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兰此刻尚未知晓,就在他的管辖范围的不远处,正上演着一场性命攸关的追逐战。
荒林里,金发少年急喘着气,倚着树干坐下。
「呼……他们应该不会这么快就追到吧……」他看了一眼身后可能出现的追兵,放心似的吁了口气,接着,匆匆而来的脚步声又让他的心提了起来。
如今已是第十天了,这些人怎么都不肯放过他。
少年眼看灰鴞佣兵团的人将荒林团团包围,深深地叹息起来,随即跨步走了出去。
「西摩尔少爷~」为首的男人戏谑地笑道,「乖乖地把那东西交出来,别再为难我们了。」
「那东西?你们要的只是一样东西?」
「可不是嘛,我们要的,只是你的命。」
少年对他的话嗤之以鼻,高傲地昂起头,眼中酝酿着狂风暴雨般的愤怒。那个男人以为他打算拼命了。只见少年飞快地掏出个卷轴扔了过去,打开的瞬间,隔空升起银白色的多重光明屏障,他自己则是返身冲出了荒林。
「可恶!他妈的!又被逃掉了。」男人骂骂咧咧地说。
等他们集结火力冲破了光明屏障后,约莫过了整整一个钟头。在此期间,少年早就不知道跑到了什么地方。灰鴞佣兵团的众人沿着他去时的足迹走了一段路,终于摸索出了大致的方向。
作为头领的男人忽然觉得不妙:「再往前面走的话,就是那个……杜兰的地盘了……」
换成寻常时候,即使对上杜兰倒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但是,擅自闯入法师的领地内,很有可能会受到盛大的迎接——布置下的重重陷阱、自动感应外敌的魔法机关,恐怕还没踏进去第二只脚,就已经被四面八方的恶灵们吞噬了。
听到男人的描述,众人打从心底感到发寒。
这样死得未免有点太不值得了。
有个人不能理解他们的反应,糊涂地问:「杜兰是谁?」
男人瞥了发问者一眼,自己手底下的新人,佯装轻描淡写:「一个三十多年前堕落的法师,那时你还没出娘胎吧。这么久过去,他老了,而我们还年轻得很!」他挥了挥手,「走,不用追了,稍后为可怜的西摩尔少爷收尸就好。」
外面满目瘴云。
西摩尔愈往前走,愈觉得雾气深厚,不禁心里有些打鼓。
几乎看不到脚下的路了。
在树木都光秃秃的花园里,有着秀丽偏红色头发的青年,正逗弄着咬他手指的幼小银龙,时不时温声软语地劝哄,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到。不远处,帕迪脚步僵硬地踏过枯黄的草坪,来到两人的面前鞠了一躬。
「主人!主人!」
「有话就说。」杜兰头也不回,倒是幼龙好奇地探头看向帕迪,「下次你再半句半句地讲,我就开除你,叫你躺回冰冷的墓地去。」
帕迪连忙说:「我的好主人,看在骨髓炎的份上,原谅我说话不爽利的事吧。」
那骷髅人在花园待了一会,发现自己又忘记正事了:「主人,有个人闯进迷雾结界啦。」
「抽你报告的时间,恐怕他都已经抵达正门了。」杜兰冷嘲热讽,把被洛伦咬来咬去的指头收了回来,附带屈指弹了它的额头一下,「傻小子,我都被你弄破皮了!」
「主人……」
「好的好的,随便你怎么办。」杜兰不耐地摇摇头,「你想把那个人煮了吃、作标本,或者归纳进你的部队都无所谓,只要不再来烦我就行了。」
「谢谢您!主人,您太仁慈了!」
洛伦抬起爪子揉额头,望着伴随骨骼挪动的脆响声离去的帕迪,不用想也知道,后者一定处于极度兴奋和愉快的状态中。
突然有些同情那位不知名的闯入者。
据说,据杜兰说,这里少说有十年八载没人来过了……
西摩尔在无边无际的雾中彻底失去了方向。
