体格,他单纯的心智又极好控制,正是我们的不二人选。然而看到你的时候,又一个想法便瞬间成形了。你的身形极适合习武,眼神所表现出的敌意和狠意,恰巧也正是我所要的。叶栾这样天赋异禀,你又是他的亲生胞兄,感情笃深,若你们皆能为我所用,真是天下再没有的妙事了。”

“你也许想过,为何我没有将你培养为战傀?是,我心中深怕药物和蛊术再巧妙,也没有办法控制你的神智,而唯一能牵制住你的就是叶栾,此计虽需不短的时日来完成,却一石二鸟,滴水不漏。”

说到此处,殷无寒停了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然而我没有料到,这个计谋从一开始,就已经算错了。我从来也没有办法控制你什么,强行命令你做什么,也到后来才明白,即使有了叶栾掣肘,你依然不会改变和屈服。所以我才问你,信不信我?你与他人之间,只有用这个方式,才行得通吧。”

平缓的述说,任谁听来都觉冷酷无情,而雒棠心境登时通明透彻,从前不明白的事,此时一起充塞在胸臆中涌动,眼眶竟微微发红了。

雒棠道:“我信你!”

殷无寒在自己杯中斟上一杯酒,相对举杯,笑道:“雒棠,此地简陋,但你我也非追逐风雅之人,不如就用此酒作别,枭阳宫事态平息之后,我自去山庄中会你。”

雒棠也注满酒,举杯道:“若我能早日安抚好故人,也尽快去枭阳宫见你!”

碰杯声叮铃清脆,二人仰脖尽情对饮,连饮数杯,舒怀解郁,畅快无比。

待杯底空空,殷无寒扔下酒杯,复又在微醺的醉意中笑得心酸:“雒棠,我此生一无所获,不为心内真实意念所活,什么都给不了你……”

雒棠覆上他的手,抓着他的手也朦胧笑了:“不,不是这样。”

殷无寒道:“是么?难道还能说,我给了你一个世俗唾弃的骂名,还是一个抛弃深仇大恨,是非黑白不分的恶名不成?”

雒棠伏在桌上摇头,反复道:“不是……不是,我已经很开心了……”

他笑着笑着,忽而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35、

他笑着笑着,忽而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他以为他醉了。

他愿能一醉不复醒,梦中依然是恬淡悠然的那片离离草原。

可是就这么半壶酒,怎么可能让两名男子浸醉其中。

他与殷无寒在心里知道,危机此刻就潜伏他们身边,他们看不到的角落里和隔墙处。他们看不到,他们能感觉到。

寒光一贯,是殷无寒抽出雒棠一进来坐下就放在桌案上的承影,出剑以迅雷之势,那剑刃还在细声嗡嗡作响,冰封了殷无寒适才还对他柔软的眉梢与清眸。

陡然换上狠决的阴戾。

他们布下的暗细,和伏在他们周遭的一条条人影厮杀在一起,不少人都从四面八方闯入,直取他们面门。

血腥气漫漫腾起,呛鼻惊心,充斥了宁静的空气。

殷无寒对与他背靠的雒棠道:“你先去空桑,我在枭阳宫等你。”

剑影闪过,雒棠看了他一眼,深切地,然后一言不发飞身杀出战圈,徒留殷无寒一人对峙凌乱的战局。

他俯身马背之上,狠下心不去看身后渐远的血光冲天,疾风飒飒拂面,眼中湿润洇染了黑瞳。

你等我。

一定等我。

傍晚时分,雒棠按照单儿信中所提,到达卢吉镇周边的一座古宅。

古宅已与数年前惨遭变故,空无人家,年久失修,夕阳下透出颤巍巍的斜影,活像一座鬼屋,故而也岑寂得十分诡谲。

见这情势,雒棠当即心如明镜:凭单儿一个瘦瘦弱弱,体单力薄的少年,怎么会孤身前来?

