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笑什么?” 她小心地发问,脸上却露出怜悯的神色。
凌桐不看她,乐呵呵地自语道:“宝宝不知道会不会像他多一点,小小的裴照,想想都可爱呢。”
他说着就站起来朝外走,显得那样欢快,陈姐愣了愣,“小桐!”她扔了烟头追出去,已不见他的人影。
说到底,是我把他拉进来,是我误了他这几年呢。凌桐将油门踩到底,景物在车外飞速地后退,他的脸上还带着那层笑意,像是卸不去的面具。
还在期待什么?等什么?他已经不是自己的。他这样的人,有了家庭和孩子,必定再无暇他顾。这个城市就这么大,能不让自己见到,必定是有心避着的……还奢望什么?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开向自家的山中别墅。那年他们在此初见面,一切如春光般美好,如果那时候、那时候自己……他的眼前飘过许多影像,最终竟凝成裴照站在卧室门前,那张震惊哀伤的脸。
我都做了什么?凌桐摇了摇头。裴照流着泪,决绝地看着他说,我只有这么多,再没什么可以给你了……裴照,裴照……
是什么这样吵?一声声叫魂样急促,凌桐回过神,山道上,对面车灯刺眼……啊!不,不要连累了别人……他猛踩刹车,一把将方向拉过。
裴照,我想重新与你相遇,用我一心一意的喜欢,让你幸福安宁。
裴照第二天才得到消息,陈姐在电话里语焉不详,更教他心急如焚,开了车直奔医院,一路上不敢想病房里的人是什么状况。
匆忙忙赶过来,远远看见凌橙和陈姐倚着墙壁交谈,他不由放慢了脚步。
“这小子命好,就是有点轻微的脑震荡。”
凌橙看见他,立刻出言宽慰。裴照一颗心终于落了地,跟他们打过招呼,轻轻推开房门。
凌桐还在睡着,沉静美丽,裴照坐在床头看他。幸好没事啊,他叹了口气。
还是惊动了他。
“你是谁?”凌桐醒过来,睁着眼环顾四周,眼神迷茫地落到他身上, “我们认识吗?”
裴照脸色一下就变了。
那份硬装出来的镇定,眼见就要化成碎片,他伸手摸向凌桐的脸,万般痛惜地看着他。
凌桐却嘻嘻笑了起来:“你怎么又上当了?谁说撞了车就一定要失忆?”
裴照收回手,紧抿着嘴不说话,他是有些恼意了,不知道真吓到他了吗?可是想起陈姐隐约提过,似乎凌桐这样是因为自己,心里又有几分不忍和内疚,因此眼里也微微湿润了。
凌桐是明白他的,当即笑了起来,“我不是想自杀,开车分神了而已,”凌桐举起手臂,“筋骨都没伤着,就蹭破了点皮而已,你看!”
裴照按下他挥舞的手臂,说;“打着点滴呢,不要乱动。”
“早知道这样才肯来见我,我就该提前撞一撞树干,”凌桐笑着补充,“在你结婚之前。”
裴照低下头替他掖了掖被角,起身告辞。
“你好好休息。”
“喂!以后你孩子叫我什么好?”
裴照停下脚步想了想,说:“哥哥怎么样?”
