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半分表情,抬起头来,直直地望向洛伦的方向。
他们的目光又一次相逢。
这个人一定不知道自己是谁。洛伦心想,但自己却知道他是谁,并且,杜兰也该知道的。不过杜兰有时候记性的确不大好。
看样子黑发青年已经等了许久,身姿如同定格似的,像是迎风的松树般站得挺直。
分针不知不觉转过直角,黯黪的颜色几乎没有变化。悄然无声的紧张感,漫过天空,遮住云彩,很快,非但不会升起朝阳,还会迎来更为恐怖的气候。
黑发青年盯着天际的异况,突然皱起眉头。那大片的黑云笼罩上空,快速地掠过、交互,给人极为不妙的感觉,像是一队士兵正在排阵。再怎么迟钝,都不会天真地以为这是自然的变化。如果反应得更慢一点,便彻底无药可救了。
杜兰已经抢在他前头出手了。
黑发青年的面上浮现几分怪异,以及少许的气愤。所谓决斗,理论上来讲类似于『不打招呼地偷袭』,或者『决斗者隐藏在暗处』,皆属于不正当的行为。
他怎么也没能想到,决斗者竟然丝毫不把决斗的规则放在眼里。
狂风骤雨来临了。天气糟糕透顶,轰隆隆的雷声在耳边炸开,浓厚的乌云层闪过瞬间的电光,犹如雪亮的锋尖,猛然,一刀劈开了夜空。法师到底躲在哪里——怀着这个疑问,黑发青年扫视了上下左右,瞥到宏伟的城堡后一排排的塔楼,顿时心里有了些底。要是不能锁定法师的范围,这场战斗必输无疑,反之,他的希望很大。
不可能傻乎乎地站在外面等着当靶子。
唯今之计,只有闯进城堡里去。
黑发青年这么想着,闪身间从原地消失了。厚重铁门敞开,似乎有意引他入内。然而,预料中的不死军团并没有出现。他心下松了口气,以为杜兰被说服了,打消了人海战术的念头。没想到,实际上取而代之的是——
更恶心的东西。
黑发青年沉默地看着面前的腐尸,与不死军团里的拥有灵活意识的骷髅兵比较起来,这些自四面八方涌来的,人类表皮尚未完全褪去的怪物们,明显是没有转化完成的实验品。
只是看看,就忍不住会觉得反胃。
手起,刀落。
黑发青年发现仅需斩断腐尸的四肢,便可以使他们不能再次站立起来。因为他们不能迅速复生,更没有自主能力,单凭法师的操纵来行动。尽管如此,黑发青年还是觉得难以忍受,那些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肉、布满红丝的白眼珠,粘腻发稠的坏血,偶尔会弄到自己的身上。这对一个轻微洁癖的人来说,实在是可怕极了。
该死的法师一定是在玩弄他!
黑发青年作出如此结论,硬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朝塔楼冲去。这里有很多塔楼,但他的速度和决心任何人都阻拦不住。
东面?
乌云移动的方向,替他指出了明路。
杜兰在塔顶百无聊赖,算着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不禁为黑发青年慢吞吞的行动感到讶异。现在的刺客都是这个素质?明明他什么也没干,等着人家过来,结果还这么没效率……
过了一会,杜兰听到有人往这边跑来。
又过了几秒钟,杜兰见到了自己怒气冲冲的对手。
「你……」
杜兰刚想问他为何这么慢,被他打断了:「非要用这么不入流的手段吗?」黑发青年看上去有些脏兮兮的,像是经历过混战似的,「这已经不配叫做决斗了!」
杜兰怔了怔,头脑一片空白,完全不能理解他是基于什么论点说出来的话。
倒是闻到的那种腐肉味……
杜兰用手捏住鼻子,俊脸微微扭曲起来。这是他最讨厌的味道没有之一,同时,亦是最熟悉的味道。死人氧化腐烂以后,通常都会由内而外地发出这股可怕的气味。他不过将塔楼作为决斗场,并且打算用雷雨把对手引过来而已。多余的事情,还真不是他干的。
既然不是他的命令,到底是谁把没转化的腐尸给放出来了?