他在心里大笑三声,大步流星推门而入,迎面一面斑驳残断的影壁坍塌大半,绕过影壁,是一处数尺见方干涸的花池。

雒棠没有越过那花池,他静静停下,目视前方。

花池另一头,单儿如鬼魂一般幽幽立在房檐下。

待雒棠有接近的意图向他走了半步,单儿立刻退后一步,满腹满目的怨恨敌视。

“单儿。”雒棠以他自己也料不到的冷静唤他。

单儿双目盈泪,咬着唇惨白着脸,还是那一句狠话:“我要杀了你!”

雒棠话语间爱怜:“你要杀了我,我绝无争辩,一条命你尽管拿去,无须你听信他人利用摆布。”

单儿恼怒跺脚:“没有人利用我!”

“没有人利用你,那为何其他人都胆小如鼠不敢露脸?让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后辈以身试险?”雒棠施施然望望暗藏玄机的四围,一语道破。

单儿不会曲曲绕饶隐蔽心思,不知该怎样反驳,想了半天,突然悲戚道:“……雒棠大哥,你怎会变成这样……”

“我从来都没有变,是单儿没有看清罢了。”雒棠也不多加解释,更没有必要多加解释。

单儿殷殷央求道:“你为什么要帮助十恶不赦的坏人?!你为什么要杀好人?!单儿想不通……真的想不通!……你还变回原来的雒棠大哥好不好?!”他清秀的面孔充满了失望与期冀,还有不解世事的困惑。

雒棠不禁心软。纯真的单儿显然不知他已陷入他人布局,只以为做到所指使的事情,便可以心想事成,他若上前执意带单儿离开,下一刻迎来的极可能就是枪林箭雨。

于是雒棠念头一转,改了态度。

他斜睨四下里,朗声道:“你们指使单儿写信前来,不就是为了让我雒棠命丧在此,少一个威胁吗?如果我说还不想死,反而能助你们覆灭枭阳宫,你们可否现身了?”

单儿憋红了脸蛋,慌张摆手掩饰道:“没有别人……没有别人!是单儿自己来这里的?!”

雒棠道:“哦?如果果真如此,那真是憾事,我所知内情就无人能晓了。”

凝固的氛围似有气息动摇,终有两条人影从暗处闪出,不及雒棠看清形容就从背后制住了单儿。

单儿料想不到藏匿的人会最先把刀架在他自己的脖子上,顿时面如土色。

其中一人远远质疑雒棠:“你的话当真?”

“自然当真。”雒棠计议已定,暗中埋伏的至少还有十余人,他若硬拼是决计败落的,不如拖延一时,许能有转机。

那人道:“既然如此你亲自要带我们枭阳宫,不得食言,否则就是让这少年做刀下亡魂!”

雒棠道:“自然不会食言,这点道理我还是懂的。”

话毕,唰啦啦又跃出十多个人,团团围住雒棠。

雒棠情不自禁苦笑两声,想此时的人比那茶寮里却是少了一些,麻烦可能也比殷无寒少了大半。

他自然不加反抗,任那些人给他点了穴道缚了双手,随他们上路了。

单儿被他们带上一架马车,自不许见面,雒棠远远望见上车前他的脸上都是不解,那颗无暇的心灵很不明白事情为何会变得如此。

单儿根本就不适合在这个人心难测的险恶江湖里生存。

他也不想让他涉足,就像他不忍心叶栾成为杀人的工具。

思及此,他不得不沉下气来,小心翼翼地等待,以便那些人一旦错漏分毫他就能伺机反扑。

然而,走了一路雒棠也没能找到机会。他甚至带他们绕了一大段崎岖的山道,在密林里穿梭,他们也没有放松警惕,行事是滴水不漏。他连单儿的面都没有再见到。

眼看前方就到枭阳宫了,气氛愈加吃紧,他们反而逼迫得他更紧,绞尽脑汁想从他身上套出些什么来。与此同时,也不断有人马来与押守着雒棠的那些人接应会合。

若是这几日枭阳宫战局危殆,殷无寒必定也不能在忙乱中助他脱身,他不奢望他能来救他,只能依靠自己抓住最后的契机了。雒棠冷眼静观这些陌生的面孔,无论他们怎样逼问雒棠,辱骂他无情无义,对他冷嘲热讽,他始终都惜字如金,懒于开口。

