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鹤这个人怪的很，不轻易发言，一旦开口，绝对语出惊人。上次在火车上，发出天籁之音，引起公愤、遭到众人鄙视的就是他。

齐非凡甚至怀疑，这人没准儿是在哪个深山老林里，修炼几百年的未知生物。这么形容他可能有点损，毕竟人家还救过自己一命，与其说他像个妖精，倒不如说他更像《神雕侠侣》里那不食人间烟火的小龙女。

嘿嘿，小龙女，嘿嘿，姑姑。于是，齐非凡这么想着想着就神游太虚去了……

“不要掉队！”

齐非凡猛地反应过来，这时候居然还有心思想别的，要是在战场上，早就吃上花生米。

“交替前进！卧倒要快！”

齐非凡迅速按照江鹤的要求做，慢慢的也领会了些，便随心应手起来。此时他心里开始佩服，以前听班长说，这人不过是早自己一年入伍，顶多也就二十岁，明明和自己一样，是个毛头小子，但是丝毫从这人身上感觉不到少年的意气风发，反之却是做事极为老练，倒像是个老油条。

话说回来，江鹤平日惜字如金，今儿个倒是大方，一股脑地训了自己一通。说实话，被贺连长教训，自己只顾不服气着急上火。可被江鹤训，非但一点不生气，反而觉得特开心，愿意得很。真奇怪！齐非凡这么想。

自那次在丛林里被江鹤救起，齐非凡单方面一直觉得，人家江鹤对自己很关心，这还是很让他受宠若惊。

一整天的高强度训练完毕，齐非凡跟随队伍回到驻地，回来时只觉的比平常轻松，检查了一下，发现自己竟然把枪给丢了！他仔细回想自己当时的训练，怪自己今天实在有些心不在焉，一定是打靶时候丢在了山坡上。

齐非凡立刻向郑班长打报告要去取回，郑存一听他这话，顿时脸色大变，怒目圆睁，眼里冒着火光，掀起胳膊就朝齐非凡的脸上结结实实地给了一拳头。

当时齐非凡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被人猛地一拳击倒在地，头晕目眩的，眼前一片黑。回过神儿之后，心想这快二十年了，谁还没有这么招待自己呢！

于是便立刻跳起来，咬牙切齿地正要还手，可是当看见郑班长的眼神，窜上来的火苗儿随即又消了下去，那眼神，就跟齐非凡弄丢了他的心肝宝贝儿似的，怨毒的很。齐非凡的拳头停在半空，看郑存也不闪躲，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心说你打了人你还有理了？

之后，郑班长带他一起返回到训练场，齐非凡心里很是不服，长这么大，头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吃了个哑巴亏，还怎么回去见江东父老。

老子什么时候得罪他了？就算是得罪了，那又怎样！他也不能公报私仇！有本事明着来，真拉出来干一架，不一定谁先趴地上！他姓郑的牛什么？不就是个班长么！底下耍什么威风？有本事咱们战场上拼个输赢！齐非凡就这么别扭了一路。

郑存也沉默地思考了一道儿，找回了丢下的枪之后，在回返途中，郑存终于开口了，说他为自己打人不应该，为刚才的事情道歉。

齐非凡本来还是满腔怨言，一听郑存这话，气倒是也消了，扭脸哼唧了一声。

只听郑班长又说，“非凡，知不知道我刚才气你什么？”

齐非凡心里知道，

是自己疏忽大意，丢枪不应该。可训练场不是自家地盘么，落下了取回来便是了，我丢的是自己的枪，又不是你媳妇儿！怎就跟被人踩了尾巴，急得想跳墙？不过，齐非凡倒是先不插嘴，等着他的下文。

……

“现在你丢的是枪，上了战场你丢的是命！”

第十三章：遗书

离开了驻地，之后的几天，战士们都是白天潜伏，夜间行进，浩浩荡荡的队伍悄无声息地穿越于山林中。经过数日艰苦卓绝的长途跋涉，他们暂时停歇在中越边境的一个农场，齐非凡心里清楚，这是大战在即了。

