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支药瓶颜色各异,晋息心看着那些药瓶发怔,陆子疏在一旁优哉游哉的摇着扇子。
僧人忍不住问:“他一天要服这么多……?”
“嗯,这个是保胎的,这个是安神的,这个是顺气的,这个是补血的……”袭烟一本正经的娓娓道来,晋息心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默了。
其实宫中自然有太监侍女服侍,皇上还特意给陆子疏辟出一间单独别苑,让他在上下朝的间隙里休憩,别苑里自然也有皇帝安排的照料他的人手。
可陆子疏偏生不要那些人侍奉,对皇上声称用不惯宫里的下人,把人都退了回去;皇上恩准他带陆府下人进宫,他又推三阻四说不能坏了宫里规矩。
晋息心心里明白得很,归根结底,这人就是想折腾他而已。
真是孩子气……
但他也不能不仔细听着袭烟的各项叮咛,陆子疏现在身子不比从前,所谓神龙之体,怀孕后功力却大打折扣,还因为被胎儿吸食元气而加倍虚弱。不夸张的说,如今宫里大内侍卫级别的卫士,大概都能把陆子疏打趴下。
尽心照料他,是他应尽之责。
僧人心里这么掂量着,认认真真的听完袭烟每一句嘱咐,比幼时听师父传授佛经还要用心。听完后,跟着袭烟重复一遍,再在心里默记一遍。他那专心致志的样子,看得原本带着调侃眼光看他的陆子疏,都有些心软起来,把目光又调转开去。
袭烟道:“嗯,大致上就这些了。世子受不得太烈的日光,午时过后一定要午休;还有,胎动得厉害时,世子体温比常人容易下降,息心师父一定要留意。”
晋息心郑重的点了点头,忍不住看了眼掩藏在陆子疏衣袍下那个微微隆起的地方。
那个流着龙与人之血脉的孩子,竟然是超出所有人预料的难缠。不仅长势比寻常胎儿要快,精力也远较寻常胎儿旺盛,两个月就开始动弹,其后更是日日在陆子疏腹中大展拳脚。有一次陆子疏正要解衣沐浴,孩子没有征兆的就忽然踢打起来,没有防备的他险些脚底一滑摔入浴池之中。
所幸当时晋息心正站在一旁,眼疾手快把人捉回怀里,两个人都吓出了一身冷汗。
这七个月的孕期,看起来没那么容易过……
况且,就连陆子疏也不曾见识过同族人如何生产。活了上千年,修炼成道,以人类男子之身要怎样诞下子嗣,这个问题在目前看来,根本是无解。
宫里的人又到府门前催了一遍,袭烟再做了一番检查,确认没有东西遗漏,陆子疏便上了轿。
指了指身后正要跟来的晋息心,对宫中来人道:“留一个人给这位大师带路即可,他另有东西要拿,不便乘轿。”
说完就嘱咐起轿进宫了。
袭烟同情的看了眼给抛下的银发僧人,不由得想起当年世子千哄万哄他同他一并乘轿时的苦心。
风水轮流转啊。
这就是所谓的母凭子贵,恃宠而骄么……
偏生世子行事,还总是让人没有反驳的借口。她不无快意的想,叫大师失落一阵子也好,瞧他以后再不把世子的体贴放在心上!
