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杜兰感到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呢?」
「很简单,以平均的魔力递增速度来计算。难道你感觉不到吗?妈妈,试着触碰我的力量,现在的我真是弱小啊……跟你比起来……」洛伦的幼爪伸出来,握住那双修长的属于成年人的手,「不过……」
「不过什么?」
「等我八岁的时候,差不多就能超越你了。妈妈。」
「……」
杜兰面无表情地抽回手,顺道对着它的额头不客气地弹了一记。
幼龙揉了揉头,似是习以为常,问道:「咱们去哪儿?」
「傻小子,少说,多看!」
「你会隐形术吗?」洛伦问,「我是头龙,人们会不高兴看到我的。」
说这话时,杜兰隐隐有种它的语气里含着自嘲的错觉。杜兰不禁摇了摇头,对他说:「我当然不会隐形术,但我的变形术还可以。」当年他认为两者的原理和效果都很相似,因此不愿花费过多精力在这方面。「让我看看……嗯,我可以把你变成一只小狗。」
把一头龙变成一只小狗?那听起来可真不错。
兴许真的被说服了,洛伦并无反对意见,只是对着他的魔法评头论足了一番:「狮子狗——好低级的拟态。」
「闭嘴。」
「我不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吗?妈妈?」
「别再让我重复一遍。」杜兰拾起遗失已久的微笑,语气森然,「还有,到了外面,我不允许你讲话。狗是不会讲话的。」
洛伦把杜兰发出的警告认真地当成一回事了。它不再开口,而是改用精神力传入杜兰的头脑。
别忘了,他们之间有层契约的联系。
『意念交流呢?』稚气的声音响起来,已是先斩后奏。
『这个狗也不会。』
******
汉雷顿的春天阳光明媚,夏天热情似火,在季节交替的时期既不会让人感觉寒冷,亦不会如同身临蒸笼。罕有人记得,这片物质肥沃的土地曾归一位伯爵掌管,略过原因不表,现在管治这里的是新来的怀森特爵士。
偏红色卷发的青年带着他的小狗,在干净的街道上宁静悠闲地散步。因那少见的俊美容貌,所经之处,难免会引来众人的注目。有种人,天生就该成为风景线。
甫一离开城堡,见惯常年阴冷天气的杜兰,几乎被外头的光线晃花了眼睛。
他已经变得无法适应人类生活了。
杜兰的目光快速拂过四周的建筑物,油然生出不少感慨。他的姿态漫不经心,不爱看脚下的路,端着头却垂着睫毛,只为避免对他而言火辣辣的阳光晒到眼睛;加以苍白的皮肤雕琢,倒像是一种充满忧郁气质的美。
怀里的白色狮子狗瞪着圆溜溜的双眼,打量身边的每个人类。
跟它的『妈妈』长得很像……是的,它当然知道妈妈不是龙族了。不过,妈妈是独一无二的,即使不是,那又怎么样呢?
两旁是居民们错落有致的房屋、店铺和树。有个妇女弯下腰亲了她将要出门的小儿子一口,摸着他的头,随后目送他的背影离去并使劲地挥了挥手。
洛伦忽有所感,抬头望向杜兰的下颚。
杜兰自然察觉到了它的视线,低头,发现它的心思有些恍惚。
不知道这个小家伙又在想些什么,准是乱七八糟的事情。杜兰眯着眸子,看不出情绪,分出一丝精神力飘忽忽地传入对方的脑中:『你不高兴?』
『妈妈?』洛伦的口吻微含惊讶,『没有,只是在想,为什么你没亲过我呢?』
『啊?什么?』
杜兰以为自己听错了。结果洛伦又问了一遍,生怕他没回应似的。铁一般的事实摆在眼前,没错,洛伦在问他为什么没亲过它!好像他早该亲它一样!
