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赐人笑了起来,说,「他从前见我,我可不是这般模样,我又封住了法力,他如何认我出来?」
如意哦了一声,忍不住就多看了他几眼,心里好奇,这个人原本的相貌,也不知道究竟是怎样。
不过回想起刚才的情形,到底还有些后怕,就说,「那个年纪轻些的,是你的同族,对不对?」
吴赐人皱了皱眉,有些生气的说道,「他还不曾成年,就糊里糊涂的被人当枪使,真不知道能撑到甚么时候。」
如意不明白,「他难道自己不晓得要去捉龙吃么,怎么反倒和龙族的人打成一片?」
吴赐人神情有些黯然,片刻之后才说,「我们这族性子都孤僻,雌雄交尾之后,将卵产在隐蔽之处,便不管不顾了。族人幼时是不懂得要捉龙来吃的,那时万物皆可拿来果腹,可若是成年之后还是久久不能得龙而食,便会生生饿死,羽化骨销,只有心化做明珠留在世间。也因为这个缘故,我们这一族渐渐式微,到如今,几乎都没有甚么人了。说起来,那孩子还是我这两百年头一次见到的同族,没想到会落在龙族的手里,受他们的蒙骗。」
如意从来不曾见过他说这许多话,想来他心里,对此事也是耿耿于怀,十分的憾恨罢。如意看他一眼,小心翼翼的问道,「那你……从前也是这样过来的么?」
吴赐人淡淡的说,「差不多罢。」
如意心里难过极了,就说,「所以你不肯与他作对?」
吴赐人沉默片刻才说,「他原本就甚么都不知道,和我从前是一样的,只是受了人的骗。他能伤我,我却不该伤他,所以我才把娘托付给你。」
如意打从心底不愿这人出事,所以这样触霉头的话听都不想听,只说,「若是有人给他吃了龙肉,让他开开窍,那不就万事大吉了么?」
吴赐人失笑道,「你以为那些龙傻了不成?自己割了肉给他吃?」
如意看着他喃喃的说道,「总有办法的。」
如意夜里偷出了香火簿,同吴赐人两个在灯下慢慢的翻着,辛苦了半天,竟然真的被他们翻出一个来,只可惜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姑娘。
吴赐人想了一阵儿,合上了香火簿。如意心里一阵儿紧张,问说,「你打算怎么办?」
吴赐人说,「自然是送了紫竹笛去,请她到朱家吹上一吹,看那些人弄甚么鬼。」
如意翻了翻眼睛,心想,你怎么让一个待嫁的姑娘平白无故的跑去别人家里去?
吴赐人笑了一下,说,「她若是嫁了人,不再做姑娘了,自然就去得。」
如意愣了一下,心突然一沉,说,「她要嫁谁?」
第七章
吴赐人只说,「到时你便知道了。」
如意脸色发青,忍了又忍,终於还是忍不下,就问他,「你见都不曾见过,难道就要娶她?」
吴赐人奇怪的看著他,反问道,「哪个说我要娶她了?」
如意咦了一声,满脸通红的把头扭向一边,闷声说道,「那你不说清楚,卖甚麽关子!」
吴赐人仔细端详他片刻,突然笑了起来,说,「对了,那个吉祥,是你的姐姐还是妹妹?」
如意警惕的看著他,说,「你问这个做甚麽?」
吴赐人慢悠悠的说,「你也不必去特别的巴著谁。就算是牵连全家的死罪,若是她嫁了我,甚麽罪自然都免了。我虽然不徇私,可这法理之内,也不是铁板一块。天子与庶民,终究还是有别。」
如意愣了半天,终於回过神来,这个人的身份果然不同。可心里却好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道是甚麽滋味,他说,「你见都没见过她,怎麽就敢娶?」
吴赐人不以为然,说,「我没见过她,却认得你,想来差也差不了太远。」
如意琢磨著这话里的意味,一颗心砰砰乱跳,偏偏还要反驳,「那龙生九子,还各有不同呢!」
吴赐人点了点头,似笑非笑的看著他说,「你说得有理,那吉祥是不是温柔贤淑,善解人意,却丑似无盐的?」
如意愣愣的看著吴赐人,突然不知道说甚麽才好。这人是嫌弃他脾气不好,还是在说他相貌好看?还是当真对吉祥起了意?