这天，连长给了战士们半天的时间写家书。谁都知道，这哪里是家书？分明就是遗书。

也许只有即将面对死亡的人才能体会到活着是多么幸福，战士们对世界充满眷恋，但是对现实却无能为力，这是他们的宿命，这是军人的选择。所以他们把愿望寄托于自己的亲人、朋友，希望他们能代替自己好好的活着。

人人心里都有千言万语，齐非凡也是满心的话想对爸妈说，可是他抬起笔，半天也没写出一个字，因为他不知道向父母如何开口。自己人都不在了，信里面还口口声声喊着爸妈，写着二老保重的话，父母看到信的那个时候，该是什么滋味？

齐非凡他不忍心。可是自己若是不写，那战争结束后，二老直接收到的是儿子的阵亡通知书，他们能承受得住这个打击吗？齐非凡思前想后，终于下笔。

亲爱的爸爸、妈妈：

好久没有给你们写信了，儿子挺想你们的，最近好吗？

我们现在每天都在训练，虽然很累，但也很充实。连长排长他们都和战友们吃一起、住一起，对我们也十分照顾。我们连的贺连长，总说我晚上睡觉不老实，脚乱瞪，其实我知道，他每晚都给我盖被子。

周立民现在在炊事班呢，那小子天天给我们做饭。还真别说，味道特别香，回头我让他上咱家给二老露一手！

爸妈不用挂念儿子，我在这里过的挺开心的，认识了一帮好战友！那交情，都跟我和周立民我俩，从小玩到大的关系似的，特铁！

我们班长，郑存，刀子嘴豆腐心，天生老好人，待我们就像大哥一样；

孟冬，之前还和他打过架，真是不打不相识，现在算和我关系最好；

陈三好是个特有趣儿一小孩儿，我把他当弟弟看，别看不在我们连队，可他有事没事尽往我们这跑；

对了，还有江鹤，这哥们儿相当够意思，一遇到什么麻烦事儿，我还没开口，人家就不吭不哈地给办了。他挺仗义的，虽然是个闷葫芦；

当然还有肖鹏飞、李荣、赵阿水，都是和我一个班的战友。

爸、妈，儿子就要上战场

了。听贺连长说，这仗不定打到什么时侯，估计得一阵子呢。儿子不在的这段日子，你们一定要照顾好身体。妈心脏不好，爸，记得提醒她按时吃药。爸，你老咳嗽，烟就少抽点吧，省的老妈总是唠叨。

今天就先写到这吧，等有空了在给二老写信。

儿子凡凡

1984年4月20日

看着自己写的信，怎么看都不像是遗书，倒像是平时和爸妈闲聊。是啊！他不愿写得太沉重，他不忍心父母看到信时难过，却不知，在他越是平和的语气里，齐非凡父母反而越是悲痛。

齐非凡本来还想多写几句，又觉得自己平时比较没心肝，才不会像今天这么细致，大小琐事千叮咛万嘱咐的，那可就真成了遗书。

他放下笔，抬头看了一圈，见大家伙儿仍在埋头‘奋笔疾书’，唯有江鹤，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眼睛望着天，就像盼着天要掉下来一样。

在驻地训练的这些日子里，他的眼就尽跟着江鹤转悠，那眼睛就跟长到人家背上了似的。江鹤人走到哪，他就屁颠屁颠跟到哪，不过这都是齐非凡毫无意识的行为，齐非凡没心没肺，自己是一点没发现。

江鹤的与众不同，让他在人群中超凡脱俗。齐非凡本来就是好奇心强，自然他的目光无法从他的身上移开。

齐非凡实在不能理解，这个时候，谁不是尽可能的多写几封家书，诉诸一下心目中对家人的深情。而这个人就像事不关己似的，真成了超凡脱俗的神仙了？

齐非凡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从头到脚看了个遍，也没看出来他和正常人有什么不一样。江鹤模样倒是清秀，可是眼神淡漠，再一配上他那清心寡欲的性子，就只让人感觉到一个字——冷。

“混蛋，看什么呐？”孟冬朝他后脑勺敲了一锤。

要是平时，他齐非凡早就犯二百五了，谁知这一次，他白痴似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一处。

“看姑姑。”

