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坐在私家菜馆,陆少云点了一桌菜,慢悠悠吃了两口,放下筷子看着他。裴照恍如未觉,神情自若地吃着。陆少云眼里了沾了一点笑意,问他:“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裴照贴着椅背坐正了,笑道:“那我多半吃定亏了,陆先生是商界高手。”
陆少云:“离开凌桐,价钱随你开。”
裴照拿起杯子喝了口茶,忽然倾身向前,问:“陆先生这样打发掉先前的十二个?”
陆少云望着他微微一笑:“我做生意向来公道,讲求个双方满意。遇到实在难缠的,我通常另想办法。”
裴照假装听不出弦外之意,回道:“其实不必麻烦陆先生。我与凌氏签了三年合约,三年之后,我自然会离开。”
“真是有趣得很,” 陆少云笑意渐浓,“令我十分欣赏。所以除去价钱随你定,我还为你在陆氏准备了不低的职位,不知裴先生可有兴趣?”
裴照做出认真思考的样子来,陆少云勾起的唇角甚有几分讥讽的意味,是他这种富人惯常的表情吧?那样成竹在胸,似乎一切尽在掌控。
“陆先生手下都是精英,我百无一用,可不敢替陆先生办事。只是人当信守承诺,我当初签了合约,便是应了诺,没有中途悔约的道理。”
似乎这个回答已在陆少云意料之中,他只是笑笑,拿起筷子:“吃菜!”
两人默默吃了一刻,陆少云说:“裴照,你不肯离开,可是与凌桐有私?”
裴照一愣,连忙摇头:“不,我只是他的助理。”
“凌桐身上有种奇怪的吸引力,我想你已经注意到了,”陆少云起身取来一只纸袋递给他,“旁人会轻易对他生了爱慕心,你也不会例外吧。”
裴照看着那叠照片,有好几张都是凌桐清早从他家出来的画面。他多少有些气愤,语气便冷硬许多:“陆先生真是费心了,难道他不能有朋友?”
“凌桐不会在普通朋友家留宿。”他在“普通”二字上加重语气。
裴照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憋不住先笑出声来,陆少云狐疑地看着他。裴照想对他说,喜欢一个人不当是这样,你虽在商界颇有声名,但论及感情,只怕还未入门呢。
陆少云似被他的笑容触怒了,眉头皱得更深。
“陆先生,我不能白受这桌美食,所以有一言相赠:其实爱人很简单的,不需要那么多手段。”
他本是真心实意说出这话,但在陆少云听来,却有莫大讽意,他因此倾了身子,冷冷对他喝道:“敢这么跟我说话!”
裴照倒是一派磊落:“别人怕你,是有求与你或者受制于你,我什么都沾不上,为什么要怕你?何况我现下是客。”
陆少云看着他,慢慢地唇边勾起一抹笑意,笑意越来越深,露出十分满意的神情,仿佛眼下猎物肥壮,而他胯下骑良马,臂上挽精弓,正可与人一决高下。他说,好,好,不错,你很有趣,这么多年,凌桐身边总算出了个人物。
于是裴照猛然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跟在凌桐身边也有些时日了,怎么忘了有些时候人是要靠演的?应付陆少云这样的,就不能让他觉得新奇。
陆少云果然是行动派的,裴照想,当时若存一点提防之心,装得谄媚而胆怯,难道他还会有兴趣?连续一个月的鲜花,使得他在公司备受瞩目,连陈姐都拿他打趣,说男人天天收鲜花的,他是头一个。凌桐倒还是老样子,笑眯眯地踱过来嗅嗅花香,不置一词。
裴照终于打电话给陆少云,也不多提,只说植物还是有根的好。第二天,陆少云的盘花便送到,裴照再度无语,吩咐工人再有什么直接送去顶层阳光房。陈姐嘉许地拍拍他的肩膀,说,我比较喜欢兰花,小裴你看着办吧。
腊月十八,凌桐的工作全部停了,一个人飞去海边度假。
裴照放了长假,经得医生同意,把奶奶接回家来照顾,煲汤做饭打扫屋子,中午陪她出去晒太阳,每天忙得兴致勃勃。郑鸿和叶灵天天过来蹭饭,陪奶奶打牌玩乐。有时她精神不错,裴照就开了郑鸿的车带她四处看看,还在她指导下置办各种年货。
除夕傍晚,裴照在门窗上贴了福字,自己去厨房准备年夜饭,隔一会便跑出来看看她,奶奶腿上盖着毯子,边看电视边剥栗子。祖孙俩已经很久没这样日夜待在一起了,裴照心想若是年年都能这样过才好啊。
到了晚上,奶奶帮着布置冷盘,裴照在厨房里炒菜,抽空尝了尝鸡汤的咸淡,大声说:“很快就可以吃了!”