这里的迷雾仿佛沾着湿腻气息,空气又十分阴冷,耳边隐隐约约地传来人的脚步声。一瞬间,四面八方都来了许多人,正慢慢地接近他似的……
西摩尔大叫一声,不是因为恐惧到失声,而是为了给自己壮壮胆子。
「啊——」
迷雾中他的声音被带往远方。
周遭的万物都凝住不动,有半刻钟左右,较起之前更加死寂了。西摩尔感到安全了些,便继续朝前行进,不知走了多久,似乎恢复了少许的动静。他不小心被什么东西绊倒了,在跌下去的前一秒,才堪堪稳住了身体爬起来。
他以为自己碰到了树根,蔓藤之类的东西。
仔细看了看,发现是一小根白色的骨头,西摩尔猜测是不是动物进食后留下的残骸。转念一想,别说这根骨头干干净净的没皮不带肉,光是颜色也惨白得让人心慌。
在众多关于杜兰·威尔伯的传闻中,不少是夸大其词的,只有一件事鲜少有人提出反驳意见。
那就是杜兰的不死军团是真实存在的。
身后轻微的异动令他倏地拔出剑来,作好了战斗的准备。充满警惕地四下环顾,渐渐地开始感到害怕了。比起待在这么诡异的环境里,他宁愿选择跟灰鴞佣兵团打上一架。
一只骨爪从地心伸出,牢牢地抓住了西摩尔的脚踝。
西摩尔被吓坏了,用尽全力地一剑砍断了那只手。地下的东西缩了回去。很快,有更多的骷髅人从四周涌来,不再把自身掩埋在雾中。那些骷髅架子多得可怕,远远他望去,无法从雾的后面看清楚具体数量。
没办法了……
只能杀出一条血路!
西摩尔打定主意,握紧了剑柄,冲上前毫无迟疑地挥去——
战斗进行得如火如荼。不大对劲,这么形容不大对劲。帕迪望着这可称得上是一面倒的局势,少年正在苦苦支撑,因为骷髅是杀不死的,一个接一个,消耗着少年的体力。
等一刻钟过去,帕迪心想,差不多该结束了吧。
帕迪忽然注意到了西摩尔的剑,更确切地说,是他的剑柄上刻着的纹章。
山丘上的鹰旗,帝国著名的布朗特家族的标徽。
这把剑就插在地上,少年毫不放松地握着细长的柄,没去理会臂上长流的鲜血。作为战士,毋论此刻处于战场,就算在平时,也决不可以放弃他的剑。帕迪看着他,情不自禁地联想到杜兰。于是带领着部下们快速离开了,如同来时那般。
怎么回事?西摩尔惊奇地发现,所有的骷髅都对他瞬间失去了兴趣。
仿佛他被赦免了。
同时,眼前的迷雾尽皆散去,曲径小路、碧树青天,豁然开朗。
西摩尔摇了摇头,驱逐了脑中盘桓的迷惑。现场没有任何战斗的痕迹,除了他的伤口仍在流血并且疼痛以外,一切,甚至都让他怀疑是大梦一场。
chapter three 旧事
「那个人……还是个孩子,我放过了他。」帕迪回来报告时唯唯诺诺地说。
杜兰最见不得他这副拐弯抹角、恶心巴拉的模样,侧过脸说:「我已经交给你处理了。所以,你放了没放,跟我半点关系也没有。」
「啊?没有奖励吗?」
「没有。」
帕迪失望地看着他:「唉,主人,您可叫我太伤心了。我本愿将他派遣进军团当个副官什么的,当然,前提是他死了,否则怎能维持不死;但我一想到,那孩子是布朗特家族的人,而您又——」
「布朗特家族?」杜兰微笑着打断了帕迪的话,「你不会以为这样就能贿赂我了?」
「至少可以减免几个月吧!」帕迪燃起少许希翼。
「想都别想。」杜兰一口回绝,不顾帕迪再次耸拉的骨头,云淡风轻地笑道,「还是老老实实干活儿吧。别忘了我令你复生的条件是什么。等你剩下的七十年期满,即便你想在这里待下去,我都会把你当成臭蟑螂一样赶出去的。」
「噢,明白了,主人。」
帕迪十分沮丧地走了。
洛伦从杜兰的怀里坐起来,挥着爪子朝帕迪的背影道别。过了一会,他开口问道:「帕迪叔叔怎么了?」
杜兰懒懒地说:「晒够太阳了没?如果是的话,我们就回去。」
天上乌云遍布,底色灰且黯淡。黑蝠堡常年的景色,屡见不鲜,即便外界阳光明媚,亦不会光临这片亡灵作祟、怨气深重的土地。