他安静了一会儿,只是说,「我觉得她挺好的,就是有些死心眼。」
说完就站了起来,一声不吭的上了床,闭著眼装睡。
吴赐人没想到他会这样,坐在床边问他道,「生气了?」
如意背对著他,一句话也不说,吴赐人难得见他这样,倒也觉著稀奇,等他片刻,才又说,「那你想好了麽,你和吉祥要怎麽避祸?」
如意翻身坐起,对他说,「你现在自身难保,怎麽又要管我们的閒事?」
吴赐人在他身边躺了下来,好整以暇的反问道,「你不是我的人麽?」
如意垂眼看著吴赐人微带笑意的眉梢,忍不住心动,却越发的生气,僵硬的说道,「她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吴赐人毫不客气的同他说道,「性命都要没了,再喜欢又有甚麽用?」
如意轻声的说道,「那是你没有喜欢过人,所以不明白。」
吴赐人好奇的看著他,问他,「为了喜欢,便连性命也不要了麽?」
如意半天没说话。
吴赐人几时见过他这样安静老实,反倒越发的奇怪,就问他,「你宁愿受牵连而死,也不愿意吉祥嫁给我麽?」
如意的嘴唇在发抖,相处了这些日子,他明白吴赐人说这话是真心想要保他们兄妹,没有捉弄他,或者笑话他的意思。
可他也明白,吴赐人说这话,不过是觉著他可怜,又见他本性还不算坏,所以想要顺手帮上一帮罢了。
他很想说,这根本不是一回事,可是脱口而出的话却是,「我不想死,可吉祥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我也是。」
吴赐人笑了起来,瞧著他说道,「那你为了她的心上人,宁肯不要自己的心上人?」
如意紧咬嘴唇,看了看桌上的灯,心念一动,灯芯便抖了抖,豆大的灯光突然就灭了。
他虽然能令这世间的凡人心想事成,万事如意,可自身的法力,却实在低微,也只能做到这样的小事罢了。
吴赐人似乎想要起身去把灯点起来,如意鼓起勇气,按住了吴赐人。
「你做甚麽?」
吴赐人的声音虽然温和,却不失威严。
如意微微的发抖,说出来的话却坚决有力,没有丝毫的犹豫。
他说,「阿衡,我喜欢的那个人,就是你。」
吴赐人甚麽也没有说。一片黑暗之中,如意看不到对方的脸上究竟带著怎样的神情,只听得到那紧张的呼吸声和心跳声,不知道究竟是自己的,还是身边的这个人。
两个人在寂静的房里僵硬的对峙著,吴赐人甚麽也没说,却也没有动弹。如意的心凉了下去,慢慢的松开了手,呵呵的笑了两声,勉强的说道,「我开玩笑的,你不要被我吓到了。」
说完就躺倒,拉起被子盖住了脸。
吴赐人起身下床,把那灯点亮了,就拿著过来床边,强硬的扯下了他紧紧抓在手中的被子。
「你哭甚麽?」吴赐人似乎有些惊讶。
如意扯扯嘴角,笑得十分难看,只说,「也没甚麽,就怕老爷听了刚才的话不喜欢,想要赶我走。」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在这人的面前总是犯傻。原本也没有多少时日了,老老实实的待在这个人的身边,直到龙母收回那玉为止就好了,他为甚麽非要捅破那层窗户纸?
