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憔悴之北方有佳木——三尺雪
三尺雪  发于:2014年02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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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雒棠置喙,殷无寒又指向地图上东北方向标出的一处深池:“此处看似无路,其实有一条只有万叶山庄中极少数人才知道的密道,入口就在池边花坛处……”

雒棠静静听着,听他接下来还能吐出什么冷嘲热讽来。

只听他缓缓道:“到时万一不济,你可以心怀侥幸从此处逃逸,为自己留一条生路。”

“留的怕不是生路,而是一条残命吧?”雒棠眉头一紧,却笑着问。

“万叶山庄的实力绝不可小觑,”殷无寒就事论事,冷眸一抬道,“如果你拼到最后丢盔弃甲一败涂地,就可以从此处捡回一次生机,保住你这条命。”

“我的命对庄主而言毫无价值,你何必多此一举?”雒棠依然笑着。

“你现在是我的肱骨之臣、左膀右臂,我要杀的人你皆一一替我铲除,怎么能说你毫无价值呢?”

“庄主真是一番美意啊,”雒棠也冷颜相讥道,“那只能说明我这种作为如了你的意了,当初你将我们兄弟二人带回山庄费尽心思培养,不就是为了今天么?”

“你明白就好。”殷无寒直起身来背将过去,“既然你明白,你就可以走了。”

见殷无寒毫不客气下了逐客令,雒棠苦笑一下,折起桌上的地形图,退后两步,决然恨恨道:“我就算拼上一条命,也绝不会从你所说的地方逃走,死也不会!”

莫名的,空气中仿佛响起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在下一刻,那个叹息又瞬时隐匿无踪。

就好像真的没有发生过一般。

殷无寒定然不动道:“做不做是你的事,我的话已至此,你好自为之。”

雒棠墨色的瞳中闪过一抹厉色,一如他下定的决心一般利落,他最后看一眼默然长立的殷无寒,退身而出掩上了门。

没有立即离开山庄,雒棠折身朝他与叶栾从前所居的院落走去。

山庄的这个时节是如此无情,说冷就冷下来了,没有一点对夏日的眷恋挽留,雒棠在悄然侵体的萧寒中推开吱呀的木门,眼前的颓败使他的心又一下子坠入冰窟。

小院中已经一片荒芜,了无生气,野草蔓生,门板上结着蛛丝,看来,此处自他离开后就再也没有人来过,殷无寒也不曾想过派遣下人来打扫修葺。雒棠的踩在半人高的草丛中,疯长的蒿草早已像他疯狂的心魂,像他再也无法回头的意念,干枯了依然强硬地丛生着,想掩盖住秋意无法阻止的凄凉,可是,它们本身就已经是凄凉的景象了。

身后有个影子慢吞吞出现在门槛处。

“三公子,你跑到这个没人的地方做什么,你不是有事情要告诉我么?”玉面锦衣,举止翩翩,那人正是苏琅。

雒棠笑了一声,哑声道:“这虽然是个没有人迹的地方,可是这里或许正是我的归宿。”

苏琅不解。

雒棠不再继续解释下去,转而道:“雒棠原本是有事要与苏琅公子请教,可惜你我交情非深,你未必能答应我。”

苏琅挑了唇角笑道:“哦?想必雒棠公子所道之事举足轻重,非同寻常了?”

雒棠道:“此事对苏坛主而言不值一提,对雒棠却至关重要。”

“不妨说来听听。”

雒棠顿了顿,道:“我想请苏坛主不要再为难单儿了。”

苏琅虽有些意外,却也并不十分吃惊:“我还以为你一开口就要问叶栾之事呢,不想你先想到的,竟是我那小师弟啊,这还真奇了。”

冷风拂来,乱生的野草簌簌拂动,雒棠的袖袍被带起而猎猎作响,他的目光倏尔沉下,声音也变得飘忽起来:“不瞒苏公子,叶栾身陷毒咒已经太深,连你一门之主都无计可施,我来求你又有什么用呢?我反而希望不要再有人去打扰他和苍衡了,他们那样活着未必不好,有着苍衡的宠爱和珍惜他就算是个傻瓜,也是最快乐的傻瓜,可是如果真有一日他恢复了神智,以他的心性必定恨苍衡入骨,将他碎尸万段也难以平复心中的仇恨,这又是何苦呢?深恋之人一夕间骤为不共戴天的仇人,我当真不愿意看到。”