其实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杜兰暗暗叹了口气,却也懒得解释。一不做,二不休,不管他是怎样想的都不重要了。杜兰往后退了一步,身子倾向楼顶的窗,挥手瞬发。
地下有什么破土而出了——
伊文跃了起来,正好看见许多五英尺高的尖土刺冒了出来,稍晚一步,必然会被穿个透心凉。
在法师作出下一步行动前,伊文把随身短剑扔了过去,被杜兰侧头躲开,深深插入他身后的木箱上。这样一来,他就得到了缓冲的机会。两人的距离很近,却隔着诸多杂七杂八的物品。好在伊文的身手应付过去绰绰有余,抽剑刺去,如此狭隘的空间内,任是地精也逃不过攻击了。
剑尖所触及之地,硬如钢铁,犹过石墙。伊文瞪大了眼睛,发现这是一层完全透明的屏障,除了空气中的波动,半点找不到踪影。难怪杜兰会那么悠闲,恐怕正是因为拥有贴身结界的关系。
伊文开始使用双剑猛力刺击。
当然不仅如此。全身浮起了幽蓝色的火焰,附到武器上面,顿时变得凌厉了不少。随着他的进攻加快,元素波动愈来愈强烈,屏障表面出现了裂开的征兆。
杜兰见状,伸出手抵在屏障的内部,源泉不断的魔力瞬间修复了裂痕。
他盯着纯黑的眼眸,仿佛是在挑衅。
地上的土刺已然退回,从新的落脚点破土而出。于是伊文不得不改变方位,一边躲避着,一边发出火焰弹,打在屏障上。杜兰的状况跟他差不多,可以说,都在一心二用。
特意选择没有迂回余地的战场,以及不那么擅长的近身战,可不正是为了此刻的紧张刺激吗?
杜兰很兴奋,头脑却很冷静。
杜兰的左手掌里攥着一块水晶,可以帮他适当地节省魔力,更重要的是,可以免去不少繁琐的咒语;右袖子里则藏着锋利的匕首。跟刺客作战,没有太长时间作准备。屏障动摇得厉害,他估摸着火候已经到了,任凭结界破裂,粉化四散。伊文看准了时机冲过来,几乎可以确定自己看见了胜利的光景。
一瞬间,杜兰的眼前闪过寒冽的银光。
伊文鬼魅般的靠近了他的身体,快到让人反应不过来,单手抓着他的头按向窗棂,使得杜兰整个人都快要掉下去了。只需要把抵在杜兰脖子上的刀刃再推进一分,便可以割破他的喉管。杜兰不得已仰视着,扬起的轻松笑意让伊文大感不妙。
居然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就在伊文惊疑不定的那一刻,杜兰抬起右手,狠狠刺入了他的心口。
如此简单的计谋,却是百用不厌。杜兰看着伊文倒下去的时候,露出的不可思议的神色,像是直到最后才领悟到他的目的,不禁有些哑然。这家伙强是很强,无论如何都高过金章级别的刺客,只可惜脑子没那么好使。
杜兰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挺起腰板,把倒在怀里的黑发青年给推了开。随即他听到了有人踩楼梯的声音,踏踏踏。
洛伦奔上来,先是大喘了几口气。
「呼……」洛伦瞥见血泊中的伊文·格纳特,放下心来,「呼呼……太好了,呼…妈妈你打败他了!我就知道!」他欢呼一声,跑过去拖起伊文的双脚,往外拽去。
「你干什么?」杜兰皱眉问道。
「收尸呀。」
杜兰慢条斯理地说:「我有说他死了吗?」
面对着洛伦吃惊的眼神,杜兰摇了摇头:「我的力道我自己最清楚不过。至于他能不能活下来,则是他自己的问题。我只能说,现在的他还没死。」
「那要怎么办?」洛伦问。
「还是先带回去吧。」
chapter eight 事后
杜兰把半死不活的人搬到空客房的床上。不能使用治疗术,只好把他的伤口简单地包扎起来,连消毒这道程度都忽略了,全等他自己恢复过来。
回头见洛伦探头探脑地扒拉着门。
杜兰走出来顺手把门关上,跟洛伦离开了客房,来到一楼主厅。原本干净整洁的地砖上满是又红又黑的不知道什么东西,遍地狼藉、臭不可闻,立刻就让杜兰的眉深深纠成了八字形。洛伦用双手捂住了脸,包括鼻子和嘴巴。
杜兰的脸色看起来像个刚办完丧事的寡妇,让洛伦感到忐忑不安,从指缝偷偷看去,猜测着接下来可能会有的斥责。
「下次别这样了。」
出乎洛伦的意料,杜兰阴晴不定地待了片刻,拂袖离去,似乎缺乏跟他计较的心情。
连一句教训都没有?