吴赐人皱起了眉头,帮他擦著泪,却没有再问他。
如意揉了揉眼睛,带著鼻音小心翼翼的同吴赐人说道,「你可别赶我走,我这辈子都陪著你好不好?」
吴赐人瞥他一眼,如意慌忙的改口,「是侍候,侍候您。」
吴赐人笑了起来,慢悠悠的问他说,「若是我死了呢?」
如意愣一下,突然恼火的「呸」了一声,生气的骂道,「乌鸦嘴!」
吴赐人摸了摸他的脸,神情突然变得很认真,对他说,「若是我真的死了,你记得要帮我照顾我娘。」
如意鼻子一酸,慌忙地低头,这个人这样认真的嘱托他,他心里虽然怨恨,却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他闷闷不乐的说道,「我也活不久的。」
吴赐人笑了起来,并不在意,说,「我教你个法子。我日後分给你三片飞羽吞下。若是我死了,你就去龙门。你虽是玉化的,终究还是个鲤鱼形,有我的飞羽在身,必然能一跃而过,化成龙身。到了那时,龙母就不能再将你和吉祥一起发罪了。」
如意哪里想到这个人居然筹划得这样周全,一时竟然答不上话来,只是震惊的看著吴赐人,这人也不等他开口,便又说道,「至於吉祥,她不听龙母的吩咐,铸下大错,法理不容。我生平最恨这样的事,依仗自己的神力为所欲为。若是救人倒也罢了,她却把那一家上下都害得不轻。」
如意见吴赐人神色严厉,也不敢再多言。
吴赐人便又说道:「那时你化作了龙身,先来照料我娘,等她百年之後,你便可随心所欲,自在行动了。」
如意见他又说起这件事,心里十分的不安,忍不住就问他,「你那同族不是还小麽,当真会有这样的厉害?」
吴赐人只是淡淡的说道,「他虽然年纪小些,却不容小觑。万一当真被他寻到,後事如何,也实在难说。」
如意不甘心的瞪著吴赐人,追问道,「你的法力呢?」
他当初在庙街上撞见这人,并不觉得这人身上有丝毫的不妥。也许是他身份低微,瞧不出真神,可连白日里的那两个迎面撞见却都辨认不出,那这个人只能是法力全无了,否则断然不会如此。
吴赐人见他神情苦恼就知道他心里想些甚麽,也不知是怎的,竟然和他说,「若是这一次我大难不死,你乾脆变做女子,我或许真娶了你回去也不一定。」
如意愣愣的看著他,不知道这人是说真的还是在逗他。
吴赐人见他这样,立刻笑了起来,凑近了轻声问他道,「怎样?」
如意不自在的躲开了,苦涩的说道,「你又不是真心喜欢我,我也不是女人,还是算了罢。」
吴赐人见他回绝得没有馀地,皱了皱眉,虽然没有再说甚麽,脸上却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如意躺在那里,阖眼想了半天,终於还是忍不住,对吴赐人说,「吉祥她不是有意要害曾家的,她只是太喜欢曾瑞了。有时患了相思的人,忘情之时,做出的事情连自己都难以相信,她如今也很是後悔。」
吴赐人瞧了他片刻,反问他道,「那若是我要成亲,你会特意坏了我的姻缘线,结果害我命数大变,让我老母亲流离失所,我也身陷狱中麽?」
如意哪里想到这个人会这麽直白的提起自己对他的心意,心烦意乱的转过脸去,轻声的说,「你又不是凡人,哪里来的姻缘线牵你。」
吴赐人哼了一声,不快的说道,「我是打比方,怎麽,你不肯回答麽?」
如意低声的说,「若是你们两情相悦倒也罢了,若不是,我自然也是要去拆散你们的。」
吴赐人笑了起来,毫不在意的说,「你不要再维护她了,你若是做得出,那就不是你了。」
如意没想到吴赐人会这样说,心中震动不已,一时说不出话来。
半晌之後,他低下头,声音沙哑的问道,「那你若是娶了亲,还肯不肯让我侍候你一辈子?」
吴赐人笑著同他说道,「若我还有命在,你可别去龙门,不然哪里跟得了我一辈子。不晓得哪一日就被我吃下肚了。」
如意嘿嘿的笑了一声,说,「你不怕碜牙,我自然是放心给你吃。」
只是这话说得难免让人浮想连篇,如意说完回过神来,自己的脸先红了,咳嗽了两声,又说,「那你法力还在的时候,是怎麽捉龙的,难道去海里?」
吴赐人说,「其实并不是件容易事,我们水性又差。所以许久才捉一次,还要在海上等待许久,才能勉强果腹。」
如意呆呆的望著吴赐人,问他,「吃别的东西都不顶用麽?」
吴赐人大笑了起来,说,「不顶用。」但他又说,「不过我们这一族食过龙肉後,便分辨得出龙族的气息,无论他们躲在那里,我都找得出。」
如意心里一动,说,「那你怎麽不告诉他?」
吴赐人轻笑了一声,淡淡的说,「我曾和他提过这事,可他根本不信,反而抓伤了我的左眼,害我回衡山养了三年才养好。」
如意慌忙去看他的左眼,倒是看不大出伤过的样子,吴赐人偏过头去,说,「不必看了,我若是连这样的伤也养不好,岂不是叫人笑话了去?」
如意没想到那人年纪虽轻,下手竟然如此的狠。他问吴赐人道,「那你的法力全失,是不是他在作怪?」
吴赐人似乎有些恼怒,不快的说,「我只是不小心才中了他们的计。」
如意却知道这人心里有多懊恼和悔恨。
他怎麽会不知道这个人呢?
