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憔悴之北方有佳木——三尺雪
三尺雪  发于:2014年02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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雒棠的心也忽上忽下的,毫无头绪,他真担心那微弱的指明灯会随时熄灭,将他丢弃到无边的黑夜中。

殷无寒早已回到房中,他在等着雒棠,手中捧了一碗烧刀子,却像细品般时不时才啜上一口。

雒棠甫一进门,殷无寒就递上喝剩的半碗烈酒:“晚上越来越冷了,没有酒是不行的。”

雒棠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火辣烧心的液体顺着喉咙一路流下,灼烧了脏腑,刺激着僵冷了的神经。

“今日还顺利么?”殷无寒漫不经心问道。

“很好。”雒棠道,“你呢?”

“也还好。”

“哦?那家的老阿布(年长者)疾患有起色么?”

殷无寒仿佛已经编排好了一套说法:“不是什么大病,只是拖延时日已久,还有几味药方需调成药丸,改日须去镇上药铺配制才可以。”

那微露森然却雕琢天成的面孔不动声色,矜贵得不想多问一句话。

雒棠在心底冷笑一声:“那飞鸿传书中,给你说清了药丸的药方么?”

殷无寒撑在双膝的手动了一下,抬起脸来看他道:“什么传书?”

“你恐怕早已将它毁之地下了,想翻还真翻不出来当个理据。”雒棠索性一针见血,不吐不快。

殷无寒定息坐着,半晌,才抓住雒棠把柄般缓缓道:“却不知你的书信被你毁在了哪里。”

雒棠干巴巴笑道:“真不知你是怎么跟着我的,这世上果然没有你不知道的事情,我却从来不知你的事情端细,果然是高深莫测。”

讥讽之语并未在殷无寒脸上描上任何色彩,他还是那么坐着不加辩解,连姿势都不变一下,冷掉的酒上在屋内四起的寒气下,在碗沿凝了一串水珠。

猛然间,门外有急促地脚步跑动,毡房不怎么结实的门框被接踵而来的叩门撼动得吱呀乱响:“二位侠士!要出事了!要出大事了!快起身来!”

殷无寒终于换了动作,站起来去打开门,却听得雒棠在后面自言自语道:“侠士?好生可笑……”

谁知一开门,一阵不小的阴风立刻灌满屋内,刀子似的刮着脸,门口一名少年一脸焦灼,冲上来就抓住二人衣袖:“快把你们的马群赶到下坡处去!再与场主会合——怕是要来白毛风了!”

他们二人来到马场之后不曾遭遇白毛风,但悉听别人提起过,这白毛风乃是草原上最为可怖的狂风暴雪,每年将入冬时就偶有侵袭,一直到次年开春才会完全停息,其所到之处净是灾难,是游牧人提心吊胆最需防范的恶变天气。

时值十一月末,草原上昼夜热度落差形同天渊,白毛风若会来袭,也在意料之中。

事不宜迟,雒棠与殷无寒立刻放下话头,匆匆披上软皮大麾,皆去河边赶动马匹,在愈来愈狂烈的风里,好不容易赶到了马场避风的那片大坡下,数百群马匹已在拥挤的避难处惊呼嘶鸣,交织着躁动的马蹄声和人声,平静的草坡陷入混乱。

穆青和乌格打着唿哨和摇晃的火光,正竭力有条不紊地安排人手,安抚惊动的马,众人齐力一刻不停,一心只为与苍天争取喘息之间的生机。

漆黑的夜压抑沉闷,能感到空中乌云压低,四围气温再次降低,朔风呼啸席卷,使人睁不开眼,行走堪称举步维艰。

方才的混沌杂乱中,殷无寒也不知和谁圈住了南边的受惊的马群,许久才安抚完毕,他远远见穆青和众人伏在坡下房前向这边挥动双臂,便顶着风走下去,半天才认清那群人仓皇和神情紧绷的脸。

于是他扫过每一张脸,不知为何心跳在一层层坠落,按捺不住忧虑地问众人:“雒棠呢?”

没有人回答他,都疑惑地看着他眉间浮起的那丝慌乱。

殷无寒方想起来,又急急问:“楚公子在何处?你们见他了么?”