孟冬愣了，没闹懂他齐非凡在胡说什么，什么？姑姑？谁姑姑？

齐非凡木讷地发着呆，“你说，这小龙女——也不写信，一劲儿往天上瞅，我就纳闷了，这天上有啥？”

咳！还以为说谁呢，孟冬顿时懂了，‘小龙女’是齐非凡私底下给江鹤起的外号。

“咱们都写信给自家父母，人家就盯着天上看，你说天上有啥？”

齐非凡吃惊，瞪着眼睛问真的假的？

孟冬告诉他也是听别人说的，江鹤家里就剩他和他姐姐俩人，他当兵来还没一年，他姐姐就不在了，所以现在他是孤零零一个人，上战场也是毫无牵挂了吧。

齐非凡听孟冬说完就失了神，心里头莫名的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那时候他形容不上来是什么，只是觉的心里憋得难受。

第十四章：战斗

齐非凡所在的步兵一营是主攻团的穿插营，主要任务是在战斗打响前，秘密穿插到越军后方阵地，打掉敌人指挥部。与越军防御阵地正面的我军两个营形成围歼攻势，相互配合攻占老山阵地。

深夜，一营已经秘密越过中越国境线，潜伏于茂密的灌木丛中，原地待命。总攻时间定于次日凌晨，目前距离战斗打响还有四个小时。此时，战士们谁也没有前些日子的怯懦和焦虑，现在的他们表情严肃、目光坚定。

半年前，他们从一帮稚气未脱的毛头小子变成了光荣的中国人民子弟兵，半年后的今天，士兵们背负着祖国和人民的期望，来到异国他乡，即将踏上战场。仅仅不到半年的时间，他们在风雨中成长，在汗与泪中蜕变，从嗷嗷待哺的幼雏变成了振翅翱翔的雄鹰。此刻、这里，他们不再是父母眼中的孩子、捧在手心的宝贝疙瘩，而是扞卫国家尊严和人民安全的共和国战士，是为国家冲锋陷阵不畏牺牲的勇者。

临近黎明，战友们互相凝视着，为的是在这平静中再看看朝夕相处的兄弟，铭记这些亲切而熟悉的面孔。他们眼里有留恋，有不舍，但更多的是令人振奋的鼓励和义无反顾的决心。

贺连长一声令下，训练有素的战士们一跃而起，在灌木丛的隐蔽下快速前进，健步如飞。

此时，远处已经响起炮火的轰鸣，齐非凡知道友邻部队已经开始战斗了。

二连的士兵来到敌军后方，开始向76号高地进攻。也许是越军无暇顾及后方防御阵地，火力全集中在友邻部队的方向，二连步步为营，很快占领了76号高地，然后继续向下一高地进攻。

齐非凡见此形势，就得意忘形了，心说，越南佬也太不经操，这么容易就让人一锅给端了。

他觉得打仗也就那么回事儿，大群大群的人呼啦地上来，扔他几颗手榴弹，先把人打趴下了，然后机枪手们在蹦出来‘哒、哒、哒 ‘一扫，吓得那帮怂兵们，屁滚尿流地四处逃窜，基本上阵地上是没活人了。

齐非凡有点忘乎所以，便开始得意地笑，突然’咚‘地一声，一颗炮弹就在他前方不远处爆炸，还没等他回过神，敌人大批的炮弹就揍过来了。

他迅速卧倒，随即一翻身，就躲到了一块大石头后面，只感觉头顶上空的炮弹‘嗖嗖’地呼啸而过，炸起的弹片打在山体上，溅起漫天的黄土。

齐非凡这才明白过来，这是敌人给他们下的套，等猎物钻进来，人家就来个瓮中捉鳖。原来刚才的只是个开胃菜，正经的大餐还在后面。

由于敌军的炮火十分密集，二连的战士们被困到原地，无法战斗。

贺连长气得骂娘，有几门大炮，越南鬼子还耀武扬威起来了？真是关公面前耍大刀！老子不是吃素的！贺连长立即要求炮兵团进行支援，必须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而后我方的炮火也对准了敌人的阵地，开始大规模的轰击，数以万计的炮弹跟不要钱似的就揍了过去。