她向僧人盈盈一拜,“请息心师父随世子进宫吧。”
晋息心微微苦笑,这回真正是有苦说不出,只能沉默认命。僧袍一卷,放在庭院中的“随身物件”与袭烟多方叮嘱的药瓶,悉数卷入身后打捆背好,随着领路的宫人尾随陆子疏而去。
第五十章:选妃风波
皇帝允诺给陆子疏六部尚书中任一职位,这个风声早就在宫中盛传,文武百官们纷纷猜测着年轻有为的陆府世子会挑选位高权重的吏部或兵部权位。毕竟这两个官职,一个主管官员,一个主管军权,都是众官员趋之若鹜的好位置,炙手可热。
可是陆子疏居然挑了六部中最清水衙门的礼部尚书,摆出不愿争权的姿态。
这种姿态一做出,朝廷内外不少人暗暗松了口气。
陆瑱佑本来就是边关驻守大将,他儿子若是还把持着宫中那两个要职之一,这两父子一旦有反心,只怕党同伐异起来,朝中动荡不说,这皇帝指不定还要换人来做。
他没有那个要权的心就最好了。
陆子疏其实不是不想要权,只是他的身体状况,暂时不允许他花费太多功夫在宫廷争斗上。
他嗜睡严重,白日里赶早起来上朝,站在前列有时眼睛都睁不开。百官议事时,声音如果小一些,嗡嗡如苍蝇,他听着听着就会站在那里瞌睡过去,直到皇帝开声询问他的意见,才强打起精神应对。
下了朝,跟一帮大老爷们挤得熙熙攘攘的出宫门,又会让他本来就反胃的状态更加不佳。陆子疏总是磨磨蹭蹭等到人散光了才动身,站得久了,腰酸得不行,一回到皇帝为他准备的别苑就直接瘫倒到凉椅上去。
这种要死不活的状况,他能够勉强支撑住不要露馅已经很不容易,哪里还有心思管其他闲事。
礼部尚书看起来比其他五部清闲,实则也有不少琐事要应对,皇帝又喜欢有事没事来找陆子疏。一来二去的,自家府邸回得少,在宫里居住的时日反而长了。
晋息心起初还只是在别苑里等他,后来眼见着陆子疏精神一日不如一日,要么渴睡得很,要么在回返的路上不住停下干呕,脸色惨白的回来别苑,便无法再安然等在原地,直接到金銮殿外去接人。
当然,这种举动只能是暗地里进行,不能给皇宫守卫察觉,否则就算他有十张嘴,也洗不脱非法潜入的刺客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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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到了下朝时分,百官们却久久没散,仍然聚集在金銮殿里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着什么,隐约还有争吵声传来。
晋息心盘膝坐在宫门旁一棵大树上,这里视野良好,能够从下朝的各色人群中迅速发现陆子疏的身影,两个多月来他已经轻车熟路,哪怕是坐在树上念诵经文都能面不改色。
他把经文念完,睁眸看看,竟然还没有散朝。
再看看天色,日头快移到正中,——商议什么大事,要耗上一上午的时辰?
僧人微微皱了眉,想着那有孕在身的人,站在殿中只怕很是受苦。
他耐着性子又等了一刻钟功夫,比平时下朝时分已晚了一个时辰,殿门口依然不见有大臣走出来。
晋息心从树上跃下,借着林荫隐蔽,闪身到殿门口去。
只听得殿中传来陆子疏的声音:“此事上月已议定,宦官已从全国各地寻访到了适龄少女,初、复选业已结束。臣不过恳请皇上过目众佳丽的画卷罢了。”
皇帝的声音则添了气恼:“陆子疏,你……你动作何必这么快!”
陆子疏道:“为充盈后宫,替皇上开枝散叶,是礼部重大职责之一。”
皇帝道:“朕当日是说暂缓办理!”
“皇上亦亲口答允此事由微臣及礼部操办。”
“你——!”
百官们的窃语声又响了起来,很明显,这场早朝之所以拖到现在迟迟不散,就是皇上跟陆尚书两人杠起来了。
晋息心掩藏了身形,担忧的看着站在最前列的人。陆子疏脸色很不好看,手指无意识的总去扶住腰部。这一上午站下来,其他大臣都觉得有些吃力,五个多月身孕的陆子疏就更加撑不住了。
为什么都没有人察觉他面色不好?
他强撑着挺直腰板站在皇帝面前,即便皇帝看不出他藏在宽厚衣袍下的异状,至少也能看出他面上的冷汗吧?
手心紧紧攥住,从侧面角度,僧人能清晰看见陆子疏身前的隆起,那些文武百官,那个皇帝,是瞎了吗?