即使他扰乱了妈妈的计划?
洛伦突然想到房间里的那个人,有种莫名的恐惧感升起。他紧紧攥住了拳头,克服着这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情绪。没事的,什么也没有,他安慰着自己。
到了半夜的时候,城堡里静悄悄的。令人作呕的味道略有消弭,帕迪忙活至大半宿,已将大厅打扫干净了。帕迪得到休息的机会,打着不必要的哈欠转过了头,谁知看到了一张紧绷着的脸,把帕迪吓得差点跳起来。
帕迪摸了摸自己的左排第二根肋骨,余惊未消地叫道:「哎呀,你……」
夜里的回声很响亮。对于帕迪来说,洛伦找上自己一定是没什么好事。既然不是好事,那么肯定不想让第二个人知道。帕迪把声音压得很低:「你找我有什么事啊?这位少爷。」
洛伦抬眼望向他:「你去那家伙的房间看过了吗?」
「没有,干嘛这么说?」
「我要拜托你办一件事。」
洛伦稍稍踮起脚尖,跟俯下身来的帕迪说了些秘密的事情。听他道明了目的后,帕迪犹豫了一会,还是摇了摇头,非常坚定地拒绝了他的要求。
「恐怕不行。」
「为什么?」如此直截了当的拒绝,让洛伦意外的同时大为光火。
「因为主人交代过,假如你提起关于那个人的事,不能听信,更不能协助。」帕迪说完,沉默了一会,又接着道,「主人还说,无论你说了什么,必须要转告给他知晓。」
「他这样说的?他什么时候说的?」以前从没见帕迪搬出这一套来。
「就是今天。」帕迪想了想,「大概六七个钟头前。」
若是真有那么回事,不服气也没办法了。洛伦在他这碰了颗软钉子。但叫他这么轻易地走开,却是不大可能的。「你打算跟妈妈说什么?」他威胁道,「最好明智一点儿,别干傻事!」
作为看着他从小到大的人,帕迪很了解洛伦的整治手段,比如把地板抹得油亮光滑,使他的骨头经受了次次近乎散架的重击;比如往他睡觉的棺材里丢死老鼠;比如暗地里使绊子……再比如,只是单纯地站着,用上冷冷蔑视的目光,天生的威压足以逼得他心甘情愿的臣服。
一边主人的吩咐犹在耳边;一边洛伦的恐吓历历在目。
抹把冷汗。
帕迪决定当回墙头草。
「我什么也不说。」他发誓,「我绝对不说,这下子你可以放心了吧。不过,那件事是帮不上忙的,这是我仅余的底线。」
虽然没有得到满意的结果,可洛伦找不到其余的突破口,只得作罢。眼看他的计划出师未捷,便身先死,不禁哼了一声,冷着脸离去了。
哼,回头准叫帕迪好看!