顷刻间，黎明的天空被铺天盖地的炮火照亮，如同白昼，尖利刺耳的呼啸声响彻山谷，振聋发聩的爆炸声震颤大地。

贺连长大喊一声，弟兄们！冲啊！

众将士奋不顾身地从战壕中冲了出来，前赴后继，贺连长更是身先士卒，一马当先。

“冲啊！”

“冲啊！”

“冲啊！”

齐非凡奋勇冲锋时，只觉得脚下一软，糟糕！是地雷！说时迟那时快，他随即纵身跃起，顺势趴在地上翻滚到一边，瞬间耳边就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如果再迟一秒的话……

如果再迟一秒……

齐非凡不让自己去想，他也没时间多想，战场上随时都有可能牺牲，但是只要你有一口气在，就必须向前冲。

在敌人疯狂的炮火中，战士们大片大片的倒下，前面的战友倒下，后面的又冲了上来……

二连的建制被越军疯狂的炮轰打乱，失去组织的士兵们三人成一组、十人成一班，在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英勇无畏的战士们冲锋陷阵气势如虹，只有倒下的烈士没有退缩的逃兵，他们忘记了恐惧，淡漠了生死，唯一的方向就是敌方的阵地，没有人见此令人震撼的场面会不为之动容。

正在这时，一颗炮弹就在正指挥作战的贺连长身边落下，霎时间炸起漫天黄土……

“连长！！！”

齐非凡拼了命地奔了过去，等他跑到连长身边，只看见贺连长……腰部以下已经没有了，那残破的军服，早已掩盖不住血肉模糊的身体。齐非凡被这情形吓得愣住了，他坐在贺连长身边，把他的头轻轻抬起，抱在自己怀里，眼泪如泉水一般涌了出来，

“……连长。”

贺军虚弱的张开嘴，勉强发出十分微弱的声音。

“快、快点……冲！”

贺军睁大双眼，急促的喘着气，倾尽全力地说完了最后一句话。齐非凡眼睁睁地看着连长在自己怀里死去，可自己却无能为力，他颤抖的伸出手，为连长合上了双眼。

他感受到大地的震颤，听到炮弹的轰鸣，看见漫山遍野的火光，战场狼烟四起，周围弥漫着令人作呕浓重的血腥味，被烧成焦炭的尸体横满阵地，人的内脏和肠子挂在树枝上，还有被弹片削去的头颅还在地上滚动，残缺的身体不停的往外冒着血泡……齐非凡正目睹这令人触目惊心的一切。

这时，齐非凡听到旁边有动静，转头看见不远处有个战友挣扎的正要坐起，他定睛一看，是孟冬。原来炮弹炸起的时候，孟冬正在贺连长旁边，虽然他没死，可是双腿已经炸没了。

“别管我！你快点走！”

“要赶紧止血，必须止血才行，得快点、快点，快……”

齐非凡趴在孟冬身旁，神情恍惚，完全听不到孟冬在对自己说话，只顾自言自语。

也许是在目睹了太多不堪入目令人痛心的画面，身边的战友一个个的死去，一时间他无法接受这残酷的现实。

齐非凡急忙掏出三角巾，给孟冬包扎，只觉得手颤抖的厉害，怎么也包不好。

“我送你去后方，得快点止血，得快点……”说着伸手就要背他起来，被孟冬猛地一把推开。

“滚！我说你别管我！要不咱俩都得死，听见没有！滚！”

孟冬扯着嗓子骂他，可他却什么也听不到，齐非凡六神无主，忘记了战斗、忘记了使命，他只想战友能活下来。

突然，一颗子弹从齐非凡耳边快速飞过，在他的脸颊擦出一道细细的血痕，由于太快，他还没来得及眨眼，紧接着另一颗子弹击中了孟冬的眉心……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齐非凡怔住了，他瞪大双眼，惊愕地看着孟冬僵直地向后倒去。

齐非凡不敢相信，明明还在和自己说话的人，现在就那样安静的躺在原地，一动不动。刚才还是一个鲜活的生命，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那是他的战友，他的好兄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