“我不急。”
是凌桐带着笑的声音,裴照吃了一惊,关了油烟机,问他:“你怎么来了?”
他晒黑了一些,含着笑看他。裴照在围裙上擦擦手,递过一盘炒虾仁,说:“端走。”
凌桐拈了一粒放进嘴里,转身出了厨房,笑嘻嘻地喂了奶奶一粒,弯下腰不知在她耳边说了什么,一老一少笑得异常快乐。
吃过饭他倚在门边看裴照洗碗,裴照被他看得不自在起来,说:“饭都吃了怎么还不走?”
“多看你一眼也是好的。”
“一顿饭就换来甜言蜜语了,可见凌公子开口,必不能信。”
凌桐低头一笑,又坐到奶奶身边去,陪她说话,剥栗子喂她吃。裴照收拾完出来,瞥见了门口的行李。除夕本该是家人团聚的日子,他这个样子倒像是出逃,再看他的笑容,竟觉得满是落寞。
夜里送他出门,远处一颗烟火在夜空绽出缤纷的花朵,两个人都没说话。凌桐把自己裹在红色的羽绒服里,临上车才扬起头一笑,这笑容不是程式的社交的,它显得柔软而真诚,像是感谢朋友的悉心招待,又像有别的情愫在里头,还被这昏黄的路灯浸出几分伤感来,裴照简直不敢看。
第16章
裴照想,命运总是爱开玩笑。
五岁的孩子已经有了意识,觉得自己真幸福啊父母那么温和善良,突然他们就回不来了。这几年夜里最怕听到电话响,生怕奶奶有事,这回眼看着她情况好转了,却突然没了。
明明看着她面色红润起来,胃口也好了,精神也一日强似一日了,他已经跟医生商量要接她回家照顾了,怎么会这样?天气越来越暖和,理应更觉得轻松了,怎么会这样?前天来看她,还笑呵呵地说自已在这里很好,叫他不用常来,免得耽误和女孩子交往,怎么会这样?
可是眼前躺着的,不是她又是谁呢?闭着眼睛,睡着了一般安祥。护工红着眼说,别太难过了,老太太是睡梦里走的,没有痛苦。这话多少是个安慰。可是究竟没了呀,这相依为命的亲人。
郑鸿闻讯赶来,喊了两声才见裴照抬头,孩子一样委屈地看着他,怯怯地,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仿佛一落下来噩梦便会成真,因此拼命忍着,却又隐约有些头绪,所以轻声地问郑鸿:“这是怎么回事呀?”