不管怎样,他都已沦为这些正派人士眼中的两面三刀的渣滓和叛徒,多说无益。

而此刻的枭阳宫,却遍布着另一种平静。

前一波迅猛的攻势刚被逼退下去,两方伤亡不少,都暂时偃旗息鼓,枭阳宫逐渐陷入骑虎难下的围困之势,闻讯而至的各个门派却越来越多涌入枭阳宫地界。往日里,殷无寒将各地势力各个击破时鲜见有多方相助,如今却都趋之若鹜似的赶来,聚在一处。

方圆几里凡有人家,都纷纷收拾了细软,携家带口四散流离以求平安,避开战局愈演愈烈的战场,因此这几日来往人流络绎不绝,各门派虽布下关卡严查来往人丁,以防枭阳宫有诈,也人多眼杂,一时应接不暇。

这也正是一个好机会。殷无寒一个人立在殿前廊庑下思虑着,檐角铜叮咚铃沉响,终风既起,曀曀其阴,他不多沉吟,转身入了殿内。

还是那样的静谧,还是那样的空荡荡,阴晦不定,唯有重重帷幕之后零碎的笑语回荡着。

笑声是叶栾发出来的,他只着一件薄衫,罩一件轻袍和苍衡嬉笑打闹,似是完全不知身外事。

他是真的不知,苍衡是装作不知,盯着叶栾脖颈衣间如玉凝脂的肌肤直了眼。

直到殷无寒停在他俩身前,苍衡才匆匆睨了他一眼,挡住叶栾道:“不要带走我的栾儿。”

要带走早就带走了,还能等到此时?若有叶栾出动,枭阳宫的困局或许还不知于此。殷无寒道:“宫主,我要送你和叶栾离开枭阳宫。”

一听此话,苍衡跳起来道:“为何如此?”

殷无寒道:“因为只有这样方能助你们脱险,”看苍衡拧着眉头思索,他又道,“你难道不想和叶栾过逍遥的日子么?还是要等到我们败北,叶栾和你成为众矢之的,被仇家千刀万剐?”

殷无寒面不改色地说着,苍衡想想叶栾美好的身体和面孔被践踏的样子,却不住缩成了一团。

“离开枭阳宫!当然要离开!”他喊道,可一句也不问他们离开后,支持败局的殷无寒会怎样。

自私到如此地步,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殷无寒心道,不过他虽然自私,宠溺爱恋着叶栾的心却从未改变,只为他一人自私,现在,这就是一种幸运了吧。

他叫来仆从和宫中妙笔生花的画师,为他们改妆乔装。

他们要扮作黔首,换上粗布衣裳,一男一女,平常人的夫妻那样。叶栾看着别人为他上妆,老老实实坐着不敢动一下,他的“夫君”却在一旁指着他哈哈大笑,换来痴痴傻傻的叶栾不少白眼。

扮作少妇的叶栾还真有几分扭捏,全然看不出他原来的样子。

殷无寒仔仔细细端视他俩了几遍,叮嘱苍衡和叶栾断不可让叶栾开口,自己也尽量少说话,他们似真似假地应着。

确认会毫无破绽,殷无寒才放心地招来手下,选出五十人也扮作寻常人装束,第二日一早与他们陆续离开枭阳宫,以掩人耳目。他略作迟疑,又拨了另外百人作他用,做了另一番部署,下属们一一得令,四散执行去了。

安排这一切,殷无寒方才疲惫地揉一揉额角,回到苍衡身前。

“宫主,殷无寒有话要对你说,还请您忍这片刻等我说完。”

耐心地等苍衡放开叶栾,他伏在叶栾耳边说了一声什么,叶栾便安安静静去睡了。

苍衡于是在榻上坐好,慵懒简慢地,但目光狡黠,神智清明。虽然身着粗服,却好似一瞬间从一个傻瓜变成一个帝王。

殷无寒暗暗冷笑两声,他觉得世上最聪明的人还是非苍衡莫属。

殷无寒俯首道:“宫主,殷家辅佐历代宫主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尽力了。”