凌桐故意虎着脸喝道:“橙子在外面呢,我让她揍你!”言毕自己先笑了起来,裴照也微微一笑。
“知道你还在意我,没什么比这更好的了。” 凌桐冲着他的背影,轻声说。
裴照没有再来,倒是郑鸿天天送营养餐给他,絮絮叨叨说自己刚出生的儿子如何可爱,说现今自己在家是如何没有地位……聊东聊西,只是不扯到裴照身上去。凌桐喜滋滋地享受着可口饭菜,坚决不肯出院,硬是住足了一个月。最后凌橙没辄了,只得跟郑鸿商量,第二天凌桐掐着饭点左等右等不见郑鸿,恹恹无趣地只身归家。
此后便与他再无交集。
回家后凌桐深居简出,除了工作,只偶尔外出与阿诚小聚。
有次阿诚问他,既然还想着他为什么不行动起来,有你拿不下的人么。凌桐对他说,裴照如今的生活正合世人矩度,自己如果强去打扰,难免让他为难。阿诚看了他半晌,拍拍他的肩头,说,你悟了。
当晚两人喝了很多酒。夜半天幕低垂,群星闪烁,凌桐仰面躺在地板上,看着半弯秋月,问阿诚什么时候成家。
阿诚盘腿坐在一旁,也抬头看向星空,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小小人类,悲欢离合,跟万古如斯的宇宙星辰比起来算什么?世上有那么多美景等着我去捕捉呢,有那么多人等着我去相遇呢,说不定在寻找美景的路上,碰到我的意中人也不一定。”
凌桐说:“这回带上我,我替你掌眼。”
没过几天,凌桐便与阿诚一起出发了。阿诚应邀为一知名杂志作专题,需要大量的素材,因此两个人从高山到低谷、丛林到湖泊,又从城市到乡村,足迹踏过山水与晨昏,一晃就过去了三个月。有天夜里,从某个小镇的旅馆醒来,凌桐悄然而去。
他独自上路。
像多年前那样,一个人在异乡跋涉。所不同的是,这回他在游历。四处的风光人情填满了他的眼睛,各地的风味美食填满了他的胃口,他还是感觉空虚。
已经离得够远了,牵挂还是割不断,所以他只得一路远行。
他一直带着手机,隐隐希望能接到裴照的电话或者短信,没有,他真的与他断了联络。只有郑鸿会打电话给他,东拉西扯间假装不经意地将与裴照有关的消息传递过来。这家伙有着奇怪的思维,当初坚决反对他们在一起,真分开了他又无比惋惜。他刚刚就发来一条短信。
裴照做了父亲,一子一女,美满得不像话。
灯火通明的夜晚,凌桐站在异国的斑马线上,身边的人说着异国的语言,周围是异国的建筑,他感到孤独、委屈,他攥着手机,不知何去何从。
最后,他决定离得远一点、再远一点,于是回酒店取了行李,直奔机场而去。
第48章
深夜候机厅乘客不多,大半都拿着小本埋头上网。凌桐原打算在此地逗留两天再飞过去,这时却像一刻都等不了似的。他百无聊赖地翻着刚买来的杂志,忽听到一阵高脚鞋的脆响,然后有淡淡的香气拂过,是很别致的香味。于是他抬头看了看,本是无意识的一眼,却使他睁大了眼睛。
那是个年轻的女人,漂亮、窈窕,在这里见到东方女人并不稀奇,稀奇的是,这个女人竟然是裴照的妻子。
她走到一位男人身边坐下,亲密地依着他,看他玩掌上游戏。
她的身材体态,不像是产后不足一周的样子,凌桐疑惑地盯着她看了许久,确定自己没有认错人,顿时抑不住怒火。
太过分了!居然跟别的男人在一起,这男人哪点比得过裴照,这女人要置裴照于何地!
许是感觉到旁人的目光,那个女人抬起头左右扫视,发现了凌桐,稍一愣征,便站了起来,朝他走过来。
“我是冯汐,你是凌桐吧?我喜欢你很久了!你的画画得真好,裴照都看呆了。”
“我是凌桐,你如果是冯汐,怎么会在这里?”凌桐说着,扫了眼坐在一旁的男人。
“我落了东西,所以误了飞机,又想要尽快赶过去,红眼航班也无所谓了。”
简直是答非所问。
凌桐一笑。冯汐已然会意,笑道:“我去见朋友,跟我男朋友一起。”
那个男人抬头对他笑笑,转而对冯汐说:“讲重点,别弄得人家一头雾水。”
冯汐坐到凌桐身边,朝腕表上看了眼,说:“让我来为你解惑吧。”
凌桐等了一会,她还不开口,跑回去拿了手机,朝他猛拍了,又兴高采烈地同他合影:“我是你影迷。”
“你这样子不像刚生过孩子。”
“那当然,姑娘我只是提供了一点……细胞,”冯汐笑着拍了拍肚子,“怀孩子的可不是我,老爷子另有人选,我因为欠了他的人情,所以答应做他孙子的母亲。”
“你是说?”