一片喧嚣中,陆子疏冷静地道:“后宫不能长期无主。臣斗胆直言,皇上金口玉言,既是已让天下女子参与了选妃,没有收回去的道理。这画卷,还请皇上早日阅览为上。”
给陆子疏一席话堵得哑口无言,皇帝腾地从龙椅上站起,秀眸瞪着陆子疏,恨不得跳下殿台去摇晃他。
火发不出来,又说不过陆子疏,皇帝气得一跺脚:“哼,好、好!陆子疏,你随朕来!”
闷头就往金銮殿外走,听见陆子疏应了一声,对旁边小太监吩咐:“麻烦公公将礼部呈递的三十幅美人图一并带上。”
从晋息心的视线范围看得出,皇帝快气疯了。
其他大臣陆续散了,僧人身形飘忽,悄然混入人群中,逆着人流往御书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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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内,风波依然没有平息,皇帝在雷霆大怒。
“朕不要娶妃!!!!”
摔了镇纸,砸了琉璃盏,扔了茶杯。皇帝手里又拿起一个价值连城的珊瑚树,看也不看就往地上摔去。
太监侍女们噤若寒蝉,一个个垂着头跪在地上发抖。
陆子疏倚在梨木书桌旁,借着桌角支撑自己已然疲乏不堪的身子。
紫眸凝视着发火的皇帝,不见丝毫惧色,而是看待孩童闹别扭般的冷静。
他亦不理会皇帝在那边砸东砸西的发泄,一手摊开桌面上卷束起来的美人图,一一指着画卷中云鬓高钗的女子,道:“江南望族的名门闺秀,豆蔻之年,善琴艺,举止落落大方。”
“此女虽出身贫寒,但容貌极佳,有‘小貂蝉’之称,其勤勉好学,不输男子,四书五经倒背如流。”
“王大人的幼女,聪敏善察,绣得一手精美女红,京城远近闻名……”
忽然一只手压在他翻动画卷的手背上,皇帝带着怒意的眼眸逼近他:“不过就是朕曾在你府邸中想触碰于你……子疏,你私底下避朕就够了,用得着这么心急着将朕推出去?”
陆子疏笑道:“皇上言重了,为人臣子,当效犬马,何来逃避之说?子疏确然是心忧皇上后宫,朝中那么多双眼睛看着,礼部不能不办事呐。”
皇帝贴着他耳鬓,压低声音,气恼:“缓个一年半载有何要紧!等朕根基稳了,大可不用……”
她贴得太近,御书房又紧阖着门,空气难以流通。
陆子疏胸口憋闷之气愈重,想伸手将人推离一些,又不好当着一干侍女太监的面以下犯上。只得努力向后仰了仰身子拉开跟皇帝的距离,一边还噙笑道:“早日将后宫之事落定,皇上更可安心处理朝政,不必做无谓拖延——”
为了不在上朝时给同僚及皇帝看出腹部异状,他其实是使了点障眼法的,遮住了日渐隆起的肚子。但障眼法只在于视觉混淆,若是给人接触到他身子,立刻就会给察觉出异常来。
皇帝又要靠近他,他侧过身,巧妙的从桌角旁转出皇帝手臂可以触及的范围内。
刚移到靠近房门附近,突然腹中一阵搅痛,陆子疏脚下一软,踉跄着捂住小腹,脸色陡然雪白。
“子疏?”
“子疏!”