苏琅与雒棠的交流向来甚少,二人之间自相识就充满了无端的沟壑与距离感,如今雒棠道出此番真心话来,苏琅不禁沉默呆怔,直直瞪着起伏的乱草里他颀长坚定的背影,躯体里好像蕴着一团看不见的火焰。

而雒棠还兀自沉浸在对叶栾遭遇的慨叹和担忧中,久久方才回神,闻苏琅不语,他反过身,走近他道:“但是单儿与小栾不一样,他未涉世事,心思单纯,形同一张未染墨的白纸,如果我们能好好待他,他的将来便不会再步入这种血雨腥风中,无论怎样,你们师出同门,苏公子若是一点情面也不留,我就要用我的方法去找他了。”

落了好一个威胁的口吻啊,苏琅才想起,这个在他眼中早已脱去少年青涩的俊朗男人,现今已经掌握了空桑山庄不少兵力,虽然他与殷无寒的关系不一般,可是,他却没有把握说服殷无寒一下子收回雒棠的权力,如果雒棠真的为单儿去大闹他的总坛,也未必没有可能。

苏琅上扬的丰润嘴角弯了下来,苦笑着道:“三公子如今独当一面了,苏琅怎么敢得罪呢?只是我那小师弟早已于十天前逃出白石坛下落不明了,我先和你说清楚,这可不是我赶他走……是看守他的人没有留意……”

“看守他的人?”雒棠截住他的话不放,“你果然还是把他囚禁起来了……”

“要不然,雒棠公子会以为以在下的立场会怎样厚待他?”苏琅语下是说不出的圆滑。

雒棠却也没有对此过多纠缠:“那你便告诉我他逃向了哪里,我自会去寻他,望坛主不要插手。”

苏琅道:“单儿逃脱之后我也派人搜寻了他的下落,只大概查出他是朝东而去,既然雒棠公子不要苏某插手,我收回手下便是,今后也不再过问。”

一句话,苏琅将自己的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雒棠微微摇头轻嗤,不知是对他在感情上持有偏见,还是不认同他的举止,再度沉吟不语。

雒棠转念,在心中大概谋划出不日启程的线路。

“要想攻克万叶山庄,必先除去吴家堡。”殷无寒的话浮现雒棠脑际。

那么,便先取吴家堡为上。

吴家堡在空桑东北方向,雒棠决定自东向北折上,一路上也可打听单儿下落。

就不知单儿对外界传言知之多少,他们数月未见,脾性单纯的他,是不是还会认下他的雒棠大哥?

27、

再次出发的雒棠并没有与殷无寒作别,他独自一人在从前所居的院落辗转一夜,天未明时就悄声离去了,临走时只带了山庄一部分精锐人马,一路打马东去,意在更好的藏匿行踪。

他隐隐感知以殷无寒的谨小慎微,必会暗中派遣监视的人手,因此不由担忧他如果得知单儿下落,也会为难他,于是加紧了找寻单儿的行程,一日向东疾行近百里,路过不少村落市镇,都全然没有单儿的消息。

而空桑山庄内,寄情塞漠悠哉无比的苏琅也彻底放手,收回了搜寻单儿的手下,单儿与他本没有什么威胁,无味的鸡肋罢了,他倒是觉得殷无寒近日来在偷偷忙碌着什么,与他玩乐消闲的时日比前日减少了一些。

只说那晚,他就不知半夜三更去了哪里,独来独往,颇为蹊跷。甚至有一日他在天际将明时才悄然回来,似乎在装作没有离去过一般在苏琅旁边躺好直至天色大亮。

有时殷无寒不动声色而去,苏琅便立刻能够警觉而醒,待他翻身坐起,殷无寒却已不见了踪影,枯坐在空空的床榻上苏琅感觉自己简直就像一个满腹怨气、心盼君归的小媳妇,让他气不打一处来,生者闷气也无处可泄。

这一日他终忍不住了,在殷无寒披着一身寒气自窗口跳入房内,朝床边走来时,便猛然一下跳起来,扑上一步按住殷无寒的一条胳膊恨恨问道:“你去哪里了?”