冯汐频频点头:“是的,我和老爷子有协议,现在他孙子孙女都全乎了,就没我什么事了。”
凌桐急忙问道:“你们离婚了?”
“离婚?”冯汐眨了眨眼睛,“只是穿着礼服吃了顿酒席,用不着办什么手续吧?”
凌桐迟疑地点点头。
“我在家里憋了好几个月,孩子一出生,我就自由了,协议上说得清楚明白。”
“裴照……他怎么样?”
“不知道,”冯汐摊手,“我们很少见面。估计他在老爷子那儿住吧?因为两个小孩在那边养着嘛。”
竟然是这个样子。这就是裴照的婚姻?一切都是协议?杜家认他难道只是想要子嗣?凌桐心里激愤不已,因此沉着脸没有说话。冯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表,站起身说:“时间快到了,将来有缘再聚——你这是去哪?”
“回家!”凌桐说。
凌桐前去杜宅,摆出了兴师问罪的架势。杜世豪不等他开口,微笑着把孩子往他怀里一塞,说:“帮我抱一下,我出去抽根烟。”
凌桐低头看着怀里的香软婴儿,粉蓝的衣裳包裹着小小的裴照,一逗就笑,凌桐抱紧了他,又去摇篮边细看另一个,穿着粉红的衣裳,也望着他咿咿呀呀。这两个小家伙,怎么这样可爱?凌桐觉得自己心都要酥了。
杜世豪扔了烟走进来,问他:“你急急赶过来,来是有什么事吗?”
“我前阵子不在国内,没来得及给孩子送贺礼,今天来补上。”幸好还有这个由头,凌桐暗自吐了口气。
“劳你费心了,”杜世豪接过孩子,“我以为你是来找裴照的。”
“……裴照不在吗?”
杜世豪摇头:“孩子出生后他来看过一回,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他是你孙子,住在哪里你不知道?”凌桐心想,总算扯到主题上了。
杜世豪说:“这个孙子来之不易,所以我特别珍惜。他想做什么都可以,我从不过问。”
“我在机场看到冯汐了。”凌桐突然说。
“唔!”杜世豪点头,别有深意地看着他,“我是个开明的老人家,向来尊重他的选择,不过他身为我杜家的长孙,是一定要有子嗣的。可惜他心眼太实诚,要他跟不喜欢的女人生孩子,他会很为难,我只好想别的法子。我看你的意思是不太赞同,但是你要知道,长辈们为子孙计,总是想得深远些,不比你们年青人,只顾眼前。其实你也不小了,该成家也得成家了,你父亲早已年过半百,想必期盼弄孙之乐。”
先前那么多说辞,此时竟忘得一干二净,凌桐挫败地起身告辞。
“孩子要午睡,我就不留你了。”杜世豪客客气气目送他出门。
后来凌桐找了很多地方,没见裴照踪影,连郑鸿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过了几天,田其生让助理送剧本来,并且带了话,说这个本子有自己的经历在内,请凌桐务必赏脸一阅。凌桐闲得无聊,当下携剧本去了楼顶花房,拎了张椅子半躺在冬日阳光下,可是他一翻开就没有移开过视线。
他在花房里一直坐到黄昏,直到陈姐找过来,才缓缓开口,说:“通知老家伙,这戏我演。”
《玉棠春》上映,已是来年秋天。田其生在首映礼上一身黑衣,开场便说:我用这部作品,祭奠我最好的年华。这句话后来被媒体大肆转载,同样也用在电影的开篇。
在这部戏里,年轻的阿生以自己的视角洞彻了一场情爱离合。当然,他自己也身陷其中。爱而不能,三个字犹豫着说不出口,敏感、懦弱,等他终于鼓足了勇气,玉棠春已经心有所属。
“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大雨里,阿生愤怒地指责在地上翻滚打斗的云飞和宜霖。两个人如此狼狈,哪里还是平日所见的翩翩公子?