******
伊文的伤势过了两天未见好转,中途不曾醒过来。这件事没使杜兰有多惊讶,或者失望,只说:看他自己的了。语气虽是十足的淡漠,却让帕迪听出几分别的意思。在感叹岁月几经变幻之余,甚至唏嘘起来——当年的亡灵在转化过程中苦苦忍受煎熬,杜兰面对着他,说过同样的一句话:看你自己的了。
最初的帕迪安安静静躺在坟墓里,带着深沉的怨气,后来变成了个人不人、鬼不鬼,终日徘徊于阴影之侧的骷髅法师。累月经年,他已经在自己身上找不到人类的痕迹;又不知何时起,他成了杜兰的奴仆,随侍左右。
一张张发黄的纸页,犹如失去养分的花瓣,在空气中迅速枯萎。
杜兰的手指卷曲起来,搁在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窗外的天空银灰,不久后便会彻底落下黑幕,然后升起光亮,又是如此循环往复。人的时间经过日落日出,慢慢地消磨不见……
到了第四天的时候,伤者醒转过来,杜兰倚在门边,听见他的声音即虚弱又喑哑。
「水……」
杜兰端了水过去,却没给他,而是从脸上倒了下去。
也许是被他粗鲁的动作弄得呛进了鼻子,立刻传来一阵猛烈的咳嗽,牵连到了伤势,使得伊文的胸口浸出了大片的殷红色。
等到伊文慢慢平静下来,杜兰才一把揪住他的领子,迫使他与自己面对面的注视。
「刚才那么做,是为了告诉你没资格提出要求。」杜兰一字一顿地说,「别忘了,你连命包括灵魂都输给我了。现在我想干什么都行。你是我的奴隶,明白了吗?」
那双黑眸古井无波,没有半分应有的情绪。
看起来就跟傻了似的。
杜兰忽然有点疑惑,揪着对方的力道不自觉放松下来,抬起手往黑发青年的眼前晃了晃。那眼睛灵活地眨了眨,并未显出任何痴呆的症状。
这时伊文淡淡地说了声:「嗯。」
仿佛为了验证他的脑子确实没有问题。
「你明白就好。」杜兰起身,重新去倒了杯水,「我得让你了解到这一点:我让你生,就是生;我让你死,就是死。毕竟……」他走回来时又接上了话,「毕竟愿赌服输。以后你总要习惯的,是不是?」
伊文接过了水杯,几口就喝光了。
杜兰看着他明显不满足的样子:「我不会伺候你的。」
伊文闻言沉默地坐着,什么也没干。杜兰待了一会,受不了他的无作为,便说:「我不做,你可以自己动手。」
这句话像是皇帝颁布的赦免令,一经传下,伊文就从床上吃力地挪动了身子,然后摇晃着站了起来。他走起路来有些踉跄,如同缺少拐杖的跛脚者。由于顾忌到伤口的问题,致使他的步伐相当缓慢,并且十分难看。最终他还是喝到了足量的水。
「回来。」
伊文顿了顿,一瘸一拐地走回来,小心地躺到床上休息去了。
「谁让你躺下来了?」杜兰说。
伊文又僵直地坐了起来。
杜兰从头到尾看下来,忍不住笑了出来:「哈哈哈哈哈——」
这个家伙的行为举止都入戏得太快了。还不到几分钟,就立刻领悟了他所说的意思。非要说遗憾之处的话,伊文似乎是在模仿一只听主人话的小狗。
伊文定定地盯着杜兰,似是不明白他为什么发笑。
杜兰不愿折腾坏了这个玩具,决定见好就收,来日方长。之所以没有痛快地杀掉伊文,绝对是有充分的理由的。首先,他不介意帕迪多一名同事;其次,他很乐意给洛伦找个玩伴,免得洛伦整天围着自己转。
让洛伦从这个人口中知道些外界的事情,应该会比自己的单方面灌输有效得多。到时候,洛伦应该会对正常的世界充满向往吧……
他的笑容慢慢收敛起来。
伊文看着他起身离开,关上门,将背影与世隔绝开来。
chapter nine 伊文
帕迪简直高兴坏了。
这就像是一个光杆司令遇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小兵、
虽然帕迪不是司令,伊文也不是他的兵——最多算是同事而已——但帕迪仿佛已然预见到了未来的美好图景。被奴役的时代即将过去,奴役他人的时代即将来临。
「呵呵,我是帕迪,今后烦请互相照顾啦。」
面对骷髅人的伪善笑容,以及那对伸到自己跟前的五根骨爪,伊文犹豫了一下,握住了冰冷到滑腻的触感,回答:「好的,请多关照。」
打从伊文病情痊愈的日子,既是工作正式开始的那天。帕迪自作主张地把他们设想成了个双人团体,一人为主,一人为辅,此外还有吝啬刻薄、永远不肯给他减免劳役期的老板,明面上一套/背地里一套的老板儿子。这个世界真是处处险恶!帕迪感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