杜兰呆了很久,才找回了自己僵硬的意识。
其实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尽管他这样安慰自己,却始终感到很怪异。
在洛伦的央求下,杜兰不得不在它雪白的鬓毛上用嘴唇碰了一下。这令洛伦心满意足。于是他就免去了诸多可能发生的骚扰,有些孩子对于得不到的东西永远是那么向往和好奇,一旦得到了之后,就难以保持先前的热情了。落到外人的眼中,则是青年抱起了小小的狮子狗,充满溺爱意味地轻轻吻了它。
跟这头幼龙相处的时候,竟然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不知不觉地变了很多,对于一些并非轻而易举能够办到的事情妥协,放在以前,简直令人难以想象。
洛伦是他的负担吗?抑或将成为他未来生命的源泉?
假设出来的第二种可能性让杜兰觉得好笑极了,马上抛开了这些不知所谓的念头。
沿着最长的街道走至尽头,方形的广场上有个标志性的雕塑,周围是石头堆砌的小池塘,烈日当空,里面的池水所剩无几,却有些黑黑绿绿的杂草茁壮生长。
杜兰站了一会,盯着那个不知什么意义的雕塑,手里上下抛着个红苹果。刚才有个含羞带怯的少女向他搭讪,没两句话就散场了,但却送了这颗苹果给他。虽然他没必要吃东西,不过洛伦表明很想尝尝看。
身后传来不甚稳当的呼吸声,还有追逐时发出的叫喊,怀着恶意,让杜兰不自觉地回过头去。
男孩猛地朝他冲了过来——
被撞到的前一秒,杜兰把那颗苹果抛上了半空。男孩粗鲁地擦着他的肩膀撞了过去,动作有几分惊慌失措,也没有回头去看他,直直地朝前奔去。
后方的人循着同样的路线,从杜兰眼前跑了过去,边跑边气急败坏地嚷道:「站住!站住!」
还好杜兰眼疾手快,堪堪接住了下落的苹果,差点惊出冷汗。
洛伦倒不管苹果是否安全,而是催促他:『妈妈,咱们快去看看怎么回事吧。』
『看什么?』杜兰扬眉,不明意味地笑了笑,『你想给那个撞到我的小子解围吗?如果我没猜错,他多半是个小扒手。欠钱还钱,欠命还命,这种人从来不值得同情。』
洛伦沉默了一秒钟,坚持了自己的请求。
杜兰只得随着刚才的路线飞奔而去。
******
试问有什么比试图逃跑,却一头栽进了死胡同里更绝望的事情?
男孩怔了怔,听到背后炸开了愤怒地咆哮:「哈!终于被我抓住了,这回有你好受的!」他不禁身体一抖,绷紧了神经回头看去。
那是个很矮且结实的男人,上来揪住了男孩脏兮兮的衣领,响亮地甩了他一耳光。男孩闻见许多蜜蜂围着他转悠,发出恼人的『嗡嗡嗡嗡嗡嗡』的回音,脸颊又烫又痛,不用摸就知道肿了起来,连眼睛也暂时花了。
然后是一阵拳打脚踢。
男人狠狠地一脚把男孩踹到地上,踩了几脚泄愤,却怎么都嫌不够解恨似的,仍旧继续着自己的报复行为。
要死了吧……
原本接踵而来的剧痛快要感受不到了。他竟然一点儿感觉也没有了!男孩不禁恐惧起来,努力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当然是徒劳。睁开眼缝,只能看到模糊的光影,像是一副拼图的碎片,拼不成完整的画面。
「抱歉,打断一下。」
蓦然响起的嗓音,让男人愕然地抬起头来,动作随之戛然而止。
青年从巷子口慢慢走来,打在侧脸轮廓的光线逐渐湮没,最终完全融入巷子的昏暗当中。他以极其轻蔑的眼神瞥了倒在地上的男孩一眼,仿佛后者被教训得还不足,转向男人的面孔,则是带了些假客气意味的淡笑。
「您要干什么?」男人问。由于见到了对方体面的衣着打扮,和那种十足高傲的气质,因此不敢太过放肆。
「跟你相同。」杜兰扯着似笑非笑的嘴角,「这个小杂种刚才撞我时,顺手摸走了我的钱包。」
「哦!」男人恍然大悟,凶狠地瞪了他们共同的敌人一眼,「原来如此,果然,他真是该死的东西,居然还敢偷您的钱!」
「没错,所以我得好好教训他,是不是?」
「当然了。」男人点点头,「反正我的事已经了结。这家伙您打算怎么办都可以,就完全交由您处置了。」他抬脚正要走,突然回头问了一句,「对了,您是什么人呀?以前都没在汉雷顿见过您呢。」
杜兰哈哈大笑了起来,回视男人不明所以的眼神,回答:「杜兰·威尔伯,很荣幸认识你。」
这个名字有一丁点儿耳熟……
男人暗自嘀咕着,终究没能想起来这是谁的高姓大名,然后摇头晃脑地走远了。
地上的生物微微挪动起来。
「我……」
那男孩朝他昂起头来,嗓子干哑难听,模样狼狈,眼神活像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我没有偷你的钱…我不许……不许你污蔑我……」
杜兰嗤笑:「这么说,你宁愿被他打死咯?」
一句谎言而已,抵不上性命重要?
