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他总想,传说中那条跃过龙门山的红鲤鱼,也许并不存在。
但是当吴赐人跟他说起龙门的时候,他的心却动摇了。他知道这个人不会说些虚无缥缈,不著边际的事情,所以他的心里升起了希望,却又感到无比的绝望。
他是没本事捉龙,也没能耐降敌。可他若是能够跃过龙门山化身成龙,也不必去学佛法里舍身饲虎的法子,只要如介子推一般,舍得从自己身上割下一块肉,哄那少年吃下便好。
可他若是真的那麽做了,他还能回到这个人的身边麽?
这个人生来就要食龙,难道他真的要被当作果腹充饥之物不成?
那样的话,他在这个人的心里,又算是甚麽呢?
只是以後的事,他终究不肯想得太多。此时此刻,他已在心里拿定了主意,要去龙门山一试。
六月初六那天,风和日丽,晴光惑人。他吞下了吴赐人给他的三根飞羽,化出本相来,跃入水中,逆流而上,朝龙门山一路游去。
如意心里不是不害怕的,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些被天火焚烧的鲤鱼,却也知道那不是一般人能够忍受的痛苦。
可就算被天火焚烧,就算被天雷劈打,他也要试上一试。
在水面拼命跃起的时候,如意并没有闭上眼,他要看清楚龙门所在,丝毫差池都不能有。
他连吉祥也不见,就是抱著一定要跳过龙门的心来的,他不许自己失败,也不能失败。
吴赐人和他说的话半分不假,有飞羽相助,竟然会跃得如此之高,云雾从他身边坠下,只有他往高处去。他一鼓作气,翻身去过那龙门山。
那一刹那,天雷轰轰作响,从他头顶响起,彷佛要将他从中劈开。如意只看到四周天火燃起,彷佛红莲地狱,那痛刺入骨髓一般,似乎要剥尽他身上的鳞片才肯善罢甘休。
如意被天火围起,眼前根本看不到路,又被天火焚烧,虽然拼命摆尾,想要再前一点,哪怕是再朝前一点点也好,可终於还是支撑不住,从半空中跌落了下来。
他浑身都是伤痛,疲累无力的落在龙门山後的湖水里,沉沉浮浮,半天才缓过一口气来,朝水中一看,竟然被吓了一跳。
那水里映照而出的,却是一条蛟龙。
如意一时之间悲喜交加,挣扎著游上岸去,化出人形来,对著那龙门山遥遥的磕了三个头,这才急忙的赶回去。
他如今成龙,不敢贸然回去见吴赐人,便先回曾府去寻吉祥。
第八章
曾府已经破败的不成样子了,如意原本想绕到後花园那里,再偷偷翻墙进去,哪里想到在庙街上偏偏遇到了古非。
古非见到他,似乎吃了一惊,迎了上来笑著问他,「小哥儿好久不见,又去了哪里玩耍?」
如意被这人瞧见,也不好转身就走,只是心里一动,就说,「古大哥,好巧遇上你,我如今真有件犯难的事,不知道你肯不肯帮我。」
古非便客气的说道,「有甚麽我能帮到的,你尽管开口。」
如意并不意外,这人果然是晓得他是谁,所以极尽所能的笼络他,讨好他。
如意笑嘻嘻的说,「也没甚麽,就是想要骗个人吃样东西,只是那个人是认得我的,怕他不上我的当。」
古非哦了一声,笑著问他,「这倒不是甚麽大事,只是好端端的何苦捉弄人家?」
如意咳嗽了两声,说,「不过是他说生平最恨蛇肉,我就偏偏要他吃了欢喜,再揭穿他,岂不有趣?」他又说,「我手里还有些閒钱,古大哥若是肯帮我这一次,我便买些酒请你喝。」
古非摆摆手,说,「老夫聊发少年狂,我就陪你这一遭。」