“为了女人,兄弟情分都不要了?”雷雨声里,传来阿生的怒吼。宜霖抬起头,雨水沿着他俊美的脸庞滴下去,滴到他身下云飞的脸上,他久久地看着那张熟悉的脸,眼里交织着痛苦和隐忍,“那就,好好待她。”他放开手,阿生将他扶起来。
云飞爬起来。他有张桀骜的脸,高大强健,有种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傲然之气,瞥了两个朋友一眼,飞快地走了。宜霖苦笑着对阿生说:“你看,他抢了别人的爱人,还这样心安理得。”
温文而雅的宜霖,在爱情面前败给了张扬霸道的云飞,这简直是条定律。女人天性爱浪漫,再带一点刺激和冒险,想必会为其所惑,而结果怕也会为其所伤。
果然,云飞在父母逼迫下要另娶门当户对的富家女了。玉棠春再美,也不过是个戏子。聪明的女人早就觉察了他的异样,但她不说不闹,平静地提出分手。她一天天蔫下去,如花朵失了水一般,曾经许以的未来,不过是海市蜃楼啊。
而宜霖的好,是实实在在的。玉棠春终于说,宜霖,我们结婚吧。抢在云飞前头,许是为了一点自尊,可是在他眼里,竟成了背叛。
多年的友情终于被屡次的报复与羞辱抹杀,宜霖愤而与云飞绝交。宜霖的孩子满月,云飞的贺礼竟是让他怀疑孩子的血脉。宜霖终于与玉棠春争吵,这不信任重伤了她,却又怨不得宜霖。而另一边,云飞还在寻机纠缠,玉棠春心力交瘁,对阿生说,云飞哪里是爱我,他是要毁了我。
她最终在高楼一跃而下,点点嫣红化作海棠春色。似她头回登台,满头珠翠,水袖卷扬,喝采声里望见台下三个男子并肩坐着,齐力叫好。下台洗去铅华,回家见院子里多了两株西府海棠,妈妈说送礼的人还没有走远,她追出去,宜霖回过身,那样俊美的模样,温和的笑意,她立刻就喜欢了。
这场爱恨成就了阿生,他虽是个旁观者,到底也曾亲历其中,因为一颗爱慕的心,体察了许多旁人未曾关注的地方,渐渐喜欢上爱与愁的颜色,想要留住记住,从摄影到拍电影,竟成了名家。
凌桐在戏里饰演宜霖。是他自己选的角色。
设身处地演了一遍父辈的经历,才知道这些年对父亲相当不公。父母之间的事情,年少的自己并不了解,因为同情母亲的缘故,便错将父亲放在敌对的位置上了。细想来,母亲身故,最痛苦的其实是父亲吧,他一下老了很多,生意也不管了,是自己没有替父亲想过,被他责骂便一怒离家。
这回从剧本到演戏,一步步沿着父亲的心路走来,竟酸痛得不能自已。评论都说,凌桐的演技纯熟至臻,细微处的眼神和动作都把握得恰到好处,将一个温和隐忍、善良深情的男人刻画得入骨入心。
他踏进家门,凌橙瞪大了眼睛,小外甥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抓住他的裤角,口齿不清地仰头叫他:“丢丢。”
凌桐一把抱起小外甥,把脸埋在他的胸口。
凌橙回过神来,告诉他父亲在书房看碟。凌桐轻轻推开门,他的父亲正对着屏幕发愣,他还陷在过去的时光里。
凌桐把小外甥放在他膝上,他的父亲回过神,看到是他,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清清嗓子:“回来啦。”
凌桐应了,往外走,合上门前他转过身说:“爸爸,对不起。”
门内凌父老泪纵横。
凌橙朝他走过来,凌桐抱住她,紧紧地不肯松手。
第49章
凌桐去见了陆少云。
这么多年,主动去找他恐怕还是头一回,因此陆少云脸上多少显出些愕然,但很快把他让进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