殷无寒滑开他的手淡淡道:“我早知你知晓我行动之事,假装至此,你也不累?”

苏琅愣住。

殷无寒看着他发红的玉面不知怎地竟然笑了,可是那笑有些怪异,虽然绝美,苏琅心里却在发毛。

“你既然知道,也不告诉我到底发生何事?”

“你猜呢?”殷无寒何时还有了这种玩笑的兴趣,当真难得。

苏琅心里嘀咕,道:“其实你心里还是想插手枭阳宫的事情,是不是?”

“枭阳宫与山庄从未断了联络,二者可谓唇齿相依,一个若是被正派所灭,另一个也就离覆灭不远了。”殷无寒正色,目透阴冷。

“尽然如此,你也不必瞒着我偷偷去做啊。”苏琅埋怨。

“不是瞒着你,我是想瞒着所有人而已。”他对苏琅哂笑道:“世上之人皆以为我放手不管,将所有事情假手别人……可是,我怎能不管?又为什么要独信他人?既然现在有一个替死鬼帮我抵挡刀光剑影,又何乐而不为?”

“如今我只需要暗中部署,声东击西,用雒棠去攻克众目睽睽的目标,那些正派趋之若鹜,自然不会放过雒棠,而落入我们的陷阱。”

苏琅看着殷无寒似笑非笑自信满满的样子,方才释然道:“就算如此,你也用不着瞒着我,你还担心我会闻风逃走报信不成?”

谁知殷无寒冷冷地:“自然也没有必要让你知道。”

苏琅呆了呆,有些尴尬:“你我之间,需要如此堤防么?”他的目光追逐着殷无寒略显疲惫的神色,似乎想要看透他内心。

殷无寒被他质问般的眼神逼得无处可逃,干脆背过身去,道:“我不想与你相欠,从来不想,所以山庄的事情,你今后也不要再插手了。”

苏琅又惊又恼,一下子从床榻上跳起来:“此话何意?!你如今想把我踢开了?!”

“随你所想,”殷无寒倒看不出什么情绪的波动,“要知道,你也曾想暗算我,我放过你一次,已是念在往日旧情上了。”

苏琅咬牙切齿,这男人变脸也变得太快了,昨天还笑靥生花与他红香软帐同起同卧,今日一回来,就急着要抛下他,翻脸不认人。

气极了苏琅一句话也说不完整:“殷无寒……你!……”

“……你果然……是个心狠手辣忘恩负义之人……”咬着牙好不容易才说完,苏琅劈手就欲擒住他肩膀,出手虽快,也还在气得发抖。

殷无寒轻轻一闪,反手稳稳扣住他的手腕,利刃般的目光投在苏琅涨红的脸上:“忘恩负义?什么是恩?什么又是义?于你于我,这世上可曾有过恩义二字?你我相识之日,你就应该知道恩义对你我而言,简直可笑之极!”

似乎说得有些道理,苏琅低头想想,他从背叛师门那日起,早就将恩义抛诸脑后了。

“好,”苏琅道,“就算如此,你无缘无故要和我翻脸,也须得说出一个缘由!”

殷无寒将他一睨,幽黑的眸中闪过不屑,眉头微皱:“你非要我说出来么?”

“说什么?”苏琅手肘一撤挣开他的手“这么日多日我一直在你这里,我在做什么你不是一清二楚?”

“哦?是么?”此番殷无寒反过来死死盯住他,心中澄澈的逼视,“这么说,你那小师弟也是不慎逃脱了?”

“你敢说你没有故意让手下大意放他走,还装模作样找他,实意故意逼着他逃到吴家堡,破坏雒棠的行动?”