如意没忍住,笑了出来,说,「那就多谢了。等我先去打蛇,再去街上寻你。」
说完,就告了辞,三绕两绕,直到瞧不见了人,这才算放下了一颗心。他身上的伤还未好,也不敢翻墙了,就偷偷摸摸的仍旧从那曾府後花园的狗洞里爬进去。
再见吉祥时,如意却大吃了一惊。不过月馀未见,她竟然消瘦了许多。
如意有些生气的捏了捏吉祥的手臂,问说,「你怎麽弄成这样,不知道好好吃饭麽?」
吉祥眼圈都红了,问他说,「你这些日子在外面过得好不好?」
如意看吉祥的情形也不好,就说,「不过是过一日算一日罢了。」
吉祥垂下了眼,半天才跟他说起曾家的事。如意不听倒好,一听就吃惊不已。原来那曾瑞竟然如此的执迷不悟,都已经到了如此的田地,还要日日的出去赌钱,把家里仅剩的几处产业都在赌桌上做了抵押,平白的便宜了那些外人。原本还守在家里的一些下人,也被曾瑞转手卖了别人。
如意听到这里,连忙问她,「他想把你也卖了?」
吉祥摇头。
如意哼了一声,说,「他怕是寻不到你我的契书,不然早就卖了。」
吉祥伤心的说道,「他从前不是这样的人……都是我害了他。」
如意想起吴赐人,那个人才不会说这样的话,有了事,只会自己一肩担下来。
如意一想起这个人心里就难过,拼命的摇了摇头,才说,「他这样的人,才该吃吃苦,受受难。如今府里没了人,你天天为他洗衣做饭,侍候他起居,他问过你的名字,向你道过谢麽?」
吉祥的眼里涌上了泪水,慢慢的说,「他是主子,我是下女,侍候他是应该的。」
如意有些生气,「胡说,哪个天生下来就是侍候人的?你那麽尽心的待他,他连问都不问一声,眼睛长到哪里去了?」
如意见吉祥难过,想起吴赐人,心里也闷闷不乐,口气放柔,劝说她道,「我们去找龙母请罪罢,你别再死守著他了。贫贱夫妻百事哀,况且你还算不得他的甚麽人呢。」
吉祥轻轻的摇头,说,「我想留在他身边,哪怕只能回到那玉坠里也罢,只要能陪著他就好。」
如意怔了一下,突然不敢看吉祥的眼睛。
他也很想陪在吴赐人身边,想去看看吴赐人怎样了,想知道那个人有没有一点点挂念著自己,想看那个人挑起眉笑著的样子,哪怕只是刻薄他几句话而已。
他在外行路的这半个月,想那个人想得心都痛了,可是却不敢,也不能回去了。
如意安静了半天,才说,「既然如此,只怕我说甚麽都没用了,那你仍留在这里,一切好自为之罢。」
吉祥慌乱的看著他,问,「你又要去哪里?」
如意避而不答,只说,「我有件要紧的事要去办。」
吉祥抿了抿唇,从手腕上解下一根半旧的丝縧,然後恳求他道,「你把这个系在手上。」
「这是做甚麽的?」如意疑惑的问道。
吉祥垂下头,低声的说道,「也没甚麽,这是师尊的东西,我横竪是逃不过死罪了,还不如给了你。」
吉祥听话乖巧,又善解人意,不像他嘴巴坏,心眼又多,师尊自然是喜欢她,当初给了她这个也不足为怪,只是他竟然从来都不知道,心里难免有些不是滋味。
如意想要解下来,吉祥却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如意吃惊的看著她,可转念一想,便明白了过来,「你是要我帮你照看他麽?」吉祥恳求他道,「我这一生,从来没求过你甚麽事,只有这一件,千万求你应我。」
如意突然很想大笑,一个要他伺候老人,一个要他照看情郎,难道他看上去就像是个没心没肺的,就算被丢下一个人也不会难过伤心的家伙麽?