穆青立刻摇摇头,然而并无太多担心,指着东北边大声道:“他去那里帮阿塔格了,半刻之后必能回来!勿要挂心!”

好大的风声,好利的风刀,殷无寒不得不靠近穆青问道:“此时风已经这样大了,半刻后能赶回来吗?!”

穆青摆摆手安抚地笑着,露出黑夜中雪白的牙齿,揽过殷无寒肩膀道:“楚兄弟身手高明,又有阿塔格在——万保无虞!你先与我们进了毡帐避避风头,慢慢等他们不迟——!”

听闻其言,殷无寒这才稍稍安然,与众人进入临时搭起的毡房躲避风雪。

然而一刻之后,风中已起了凌乱细冷雪粒,不时透过缝隙刮入摇摇欲坠的帐中,快要嵌入人的皮肤里去,帐顶的风吹雪打更是可怖,仍然不见两人踪影。

穆青也开始低声嘀咕,眉头拧成了川字形:“该回来了呀……该回来了……”说着和周围几人用混杂了异族语言的粗略词句低声交谈,语速越来越急,似乎也越来越压抑。

殷无寒默默矗立的身躯如同磐石,脸上的线条是冻僵的,不为所动的,只剩下了等,等了一刻又一刻,直至等了大半个时辰,忽地一声巨响,一边的避风毡墙被吹断了骨架,漫卷狂暴的雪砂霎时洞穿了毡房,瞬间掠去了雪夜唯一的温暖,吹得好几人都站不稳脚跟,似要将他们卷入大雪一般。

眼看唯一的避风处也岌岌可危,众人慌了神,手忙脚乱去撑开乱舞的毛毡子,或用身上皮毛衣物试将裂缝堵住,强力补救那要命的破损处。

穆青心下为阿塔格、雒棠心焦,此时也顾不上了,和众人一起对抗危如累卵的形势,额边青筋暴起,口中大声吼着些旁人听不懂的言语。

另一边,却又有一阵凉意掠过,穆青刚一察觉,就不由自主要扑过去,手中却抓了个空,目瞪口呆看着殷无寒的衣角消失在门口,他不禁两步追了出去。

“不能去——!”他冲出来嘶吼着,眼睁睁看着殷无寒的身影已被大雪带出去好远,飘忽不定。

而他听到了穆青的喊叫,居然遥遥转过头来,张了张嘴,做了推拒的手势示意穆青快回去。

穆青全然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也看不分明他的去向,却被他周身散出的黯然和阴郁定住了,再一回神看去,那身影已彻底消散在劈头盖脸横吹而过的雪幕中。

殷无寒确实奔走得极快。

顺势吹袭的朔风劲雪使他催发最大功力,才能在积雪里寻到立锥的定力,即便如此,他仍不时在雪上踉跄几步才不致被掀到,走到围着马群风势稍小的低坡边,他身上已是全是冷汗,面部麻木。

牵出一匹还算镇定的马匹,跨上马去,马背又是几个颠动,极难驾驭,好在这马值壮年,也历经过几番风雪,还是勉强踏上深雪一脚深一脚浅地朝东北方挪步了。

殷无寒从未遭遇过这样恶劣的天气,鸟兽飞绝,人踪寂灭,天地之间唯有风与雪,和举目空望不见边际的黑黢黢的深夜。

雪地映白了他的脸,他身下的马的蹄印成为白白净净的茫茫雪面上唯一的生迹,一人一骑还未走出一里地,雪便又积厚了一寸,风雪咆哮,冰肌裂骨,活生生能将人从内到外冻个通透。

他不能想。不能想雒棠在这极寒雪灾里已经杳无踪迹近一个时辰,他也不敢想那极有可能的结果,可是每当他抖着手把这种作怪的念头压制下去,不祥的预感却像挤压极小的空间里不断膨胀的气流,濒临炸裂开的疯狂。

他不断抬起冻僵的手臂一遍遍扬鞭催马,脸色凄恻,运气传声,大声唤道:

“雒棠——!”

“雒棠——雒棠——!……”

空荡荡的雪夜,风撕扯着吞下他飘散的声音,乱向的雪使他几度失去方向,无语黑夜仿佛在嘲讽他的狂妄,区区一个凡人,岂敢试比天高,逆天而行?!

他就偏生要在渺茫的生机中寻出活路!