苏琅张口结舌。

“你知道,我早已叛逃师门,师门中的人与我没有一点干系。”半晌,苏琅找出一个理由。“……所以单儿是死是活,我绝不会理会。”

“也正因如此,你才会利用他,你敢说不是?”

苏琅哑然失笑:“原来……原来你就是为了这个要和我断绝来往?!”

殷无寒慢慢摇摇头,长叹口气,似是万般无奈:“苏琅,你可曾记得,我告诉过你……感情最忌讳算计,你算来算去也就罢了,可是你可知单儿险些在吴家堡坏了大事!”

是单儿。

真的是单儿。

雒棠一动不动地站着,脚仿佛被钉在地上,方才一人的兵刃是一口钢刀,他以剑相抵,震得他直到此刻虎口还在发麻,有种剑将脱手的颤抖。

可此时,当那人胸口涌动着血狰狞倒下,角落里一个瘦弱的人影,便如鬼影幽幽的立在血泊的几步之外,空气仿佛瞬间凝固,风也息止。雒棠便如铸成的石像,瞪大的眼睛里侵入一种绝望。

单儿清清亮亮的眸子穿过凝固的空气,毫无感情地,却如根根芒刺刺入雒棠周身。

雒棠不知是不是该收起他的剑,但是剑刃慢慢敛去了血腥的杀气。

单儿不挪动一步,他也绝不会动。

就这么对视了一会儿,单儿的向下一看,看到雒棠衣襟上漫开的血迹,畏缩着往后挪去半步,雒棠心中一颤,剑入鞘中,似要奔上去把吓得浑身发抖的单儿揽住。

单儿的抖得越来越厉害,像受惊的小兽丢了半个魂,可是他抗拒雒棠的接近。

雒棠似乎都能听到他上下牙齿互咬的咯吱声响。

稍一迟疑,十几条飞影就从四面八方掠向这个角落的院落。

“三公子——!”有谁在喊他,腾腾的杀意像热浪回到意识里,冲得雒棠头脑发晕。

心神大乱间,在他的手下逼近单儿时他才反应过来,嘶吼一声:“住手!”

乱了方寸之人本能地冲过去护住惊惧中的少年,少年顿时缩成一团,动也不敢动。

吴家堡的人随后赶到与之展开厮杀,雒棠和单儿被隔绝在了人幕之后。

顾忌于雒棠落在对方阵营中,空桑山庄的人有些碍手碍脚,而适才隐秘在暗处迎战的吴家堡上下潮水般涌出,将雒棠所带不多的人马团团围住。

雒棠全然来不及想这么多人都是从哪里来的,只顾低头去看怀中簌簌发抖的单儿,单儿小心翼翼抬起脸来,一看到是雒棠,脸色霎时灰白,身体也软了下去。

他冷笑一声:“你要连我也杀了么,恶人”

单儿从对任何人未流露过这样的神色,说出这样的话,“恶人”在他单纯心目中已经是千夫所指、十恶不赦了。

雒棠茫然不知所以,只呆呆见单儿闭上眼睛道:“那你便快动手吧,我好去见师父,我不能替他报仇,是个不肖弟子。”

“单儿……”雒棠半跪下来将手抚在他发上,僵死的面孔上仅剩一丝不忍,“快走吧……”

单儿咬牙切齿道:“我不需要你的假仁假义!”

“我恨你!”

“我要杀了你!”

杀喊声很快淹没了少年的尖声惊叫,而雒棠的脸色随着他的哭骂一层层变得惨白,单儿开始在他怀里大力挣扎,动用全身的力气又叫又咬。突然右臂一阵剧痛,雒棠手抖了一下,放开单儿。

单儿竟生生咬下他手臂上一块血肉,伸手擦着嘴上的血跳开一步远。

雒棠捂住右臂站起来,柔和的神情冷硬起来,咄咄逼问:“你恨我?!”

“我恨你……一辈子……”单儿的腿还在颤动,然而他眼中那种仇恨足以扼杀雒棠心中所有侥幸。渴望单儿不明人事,只会单纯地相信他的侥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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