他的眼神里充满希冀,盼着郑鸿说这是梦呢,这是假的,他便可以干脆地不信这一切。
郑鸿抱住他大哭,说:“裴裴,你别这样。”
凌桐已经看了他很久了,从知道裴照打电话向陈姐请假那会,他就有了预感,因此直奔这里而来。他来的时候,裴照便是这个姿势,两小时没有变过。来往的人淌眼泪的,安慰他的,他统统没有看见,不动也不语,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的,因此他没有进去,只在窗前看他。
直到这时候他哭出来,凌桐才松了口气,起身替他结清了帐单,飞快地开车走了。
裴照回来工作时,整个人清瘦了不少。
他站在窗前看花草,艳灰色的薄毛衣加在白衬衫外面,两条长腿包在牛仔裤里,腰线流畅,臀型圆翘,侧着身子,落落寡欢,凌桐不由地心里一动,朝他吹了声口哨。
裴照回过身来,取出一只信封放在他桌上。
“想什么这么入神,我进来都没发现,这什么?”凌桐挑着眉问他。
“你帮我垫的钱。”裴照想了想,又低声说,“那天……谢谢你来。”
凌桐轻轻摸着他的脸,贴着他的耳边说:“瘦多了。”
裴照吃了一惊,因他言语举止间暧昧的温情。他走到门口,听到凌桐说:“吃了你那么多饭,明天我请你。”
裴照拉开门:“我明天有事。”
也许凌桐以为这是托辞,其实是真的有事。明天是四月十八,是诗雅结婚的日子。裴照仰头看了看天上白云,发觉自己眷恋的人,一个个都走了。
裴照送了她那串项链。
“以前都没送过你漂亮首饰,真是对不起了。”
诗雅一把扯下颈上的链子,说:“你替我戴上。”
两人因此贴得很近,闻得到她身上的馨香,裴照眼角余光扫到小周的身影,抬头朝他笑了笑。
婚宴进行中,主持人收到了侍应生送来的纸条,笑呵呵地开口说:“今天不仅是两位新人大婚的好日子,也是新娘的生日!”
台下便有人吼着“生日快乐”。
“新娘的朋友们准备了特别的礼物要送给她,让我们一起来看看这份祝福!”
灯光灭了,厚重的窗帘拉上了,低回的小提琴在角落响起,人人都静了下来。几个人聚在琴边,和声唱起了《生日快乐》歌。
大屏幕上出现了一张幻灯片,是诗雅笑容的特写。
接着是一张青春逼人的近照。字幕出现了:你很美丽。
但你的心灵更美。这张照片,是她弯着腰,笑吟吟地把一杯热饮放在路边行乞的大爷手里。
你爱这个世界。这是她踮着脚,手里托着一只雏鸟,努力要把它送回树上去。
因此世界也爱你。她站在春日的田野里笑得开怀,身边花朵开得鲜艳,似乎为报答她的眷顾。
你温婉可人。这一张,她长发飘逸,身着长裙,捧着书本款款而来。
也爽直磊落。这一张,她短发俏丽,穿着牛仔裤,骑着单车回眸一笑。
因此我们爱你。照片上出现了三男二女,举着杯子望着镜子大笑,桌上一只蛋糕,点着两支蜡烛,这一张她不在照片里,或者拍照的人正是她,她的朋友在为她庆祝生辰。
这时候,小提琴改拉《结婚进行曲》。
屏幕上出现了一座校园。字幕打出来了:这是我们的校园。
这是校舍、餐厅、球场和林荫道。它们被逐一配了图。
这是我们的“革命据点”。原来是常见的校边餐馆。
这是我们的青春华年和永不褪色的记忆。相片里是加上诗雅,六个人毕业时在校门口的合影。
还记得那天的风吗?屏幕上出现了六个人野餐的相片。
它怎样吹过你的发梢。她举着抢来的苹果,笑着仰起头。
还记得那片草地吗?六个人并排躺在草地上,手拉着手。
它怎样承托你的轻盈。她赤足踩在青草上,裙子被风吹起了褶皱。
还记得我们说,会一直在你身边吗?这一张,是六个人共同举杯,盟誓般相互看着彼此。
接着全是诗雅单人的照片。
字幕依次出现:
今日我们聚于华堂,
向你说出共同的心愿,
愿爱人宠你如女儿,
愿美满快乐常随你左右,
愿你永不知世事有苦有涩,
愿你到了一百岁,
还有这样的笑容。
亲爱的,
你一定要幸福。
画面定格在第一张笑容特写上。
琴声与歌声停下来了,灯亮了,窗帘拉开日光透进来,新娘子跑向角落,依次拥抱相片里出现的五个人。
诗雅紧紧抱住裴照,哭着说,我不嫁了、不嫁了。裴照手里还拿着小提琴,只好向郑鸿夫妇使眼色,叶灵上前搂过她,笑道:“我结婚你不来就算了,难得你结个婚,还不许我吃完全席?”