“——雒棠——!”每每张开口,雪砂便灌进嘴中,扼住他的呼吸,他落了雪的发贴上脸颊,发梢僵硬地吹打到他脸上。

他不知现在到底走到了哪里,却无法停歇止步。

若一个人不曾拥有,就无所谓失去的绝望。

若一个人心中还有缺憾,就算堵上最后一口气,也要填补心口作痛的漏洞。

他不能让这个空空的洞口跟随着他走到生命的终点,虽然他知道,死亡一直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狰狞地等待他,屡屡接近他,也许下一回来临便是最后的终止。

但绝不是现在,绝不是此刻!绝不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湮灭消逝,绝不能!

殷无寒咬住了唇,意识和视线都模糊起来,他甩一甩头,凝神屏气催发功力,继续向东北前行,他不能确保那是雒棠所到之处,只能苦苦在周遭徘徊,不放过方圆每一尺地方。

马匹也终于疲惫不已,任凭殷无寒怎么抽打催促,都执拗地不肯再行,打着白腾腾的鼻息跪倒在雪地上。

他只好弃了马踽踽独行,风雪势头仿佛稍稍减小,不像适才那样具有毁尽一切的破坏力了,万里无痕的雪原,千丈深黑的夜色一片空灵,世界只剩下两种单纯的颜色。

腿灌了铅般沉重,雪不知深浅,殷无寒时而踩在雪地下的草丛上,却又有几步踏空陷入雪中,再走了不知多少路之后,他一抽气,能感觉到这次踩在脚下的,是一个硬梆梆的东西。

34、

这个东西的触感、形状,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呼吸停滞,尽管他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最终还是失控地扑在雪地上,开始用双手疯狂地挖掘粗糙的积雪,用割出细口的红肿的手掌摸索着雪地下未知物体的真实轮廓。

不消一刻钟,僵死冰冷人形的上半身不真切地呈现在眼前,虽面目模糊,过于宽厚的肩膀和虬髯胡茬却示出他不是雒棠,或许是阿格塔,或许是别的牧民,已不好辨清。

殷无寒无力地垂下手,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低低呜咽,他呆呆盯着僵硬尸体发青惨白无声息的脸,肩膀发颤,脑中空白。

只要他不是雒棠,一切都还有生机。他喃喃低语,一遍又一遍。

他用雪轻掩住了安息之人的躯体,抖一抖毛麾站起来,决定就在这附近逡巡一圈。

走了几步,他看到前方平整的地上鼓起一堆雪包,于是赶几步奔上去,又挖开厚厚的雪,见到雪里埋着一匹死马,马乌黑的眼睛早已失去光泽,像瞪着天空似的望向西边。

西边会有什么呢?

殷无寒想起适才那人卧倒的样子,尸体头颅的方向也正朝西边,他的心脏不由剧烈跳动,催运真气提步飞跑,就在最后的气力也快耗尽时,他黯然的目光陡然被点亮了!

极目所望,一个小小的山坳若隐若现,山坳避风处好似有马群出没的影子,为了证实这并不是幻觉中的海市蜃楼,殷无寒加快步履,能看清马匹拥挤在一起缩瑟的样子,能看到山坳下一个小小的,用石块和毛毡搭起的一间小屋,那是来往牧民走马人临时借住和堆放草料之处。

“雒棠——!”

雪地上陷下的脚印仓皇凌乱,满腔的悲凉随着高声扬出的名字喷薄而出,雪夜的宁谧被撕开,风又乱了。

雒棠猛地推开门。

第一声他的叫他的名字时,他无法相信冲入耳膜的熟悉声调。

此时,他无法相信越过雪原,踉踉跄跄朝他跑过来的男人,是数个时辰前与他发生过嫌隙的男人。

泛红的眼眶,发丝披散飞舞,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失态。

可他却一步都迈不出去,怔怔伫立在那里,胸口被什么狠狠堵住了,沉重得他不能思想。

积雪太厚,这段路变得那么漫长,雒棠呆怔间,心忽的一抽,看见殷无寒急气攻心呛出一口血来,方如飞身跳起来去抱他。

风雪好似正慢慢停息,白皑皑绵延旷野,明若霁月。

窄小拥挤的石屋内还是冷得透骨,并不比外界温暖几分,粗重短促的喘息却霎时升高屋内温度,纠缠在一起的两个身体仿佛在不停地证明对方的存在,想要听到对方胸膛里激烈鲜活的心跳而久久厮磨。