「嗯。」
洛伦点了点刚刚长出银白色鳞片的脑袋,仍然舒适地窝在杜兰的心口处,像是每个正常的孩子应有的那样,对之前的问题执着不放:「帕迪叔叔怎么了?」
「脑抽了。」杜兰目不斜视。
洛伦似乎接受了这个回答,没再说话。它一旦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便会变得安静下来,平常也鲜少会有吵闹的时候。回到城堡,洛伦显得有些困倦,加上杜兰的催促,很快爬上床睡觉去了。明明是头龙,却跟你人类似的喜欢睡在床上,尤其喜欢睡在自己的床上,真是一桩令杜兰百思不得其解的怪事。
深夜,走廊里回荡着轻响。
这是一条长长的走廊,没有迂回弯曲,而是笔直的,许多年前在城堡改造过后,尽头的门长年挂锁,谁也没进去过。
两边的拖地红帘掩住了墙的颜色。
杜兰进门的时候忘记反锁,没必要这么做,因为帕迪决不会存心偷看。
他在帘前犹豫着,最终还是伸手掀了起来,把厚重的帘幕哗啦一声全部扯开。那面墙上挂满了油画。随即,他把另一面的帘幕也扯开了。第二次做起来较为轻易,似乎卸去了不少的心理负担。
这么多年了……
并非缺少面对过往的勇气,只是,不愿再与曾经有所联系。
杜兰凝视着所有均以逝去的面孔,有意轻柔地踱着步。他在最前方停了下来,看到鬓眉花白的老人的肖像,用精致的画框裱了起来。
「哥哥……」
杜兰叹息,不自觉地抚上自己的脸颊。
他拥有青年时期的姣好容貌,数十年来,头发依旧光滑,眼睛依旧明亮。可有谁知道,他的内心住着个丑陋不堪的老家伙呢?
如今布朗特家族的人,应该没几个听说过他了吧。
毕竟他投身于黑暗的事迹,着实不怎么光彩。而这对一个贵族家庭来说,远远不止是不光彩那么简单,完全有可能成为敌人攻击的把柄。最好的办法,就是永远地抹杀掉杜兰·布朗特这个人,包括他存在的痕迹。
这也是为什么他既不离开黑蝠堡,也不允许外人进来的缘故。
当然,在赫鲁达赛特的短暂旅程出乎意料之外。
只有龙族才有那么强大的魔力,可以单方面地撕裂空间,强制传送。杜兰深信不疑——龙族并不如世人所认为的那样,被联军全部屠尽,那绝对是无稽之谈。
但世人愿意那样想!让他们那样想吧!
杜兰重新锁上了这道门,让走廊成为不可涉足的地方。
一如他的地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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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宝不喜欢吃青菜怎么办?
宝宝不喜欢吃水果怎么办?
宝宝不喜欢吃鸡鸭鱼肉虾鸟蛋怎么办?
以上出自《妈妈们的困扰:关于孩子的常见问题集锦》第二部分『挑食、偏食以及厌食的解决方法』里的内容。
很不幸的是,虽然撰文者的口气自信满满,换成杜兰这里却碰了个大钉子。
杜兰当然是不会做饭的。
帕迪作为城堡里唯一的仆人,理所当然地负责膳食和采购。其实杜兰没有进食的必要,他的身体功能退化严重,多年来保持着相同的状态,近乎麻木地生活。几百年不吃饭可能也没什么问题。所以帕迪一直不必履行厨师的责任。
自从洛伦成为城堡里的第三个生物,地位日渐稳固,落到帕迪眼里大有赶超主人的趋势。
然而无论帕迪怎么讨好这头幼龙,后者始终不为所动。
直到,有一天杜兰发现可怜的洛伦双颊消瘦,被饿得形同骨骸之时,勃然大怒,把帕迪揪过来一顿劈头盖脸地斥责:「你怎么照顾它的?!」
万一它死了!不!自己不是他妈的也死了吗!