两声惊唤,前者来自终于察觉他不对劲的皇帝,后者来自正从御书房外闪身入内的晋息心。
皇帝伸出的手臂扑了个空,僧人远比她快捷灵活,揽住陆子疏的腰将人扶稳。
低头就去看那人面色,急急道:“子疏,你怎样了,是不是腹痛?这里有药,你快些服下。”
陆子疏抓住他手臂,倚在他怀中,咬牙忍着腹中波动。
“拿……那枚紫色药丸,唔……”深吸了一口气。
银发僧人立刻伸手入怀拿出几个药瓶,倒了几十粒药在手心,从中挑了一颗紫色药丸纳入他唇间。
药丸入口,陆子疏喘了几口气,冷汗不觉间已浸湿了颊边鬓发。无力的伸手抚摸了一下犹在躁动的小腹,低声道:“吾乏了……带吾回去。”
“嗯。”晋息心颔首,竟是全然无视这时还在帝王面前,二话不说就将人打横抱起。
陆子疏伸手圈住他脖颈,微微偏头倚在他肩窝处,慢慢平缓着呼吸,也没有看呆若木鸡的皇帝一眼。
他俩之间旁若无人的气场太强大,何止藐视了御书房里的一众侍女太监,藐视了当朝天子,甚至藐视了全天下,俨然睥睨众生的味道。
皇帝迈前一步,一时想拿皇帝的威严,压一压这股让她莫名有逼迫感的场面,但迈出去的步子,却在陆子疏隐隐的咳喘中又止住了。
子疏看起来很痛苦的样子……
这么想着,可是再细看,陆子疏虽然神情痛苦,晋息心将他抱起来后,他倚在他怀中,眉眼间却放松了许多,整个人像忽然松懈下来。
……即便痛苦,只要有晋息心在身边,他还是觉得幸福的吧……
忽然间,皇帝明白了一直以来这两人间叫人难以猜透的情感纠葛是什么,也明了了陆子疏令她选妃的真意。
再回想当日,他推却陆瑱佑替他订下的同言丞相千金的婚事,也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晋息心——
第五十一章:情劫已生
顾不上宫里有无闲杂人等看见,晋息心抱着腹痛的人,径直化光奔回别苑。
小心翼翼将陆子疏放到软榻上,焦急之色溢于言表。
“还痛不痛?”边问,手心就想往他腹部摸去。
陆子疏圈抱着他后颈不放,晋息心俯身的姿势正压在他小腹上,间接感觉到薄薄肌肤下胎儿有力踢动。陆子疏呻吟了一声,不回答他的话,反而发狠把人搂得更紧。
……想来是还在痛了。
只好哄他:“子疏,你先松手躺下来,不舒服的话我给你揉揉,再喝些汤药可好?”
他这样半俯着身,陆子疏半坐半抱住他肩背,两人都极不好受,可是陆子疏就是死死抱着他不愿意放。挺起的肚腹顶在晋息心下腹处,柔软隆起里胎儿每一次小小的踢打都令陆子疏难耐不已,却给银发僧人带来难以形容的奇特感受。
就好像,隔着陆子疏的身子,真正感受到了一个新生命的存在。
这样的感受太暧昧,也太奇妙,晋息心内心受到强烈震动,一时竟由得陆子疏紧紧抱着自己,默默体味着即将为人父的真切。
——不动心,焉知众生之心;不动情,焉知众生之情……?
他这边思绪万端,茫然中似有所悟;那厢陆子疏却终于脱了力,松开手臂,身子软软向后倒。
晋息心一惊,即刻闪身到他后方把人扶住:“子疏。”
“吾好累……”那人浑身无力的倒在他怀里,一手按在腹间,姣美眉形紧紧蹙起,“汝混账,汝的孩儿也跟着一同混账,唔……”
“你莫在朝堂上同皇上争那些立妃立后的事,皇上爱怎么做,便由得他去了,那般认真作甚。”
桃花眼一眯,扫了个不悦的眼风过来。正要开口说什么,忽然又转了念,懒懒道:“嗯,吾是该依了皇上,不让皇上娶妃,不立后宫,索性就自个儿做了龙床上的娈人。”
晋息心沈了脸色:“你又在胡言乱语。”
“吾是不是胡言乱语,当日在书房中,汝不是亲眼所见?”轻笑,“晋息心,汝把吾当草,可有的是人将吾当成宝。”
睨了眼僧人脸色,当真沈得像古井水了。
晋息心抱着他,沉默了许久,慢慢道:“我并不曾把你当……”
当什么,他没有说出来,而是吞了回去。
瞅着僧人一时木讷的表情,陆子疏忽然心情大好。腹中那不乖顺的小冤家胡乱折腾,好似也没先前那般痛得难以忍受了。
他推开晋息心,摸到软枕垫到自己腰后,倚着榻沿慢慢躺下。
半阖眼眸吩咐:“汝替吾打扇。暑热得乏力,孩子还左右闹腾,吾快受不住了。”
僧人依言替他拿了扇子来,规规矩矩坐在榻旁扇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