当年的事情,他们都是见证,因此多少有些尴尬,好在小周已经走过来,从叶灵怀里接过新娘子,牵着她的手走回去了。
主持人在那夸张地叫道:“太感动了!令我也想起那个美好纯真的时代,看来我今天晚上,必须翻出电话簿,联络我久违的朋友了……”
裴照提了琴盒快步走出去,等郑鸿发觉,他已经走得没影了。他低着头,所以杜世豪的车子开过来时他完全没留意。他走得太快,虽则老丁紧踩刹车,还是带倒了他。
琴盒重重落在地上,裴照顾不上别的,爬起来单膝跪地打开琴盒,细细察看琴身,幸好没有损伤,他把小提琴搂在怀里,好一会才想起身在大马路上,飞快地把琴装进琴盒。
老丁连问了几遍“要不要去医院”,他才回过神,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车子,摇了摇头。
他很快打车走了,杜世豪拍拍老丁肩膀,说:“跟上去看看。”
第17章
老丁开车跟着他,路越走越静僻,最后到了郊区的墓园,他诧异地说了声:“咦?这孩子跑来这里干什么?”
杜世豪没有出声,他一路上都在沉默,过了很久才打开车门跟了进去。
裴照心里难受得很,为了这份祝福他们几个各自把相册翻了出来的,文字是他写的,相片是他挑的,往昔鲜活在目,如将当年重演一回,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没有失态。
到如今,他对梁诗雅的感情早已不是当初青涩的爱恋,也许每个人在青春年华里都会遇到这样一个人,她使你内心澎湃,令你甘愿付出,你看四季是美的,星月阳光充满着诗意。很难想像出了校园,经由现实涤荡,这情感还会一尘不染,其实当时就有隐忧,在他知悉诗雅的家境后。后来果然遭到反对,他也曾有心要抗争,但是诗雅终于提出分手,裴照当场接受了。
记得那时候反倒是郑鸿比较郁闷,屡次责问他为什么不坚持到底,难道看不出诗雅不是真心要分手。
最后他说,如果不能给她幸福,至少能让她不为难。
分手后他们不再联络,但是昔日好友时常聚会,常有她的消息传来,知道她身边有了小周,他反倒松了口气,觉得可以放心了。但是……初恋嫁了别人,心里多少会有些触动,毕竟是那么好的姑娘啊。
他站在翠柏苍松之间,站在这寂静荒凉的离尘世最远也最近的地方,拉起了名为《绮兰》的曲子。
头回听到这曲时他还是个孩子,刚刚失去了父母,悲伤还不明确,还不懂什么是生离死别,只会在夜里哭着闹着要爸爸妈妈。有一次他睡下后听到动人的音乐,悄悄爬起来,看见奶奶一个人站在阳台上拉小提琴,眼角泪痕宛然。
他不知道在她的一生里经历了什么,奶奶拒绝讨论这个话题。他觉得她像个传奇,独力抚养了两代人,在那样的坏消息面前依旧保持着坚强端庄的姿态,眼泪不让别人看见。他长大后,奶奶的身体已经很差了,再也不能给他支撑,可无论有了什么困难、什么委屈,他总是习惯地回头看她一眼,她的微笑温婉,但能给他勇气、令他坚定。
如今他失去这个依靠了。
这段日子他头脑一直昏昏的,昨天做了饭还习惯地往保鲜盒里装。出了门才发现没地方送了,没人吃了,那个瞬间他的心仿佛被人猛地一锥,强忍着参加了诗雅的婚礼,那地方人人脸上都是笑,充满喜庆的喧嚣,更使他无所适从。孤零零地,像是被遗弃了,他再也忍不住要跑来问她:我要的不多啊,现在经济渐渐宽裕,可以一直维持你的治疗了,你再陪我过几个除夕不行吗?让我好好孝敬你不行吗?以前再凶险都熬过来了,情况好转怎么反倒松手了呢?
可是到了这里,看到墓碑上柔和的笑脸,他的琴声一响,眼泪先落了下来。
这一次,他是真的相信了。
后来,是凌桐的电话将他拉出了墓园,他说:“送我去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