苍衡道:“我知道。”

殷无寒道:“你自然知道,枭阳宫与殷家近百年来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风光无限时各自为赢,今天败落至此,也绝非一日之寒,是更迭变数不可违抗。”

苍衡道:“你为枭阳宫尽心尽力,我都在眼里,此间局势也在情理中,可惜我也从来不稀罕什么荣华什么风光,你看怎样就罢了吧。我不像你,临了了还想想列祖列宗,可笑!”

殷无寒听言也复又冷笑:“最想要的你已经得到了,其他所有当然都不会再入宫主的眼,只是你是你,我是我,若宫主心里有怪责,殷无寒恐死也不能瞑目了。”

苍衡妖媚笑道:“你带了栾儿来,我谢你都来不及呢,怎会怪你?”

殷无寒道:“既如此,那殷无寒就在此拜别宫主,明日之后,枭阳宫中的一切,也都请宫主放下罢。”

苍衡道:“放得下,自然放得下,还谢你成全我与栾儿。”

殷无寒心头一紧,叹道:“叶栾之事,也不仅仅为了宫主。等到你与叶栾安顿下来,我会托一人在你们居所四周布下阵法以备不测,且让他不时去照应你们,望宫主到时勿要推拒。”

苍衡点头答应。

殷无寒道:“那宫主就早些就寝,明日上路吧。”

36、

第二日清早,叶栾和苍衡自暗道出了枭阳宫,坐上一架驽马拉车的破陋马车,和数十名白丁装扮的护卫一起混入流离的百姓中,走走停停,一路上果真没有什么人刻意为难。

因早起苍衡故意吓了叶栾几句,叶栾吓得连一句话都不敢说,路上便一直躲在车内不敢露脸,不知内情的旁人只道这家男人娶了个痴傻的哑妇,倒是同情她夫君的际遇,也觉得那少妇怪可怜的。

这样且住且行,一直走到烈日当空,众护卫装作不相识状远远守着苍衡、叶栾二人,又行至一处关卡上。

这关卡前甚是拥挤,围了一大群人,十分混乱嘈杂,因此苍衡与叶栾不得不停下来等待众人慢慢散开。

叶栾瞪大眼睛,被车外乱哄哄的声音吵得心烦,不由搂住苍衡贴上去,使劲儿摇头。

苍衡对此也颇不耐烦,皱眉道:“你在车上乖乖坐着,我下去看看。”

说着他掀了帘子跳下马车来,只见黄土滚滚,四周人声鼎沸,苍衡一向高高在上,不曾经历这样人多眼杂的情况,一颗心自然而然警惕起来,观望四周。

蓦然间,尖锐的视线瞥到人群中一张熟悉的面孔,他不由自主背过身遮面,竟忘了自己是易容乔装了的。

他口中低声自语:“不能让栾儿看到雒棠!”

说着很快返回车上,搂过叶栾欲捂住他的耳朵。

“现在人太多,一会儿便安静了!”他大声对缩在他怀里的叶栾道,“等我们过了关卡,你才可以看外面,现在一眼都不许看,听到了没有?”

叶栾点点头儿,靠在他怀中很是听话。

而与他们相隔几步之遥的雒棠,还在想着怎么趁乱找到单儿,全然不知叶栾与苍衡正在与他擦肩而过。

不多时,两人过了搜查,苍衡将车帘掀开一条缝回望,看雒棠的身影渐渐远了,方长舒一口气,明白他们已逃出生天。他却不知若是雒棠即便发现了他们,也决计不会泄露他们身份。

雒棠还在那里徘徊,他早已冲开穴道,然而时机未到他依然装作无法动手任的样子,昨夜看押他的人试图逼问出枭阳宫中的密道所在,他半遮半掩,真真假假混了过去,此时前去打探的人还未回,他们都不知真假如何,所以仍然看管得一点都不松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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