如意很想扯下那丝縧丢到地上,可到底做不出这麽绝情的事,只是忍著气说道,「好,若是我还有命活到那时,自然帮你照看他。」
吉祥的脸色刷的变得惨白,说,「是我连累了你。」
如意摇了摇头,问她道,「对了,你听说过天上有个叫做阿衡的神仙麽?」
吉祥迷惑的摇了摇头,如意有些丧气,但仍不死心,又补了一句,「他的本相是专吃龙的金翅鸟。」
吉祥与他在天上侍奉师尊之时,比他会讨人喜欢,知道的,想来也比他要多些。
吉祥「啊」了一声,说,「你问的是衡山君麽?」
「咦?」如意心里一跳,衡山君就是吴赐人麽,吴赐人的确提到过衡山不假,可他明明说过自己没有名字的。
如意心里发闷,点了点头,「那就是他了……你都知道些甚麽事?」
吉祥说,「我听天女说,他是掌管刑律的神仙,天帝因他公正无私,行事没有偏颇,特意把衡山赏给了他呢。他从前是没有名字的,自那之後,人们才开始唤他衡山君。」
如意笑了起来,想起吴赐人那副冷淡的面孔,还有那些刻薄的话语,这个人根本就是生性凉薄,才不是甚麽行事没有偏颇。
「你还知道他的甚麽事?」如意忍不住追问。
吉祥为难的说道,「我只听人说他心肠冷硬,若是犯在了他的手里,无论你怎样哀求都没用,可师尊说……」
如意没想到这个人居然是认识师尊的,眼睛也瞪大了,连连的追问说,「说甚麽?」
吉祥苦笑了一下,「师尊说,衡山君其实是个不错的人。」
如意松了口气,又想,怪不得这个人居然认得出他是谁。
「怎麽突然提起他来?」吉祥疑惑的问他。
如意笑了笑,不大在意的说道,「我不小心招惹了他。」
吉祥大惊失色,说,「你难道不知道他是多麽厉害的人麽,怎麽敢去招惹他?」
如意无辜的说,「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谁。」
吉祥想了想,帮他把手腕上的丝縧系了系紧,神色凝重的说道,「衡山君与师尊有些交情,或许会看在他的面上放过你。」
如意知道自己不该让她挂心难过,就算她为了那个曾瑞做出了怎样无可挽回的事,就算她为了那个曾瑞断送了他们两个的性命,可说到底,只有这个人是自己在世上最亲的人。
如意笑著说道,「他不会害我的,我说了要跟他一辈子的,他很中意我,待我也很好。」
他说得这样笃定,连自己也几乎要相信了。似乎他可以就这样走到吴赐人的面前,不怕这个人瞧出他已经化成了龙,不怕这个人会捏碎了他的骨头,将他吞下肚去。
他骗著吉祥,也骗著自己。
他们终究逃不过一死,可至少她不会那麽的牵挂他,不会那麽的放心不下。
如意找了三日,才被他寻到那两人的踪迹,暗暗的从一边拖了个乞儿,悄悄的吩咐了几句,这才去寻古非。
如意生怕那两人走远了,所以一路走得很急,等见著古非,就已经出了一身的汗。如意同他说了那两人在哪里,又把手里提著的竹篮一递,说,「快去罢,迟了便寻不著了。」
古非正在铺子里喝茶,见他进来,笑了一下,说,「看把你急得,先喝口茶罢,那我去了,你在这里等我。」
说完就唤夥计奉茶,说,「就给这位客人上我刚才喝的那个云雾茶。」
如意心里再著急,也不能露出来,只好讪讪的说,「劳烦大哥了,为了这个同人赌了几两银子呢,心疼。」
如意一路飞奔而来,也是口渴,又说了半天的话,见著茶水上来,便一口气喝乾了,也不怕人笑话。
古非看了他一眼,见他把茶喝下,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这才走了出去。
如意等古非走出铺子,这才把茶盏放下。他割伤了的手臂上,只是胡乱的包了一下,就急忙的赶过来见古非,又不敢露出半分,只好强作笑颜,装作和平日里一样。
等古非一走,如意心里紧绷的著那根弦才算是松了下来,只是手臂上刺骨的痛意却让他真冒冷汗。
如意唤来端茶的小夥计,同他閒话了半天,说到了朱家妈妈身上,那小夥计叹了口气,说,「朱家妈妈真是可怜。」
如意心口就是一跳,问他是怎麽了。