只因为对方是自己平日里难得见到的族人,又正年少,一时的心慈手软,结果却很有可能让他赔上性命。
如意忍不住伸手去抚吴赐人的眼睛,吴赐人不大乐意的避开了,却看见他伤痛的神情,愣了一下,有些不自在的对他说,「早就不痛了。」
如意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讪讪的收回了手。
那一晚的月亮犹如玉盘,清辉撒满人间。寺庙里沉静如水,让人微微的心慌。他从床上坐了起来,望著枕边人安静的面孔,情不自禁的慢慢俯身下去,看著吴赐人左眼上那道淡淡的伤痕,蜻蜓点水般的偷亲了他一下。
你不会有事的。
他在心里发誓一般的说道。
他们从城里回到家中之後,吴赐人就给了他三根淡金色的飞羽,并且吩咐他道,「飞羽可不像绒羽,还可以再生出来。将来我若是大难不死,还要你还给我的。你若是大意弄丢了,小心我要你好看。」
如意笑了起来,说,「那我先替你好好保管著。」
他听说金翅鸟若变大,一扇翅膀就可以扇乾一半的海水,那样的神通,他可连想都不敢想呢。
如意把那三根飞羽珍重的收起,又问吴赐人道,「也不知道你娘在空云寺里究竟许得甚麽愿。她可是把菩萨和罗汉都挨个拜过了,若是不成,那老人家也太吃亏了些。」
吴赐人瞥他一眼,说,「大约是求我的姻缘。」
如意的嘴巴马上就闭紧,再也不吭声了。
过了几日,如意对吴赐人说自己担心吉祥,想回曾府瞧瞧。
吴赐人倒没有拦他,只是叫他自己小心。
如意没想到会这麽容易,心里虽然松了口气,却难免觉得失落。
吴赐人喝了口茶,就靠在藤椅里闭目养神。如意知道他是累的,轻手轻脚的走到他的面前,静悄悄的看著他。
这个人真正的模样,他或许永远都没有机会见著了。
但是这个样子的吴赐人,只有他知道,只有他记得。这样的念头,竟然也让他有些满足。
不开口的时候,他也只觉得这个人和平常的路人没甚麽分别,究竟是甚麽时候开始觉得这个人不一样的呢?
这个人喝水的样子,穿衣裳的样子,走路的样子,笑著的样子,生气的样子,还有睡著的样子,好像都变得那麽特别,甚至就连被他嘲笑的时候,也让如意觉得又生气又心动。
如意不知道吉祥是怎麽喜欢上那个败家的公子哥儿的,不知道是不是也像他喜欢得这麽难过,又这麽无可奈何。
如意望著吴赐人,慢慢的露出了苦涩的笑容。这个人自己不是也说了麽,他们这一族的人,都生性冷淡,就连生下来的子女也不管不顾,这个人为了帮他免死,还肯娶吉祥,这已经很是难得了。
如意的鼻子有些发酸,若是可以,他宁愿这样就好。但这世上的事,却并不是他想要如何就能如何的。
眼下他最想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如意并没有像他对吴赐人说的那样,去曾府探望吉祥,而是去了千里之外的龙门山。
当他还是池塘里的一尾玉鲤鱼的时候,就曾听人说过鲤鱼跃龙门的传说,那时他并不相信。每年都有一些不甘平庸的鲤鱼逆流而上,妄想著能够一跃而过,化身成龙,可千百年来,并没有谁真正的成功过,反而被天火焚烧,死无葬身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