思及自己的性命随时随地,极有可能会毁在帕迪的手里,即使是杜兰也顾不得冷静了。
「它、它说……是它说的……」帕迪跟在他身边这么久,还没见过他真正发怒的样子。一时不免骨头打颤,下颚咯来咯去,就是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说的什么?
此时,洛伦的声音及时地插了进来:「妈妈……」
杜兰还是掐着帕迪的脖颈,并未打算回头。
「杜兰……」
直到洛伦改了称呼,杜兰才转身去看,又想到自己的表现过分激动,有些不合常理,就僵着脸换成普通的神色。他问洛伦:「你有什么要说的?」
「我想吃妈妈做的饭。书上说,要抓住男人的心,首先要抓住男人的胃。」
「这句话不是这么用的。」
「噢,好吧,可那就是寻常母子的相处方式。」
「你觉得我非得是女人不可吗?」
「当然不。我不介意你是男是女,只是龙族负责怀胎、孵化、照料、教育的都是母亲,至于父亲,一般都是不理事的。所以你就是我的母亲。」洛伦认真地说,稚嫩的嗓音略带沙哑,条条有理,让人都升不起反驳的念头。
杜兰沉默半晌:「你到底几岁?」
「如你所见,去掉零头,三个月大。算上孵化期和怀孕期的话,总共是一百三十六年零三个月。」说到后来,洛伦奇怪道,「这些你不都是知道的吗?那时,我还在你的肚子里咧。」
鬼的肚子里才有你!但是这么一来,争论又绕回原点了。不清楚究竟是气更多,还是惊更多,杜兰深深吸了一口气。
算了,打从这桩倒霉事的开端起,就应该料到会有今日了,不是吗?
还是言归正传。
「我不会做饭。」
「可以学。」
「没时间。」
「你有大把的时间,妈妈。」
「没人教。」
「这是我从你的书房里找到的烹饪书,共有十三本,分别是……」
「我不做。」
「那么我饿死好了。」
「你……」杜兰皱起眉头,深切感到天下父母不易。
想想吧,杜兰威尔伯!你的命就掌握在这头无理取闹胡搅蛮缠的幼龙手里。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他咬牙认输,系上围裙,抄起食谱,奔向厨房:「行,我做还不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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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下厨,可以想象杜兰做的饭有多难吃。
拜帕迪所赐,尽管不知从何而来,但厨房里普通人的食材应有尽有。洛伦似乎很向往人类家庭的氛围。为了满足它的要求,杜兰埋头苦干了一下午,最终端出来的是焦黑不明的物体。
洛伦却令人跌破眼镜地吃得干干净净。
它一定是饿到失去味觉了。
连帕迪都不忍目睹地转过头。
杜兰暗自决定,今后要努力提高厨艺,免得有朝一日不慎把洛伦毒死了。届时,吃亏的还不是他吗?
chapter four 外出
转眼间,洛伦在这世上熬过了三百六十五天。
思及杜兰的正常反应——对待这件事应该毫无反应才对。可是,帕迪怂恿着他,用忠心耿耿地口气劝他:「带它出去吧,宝宝满周岁的生日是非常有纪念意义的。」
杜兰站直,从上而下俯瞰着帕迪:「少浪费点儿心眼吧。」
他还不了解帕迪么?以为他不在就能作威作福了?
不过,杜兰不介意带洛伦出去转几个钟头,平时没有接触其他人的机会,偶尔为之,有利于身心健康。这孩子太没有好奇心了。
「一岁生日快乐。」杜兰捏了捏洛伦的脸蛋,从巴掌长成面盆那么大了。他不无遗憾地想,也许过不了几年,洛伦就会变得皮糙肉厚,体型庞大,就像它的同胞们那样。同样的,这股软软的手感会进化成硬邦邦,摸起来像刷白漆的石墙,咬下去像冷冻的面包棍。
「你的隐形术怎么样?」
「隐形术是高级拟态魔法的一种,」洛伦睁大眼睛,回答,「这个没那么容易,就算是天赋异禀的龙族,也要花费多年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