杜兰转身正欲离开,谁知被洛伦咬住了裤脚,一时半会没挣脱出来。只听男孩又说:「他会打死我的,也许……但我没做过的,就是没做过。」
「那你倒说说,他跟你结了什么梁子?」
「他是个面包师。」
「你偷了他的面包?」
「不!」男孩激烈地反驳,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我给了钱,可是他说还差几个铜板,叫我交出来。我不想犯罪……但我再也拿不出钱了……」
杜兰微觉惊异,不由得对他多看了两眼。
倘若真的有面包师为了几个铜板,而痛下杀手的话,倒是足以成为一桩千古流传的丑事了!
男孩平时应该是面黄肌瘦——之所以说是平时,是因为现在的他面目全非,左脸颊肿得老高,鼻腔里流下几丝红色,混合着尘土格外的肮脏令人恶心。他的头发乌黑蓬乱,衣服同样破破烂烂,只有嘴唇倔强地紧紧抿着,那双黑眼睛闪动着动人心魄的光芒。
尽量忽视他的惨象,仅仅注意他的目光,一定会以为,这是一位落魄却不失傲气的贵公子。
红苹果从宽大的袖子里滑落出来,杜兰顺手扔给了男孩。后者接住了。
洛伦眼巴巴地看着男孩丝毫没有迟疑,三两下地解决,过后只剩下果核了。自己的苹果被人抢走了,更重要的是,妈妈亲自送给他的。洛伦的内心莫名其妙地泛起了不适的酸水,甚至有点后悔。
「再会。」
青年对他绽开的微笑,并无多少真心实意,却美不胜收。
再会?
男孩盯着那道离去的背影,恍恍惚惚,心底莫名地感到颤动。也许是很久以后,也许就是明天。不知从何而来的预感,告诉他必然会再次见到这个人。
chapter five 拟态
「呀——」
乌鸦抖动着黑得发亮的羽毛,似有所觉,从光秃秃的粗壮树干跃下,并未摔落到地面,半途便尖叫着飞走了。洛伦俯在露台的栏杆上,瞰向阴灰色的天空。
雾浓得像云,晕开变成朦胧的纱。
这几年洛伦总是会反复想到一个问题。
抛去未出世的兄弟姐妹不算,世上真的仅余它一头龙了吗?
洛伦偶尔能接触到人类,百分之百的活人,有平均六十年的寿命,弱小又多事的人类。在洛伦的潜意识里,已将杜兰那样游走于边缘的存在,划分成为另一种类。它听说过屠龙战役的故事,听说自己的族人全部被死去了;但洛伦难以相信,不管是客观的判断分析,还是杜兰讲述时的漫不经心,都让它觉得这是个伪造出来的事实。
凡经探究,又有更多的事,更多的迷惑,等待它一一作答。
龙族满百岁则成年,到时候监护人的责任完成,便会令契约自动解除。杜兰热切盼望着那一天的到来。但他每每考虑到其余的四枚蛋,难免有种度日如年、生不如死的感觉。
「长大?」提及这个话题,洛伦少见地显露出迷茫,「跟现在…不会有什么区别吧……」
「你会离开这儿的。」
洛伦的银眸紧紧盯着他:「什么,妈妈,你要赶我走?」
「不,」杜兰假装出来微微苦笑,接着说,「等你长大了,你自己会想走的。那时我恐怕也没有能力阻挡你了。」
坦白说,其实洛伦很想生活在碧蓝的天空之下;很想听海风和涛浪的呼啸;很想看云起云落,朝霞晚霞,独自拥有一座避世的小岛,可以无所顾忌地飞过五湖四海,而不是困在这一方小小天地中。然而,洛伦更不能忍受失去杜兰对它的宠爱,如果说,那算是宠爱的话。
因此洛伦犹豫了两三秒后,作出了选择:「我会陪着你的…即使……」它的话好像郑重的诺言,「即使是永远……」
杜兰浑不在意地笑了笑。
就像是大多数父母听到孩子说,要永远陪伴自己不离不弃时,并不会放在心上,或者,暗地里认定孩子日后自会转念。同样的,杜兰只把洛伦的话当作幼稚的戏言。
有谁能单凭一己之力,锁住龙的双翼,困住龙的脚步?