情动中微微睁眼,雒棠看到殷无寒散开的发逶迤了半身,半遮着他沉醉不已的脸,就像死而复生的枯木那般,由灰败凋零转为生气勃勃,眉目之美不可方物。

如此两人死命折腾了几回,皆大汗淋漓,周身弥漫着酸软慵懒的倦意,这一止息,屋内冰点以下的冷气便缠绕上来,两人于是裹了厚厚的衣料大氅拥在一起,相互取暖。

彼此的气息吐纳萦绕,屋中两人一时无话,一齐望向破陋的窗外残雪飘飞。

雒棠想起了不久前与风雪搏命的艰难绝望和绝处逢生,鲜明却遥远,恍若噩梦。

那时候他失笑痛哭,对自己说,罢了,罢了……为何一定要争个究竟,要追究一个是非结果?他无法心平气和面对感情的隐瞒与猜忌,又能如何?

他愿意相信一切不是虚妄,不是假意,哪怕没有表面看来这样情真意切,他也该满足,也该不悔。抓住转瞬即逝的美梦,难道不该么?

他的心中后怕,双臂抱紧殷无寒贴近他鬓边,反复刚想好了措辞,正欲开口,却仿佛被识破意念,被殷无寒抢了话头:

“过几日,我想回枭阳宫一趟。”

一句话,把还在沉湎在虚幻里的雒棠,从空茫无人的雪夜带回到过往无穷无尽的杀伐血影中。

他沉默着,片刻后道:“好。”

似有一分不舍,他的目光流连于石屋外清灵纯净的天地,许久,才缓缓道:“但是,我们必须要一起走。”

殷无寒深深看了他一眼,也只说了一个字:“好。”

回枭阳宫途中他们依然轻车快马,偏择僻静小径,风餐露宿而行。

传送书信的暗使提到,空桑山庄数里内已遍府各派暗细,虎视眈眈,因此他们也绕开前往山庄必经之地,直驱枭阳宫,一路上倒也没有什么大批人马捉摸出他们行踪。

是日,雒棠、殷无寒二人将欲抵达之前那个人烟寥寥的北方村镇,于是合计在距小镇五里之外的茶寮暂歇片刻,再进镇羁留在那家简朴的客栈里。

殷无寒入茶寮中,坐在角落里斟酒倒茶,雒棠则径自解了马鞍笼头,命小二喂草饮马。

慢慢喝下清苦发涩的茶水,殷无寒盯着那扇不大草门,留意着四下端倪,还未到一盏茶的功夫,雒棠便休整齐备,进来与坐在他对面擎了一只酒杯,可是,他神色中多了点什么。

殷无寒平静地看他,心下了然,问道:“有谁来过?”

雒棠从襟内取出一封书信放在桌上:“你猜猜,是谁的信?”

殷无寒瞟一眼书封上清瘦细弱的字体,为雒棠再斟酒一杯:“想不到你一心找寻的少年,今日主动找上门来。你应该高兴才对。”

雒棠哪里笑得出来。

“他约我见一面,心中必定有了打算。”

“去见见,无妨。”殷无寒对这封信函显然毫无兴趣,“我不会再为难他,而且眼前要以枭阳宫之事为重中之重。”

“可是他相约之地,里空桑山庄极近。”雒棠无可奈何,目光直勾勾的捕捉着殷无寒神色会怎样变化。

思绪就在电光火石间百转千回。

饮下杯底残茶,殷无寒抬头看他:“雒棠,你信不信我?”

这一眼,堪堪望到雒棠心里去,执着幽深,一潭柔水。

雒棠道:“当然信。”

殷无寒道:“你若信我,就放心往空桑山庄去,枭阳宫中你所担忧的叶栾,尽数交给我便可。”

雒棠自然不依:“你与小栾,我都担心。”

殷无寒笑得更加罕见地温和:“哦?怕是看到到时我怎样处心积虑杀人无数,你就不会担心了。”

雒棠表情挣扎垂头不语,再开口,却问得突兀,无端无由:“无寒,我一直疑惑,你为何会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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