「她家的孙儿不是病了麽?要寻个贵人来冲一冲煞气,绸缎庄的阿荣前些日子跟他说,自己说了门亲,那姑娘的生辰八字都合得上,那朱家妈妈却不要,说贵人是个男子。街上常来卖菜的那个,就是个子高高的那个,就说自己也是正月里生的,只是记不得日子,或许可以吹上一吹,要朱家妈妈去寻紫竹笛子。我看那人不过是骗吃骗喝的,朱家妈妈竟也信他!」
如意愣了一下,心里顿时乱了起来,这人胡乱出甚麽头?他生怕这人做出甚麽要不得的事来。
如意问他,「然後呢,他说了甚麽时候再来麽?」
那夥计想了想,说,「他说家里有些事要先料理,左右也不过就是这几日罢?」
这话怎麽听怎麽晦气,如意心急如焚,慌忙的走了出去,就朝朱家妈妈那里望去,这一看可好,看得他大惊失色。
原来那白衣少年手里提著剑就逼著古非一路朝他走来了,两旁的人都飞奔惊呼,有大胆的就喊,快去报官。那人却都置若罔闻。
如意先是一惊,又是一喜,想,他必然是吃了,不然不可能如此震怒,只是欢喜之後,却又害怕起来。慌忙退了回去,抓住那夥计就问,「哪里可以躲躲?」
那夥计见他慌乱,也有些结巴的说,「没,没了,後院只有,只有一口井。」
如意二话不说,就推开那人,直奔後院去,衣服也不脱,只扒著井沿往下一跳,闭了眼後,心想著自己死了不算甚麽,只是从此再也见不著吴赐人了。
他想著那少年眼里的刻毒和怨恨,心里忍不住难过,吴赐人拼命退让,救护的居然是这样的人。
如意在水中化成龙,用嘴巴衔著衣裳,沿著水一路潜游,直到瞧见了光亮,心中彷佛有所感应的一般,便浮出水去,仍旧变成人身,气喘吁吁的拧著衣裳上的水。
只是拧著拧著,突然觉得不对,再将周围的光景仔细一看,竟吓得他半天动弹不得。原来这就是他和吴赐人常来的小河,那口井通的暗河,竟与城外的河水相连。
他白日里去庙街寻古非,也是特意的避开这人进城的时间,生怕遇上了。没想到千躲万躲,竟然还是回到了这里。
如意望著那起伏的河水,心里的思绪万千,他有些痴心的问自己,是不是老天也知道我的心意,所以让我见他一见。
心里终究还是犹豫害怕,见著了又能怎样,如意嘲笑自己,送上门去给他吃麽,吃完了又能如何?
可心里的另外一个声音却不停的对他说,反正你也要死了,既然他生来就是要吃龙的,那你就给他吃罢,被他吃下肚又怎样?比起死在龙母手下,难道这样不是这样更好麽?
如意痛苦的捏紧了手里的衣裳,他知道自己是在奢望,奢望著自己在吴赐人的心里与别人不同。
可他到了最後,却连面对的勇气都没有。
如意想来想去,在心里对自己说,哪怕是去偷看吴赐人一眼也好。正在犹豫不决之际,突然觉得身後似乎有人,回过头,竟看到吴赐人正站在那里冷冷的望著他。
如意只觉得好像一桶雪水从头浇下,激得他浑身冰凉。他怎麽忘记了,他身上有这个人的羽毛,离得近了,这人就会察觉。
怪不得他游到这里,心中竟然彷佛有所感应的一般,忍不住就要游出来。
吴赐人朝著他走了过来,如意嘴巴张了张,甚麽也说不出,却想起自己还光著身子,慌忙的把手里的衣裳抖开,手忙脚乱的往身上穿。
吴赐人站在他的面前,捏住了他的下巴,声音沙哑的问他道,「你是来看我笑话的麽?你同他们是一伙儿的?」
「谁?」如意不由得反问道。他不知自己走之後,这里究竟又出了甚麽事,心里正糊涂得厉害。
吴赐人冷漠又不屑的看著他,如意心中刺痛,知道不管出了甚麽事,这个人都已经在疑心了,觉著他与龙族是相互勾结的。
吴赐人手上用的劲儿很大,如意痛得几乎落泪,可心里憋著一股气,就是不闪避,也不开口,只是直直的看著吴赐人。
吴赐人的眼神变得越发阴冷,松开了手,放在他的脖子上,片刻之後,才不屑的说道,「你果然去了龙门。」
如意吃了一惊,慌乱不已的开口辩解道,「我不是……我是……」
吴赐人哪里容他辩解,愤怒的说道,「只是这样倒也算了。我把飞羽给了你,不过是我瞎了眼。」吴赐人的手上慢慢的用了力气,声音里带著恼恨,「可你竟然还嫌不足,又来这里哄骗我,以为我还信你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