他纵然轻世傲物,却还没有狂妄至此。
******
杜兰坐在桌边看着报纸,时不时地抬起头来,瞥一下,四下无人,于是又低下头去。如此重复了许多遍之后,他对那些华而不实的文章失去了兴趣,用力拍案而起。宛如收到了一个紧急讯号,骷髅人匆匆地跑了过来。
「什么事花掉你这样久的时间?」杜兰不大高兴地问,「还有,怎么没把它叫过来?」
「洛伦少爷说,」帕迪现在一提到这个名字,就不禁打了个寒颤,「待会过来吃饭……因为衣服太大了……它是这么说的。」
这是什么回答?简直是风牛马不相及。
算了,一日三餐本来就只有洛伦享用。他不过是个等着刷碗的而已。杜兰重新抖开报纸,阅读一篇约莫五百字的叙事诗。
钟表持之以恒地运转。
洛伦咽了咽口水,前所未有地忐忑。
直至它走到杜兰面前,那种紧张的感觉仍未消散。热乎乎的血液从大脑流到四肢,包括手背和足尖都是沸腾的,然后又遵循原路线绕了回去。洛伦的心砰砰直跳,随着杜兰逐渐睁大的蓝眼睛,愈来愈清晰地倒映出了自己现在的样子。
一个有着漂亮的银色长发的孩子,蜷起双手,似是不安地站在他的对面。
这是……
那身熟悉的衣物唤回了杜兰的神智。他的衬衣对于这个孩子来说稍显宽大,长长的空袖子垂了下来。杜兰好不容易从呆滞的状态中清醒过来,表情莫名地揪起了眉毛,殊不知,任何细微的动作落到孩子的眼里,都足以令人更加不安。
杜兰揉了揉眼睛,还是没忍住,喉间溢出一连串低笑出来:「你看看你……」顿了顿,「果然不大适合这身衣服。」
他的语气自然而然,仿若与平日无异。
洛伦欢喜地松了口气,明白自己先前的担心都是多余的,阴霾尽褪,心情大为晴朗。
妈妈当然不可能因为它变了个样貌就认不出了!
拉开椅子坐上去,围好餐巾,规矩得像个打小接受上等教育的人。经过多年的磨练,杜兰的手艺已经进步了很多。把这当成一类视觉艺术事业来做,加之能够打发时间,倒也没那么难以接受。
起初杜兰有些不能习惯幼龙的人形拟态。不是没想象过洛伦会是什么样子,但跟它目前的模样差距太大了。这个看起来八、九岁左右,貌美胜过女孩,柔软的银发长及脚踝的孩子,真的是那经常对他无理取闹的小家伙吗?
「你是怎么学会拟态的?」杜兰试着捏了捏他的脸,跟本形完全不同的触感,只能说,更加让人爱不释手了。
「因为我非常努力的修炼啊……」洛伦眨了眨眼睛,「妈妈,你喜欢我的样子吗?」
「嗯。」
「真的吗?」
洛伦听起来有点不相信:「假如你不满意的话,我可以做点儿变化。」
「为什么不满意?」杜兰不以为然地扬眉,淡淡道,「你长得丑或者美,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说来说去,只是个高级的障眼法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