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兰倒不在乎它的看法,也懒得为自己长篇大论地辩解,只是说:「他没死。」
「啊?那他后来怎么样了?」
「走了。」
「你放他走的吗?」
「对。」
约翰的目光顿时变了,变得充满佩服,仿佛眼前的人是个真正的英雄好汉,甚至后悔起自己对妈咪的误会来。「没关系……」他安慰着杜兰,「我始终在你身边,我不会像洛伦那样,长大了就不要你了的。」
小孩子总对事物如此笃定,纵使认真倾听也是枉然,因为他们幼时说过什么,长大后恐怕连他们自己都不会记得了。杜兰微微扬唇,仿佛看到了当初的洛伦,轻笑无言,什么话也没说。
chapter twenty 苦恼
约翰最近非常苦恼。
那件事,是的,正是关于那件事。自从它开始不为人知地练习拟态魔法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总是沉浸在莫名的恐慌中。这事要是说起来,可就太严重了,本来指望随着时间的流逝,它的苦恼也会跟着消失,但事情的发展不尽人意,非但没有变好,却还有转恶的趋势。
约翰的房间里没有镜子,后来应它要求,便多出一面普通的玻璃镜来。此时,约翰像往日的早晨那样站在椭圆形的玻璃前,憎恶地打量着对面的人。
对,人。
说了半天,还没有揭露那件事是什么。
约翰觉得自己的人类拟态说不上丑,却也称不上英俊。有些肥嘟嘟的脸蛋,水蜜桃似的晕,眼睛又圆又大是琥珀色的,鼻子和嘴巴看起来没什么值得表彰的地方。
外表似乎是个正常的男孩儿。然而,约翰凑近一看,就会轻易地发现自己的右眼下方有个米粒大小的红痣。假如他原本能得到八十分,再加上这颗破坏形象的痣,连六十分都够勉强的啦!他伤心地闭上了眼睛,不愿去看自己的样貌。
那简直差劲到出乎意料!
于是约翰经过深思熟虑下,又变回了龙族的本形。起码他这样还看得顺眼一点。只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告诉杜兰,不知为什么,就是潜意识地怕他嫌弃自己。
常有人说,睡一觉起来什么都会变好的。但约翰睡了很多次,醒了很多次,每次睁开眼睛见到的都是一成不变的模样。后来,他也不指望自己的拟态有所改变,只希望能够随着时间逐渐长好。可是他等了许久,好几个星期过去,眼下的红痣毫无消褪的迹象,仍然是米粒大小,颜色鲜艳。于是他着急了——哪怕是变小一点点也可以呀!
约翰气呼呼地走出房间,寻找解决的办法去了。
彼时帕迪正和卢克坐在臆想出的湖边,背景几乎要溢出粉红色的泡泡,完全没有受到它的坏心情的影响,让它看得更为郁卒了。
约翰得不到关注,就哼哧哼哧地用鼻子喷了点火,结果只听耳畔有人『嗷嗷嗷』地惨叫起来。帕迪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惊恐地跳得远远的,望着自己光滑白嫩的肱骨上多出的焦黑印,不禁又觉得心痛又觉得丢人。
见到帕迪羞愤欲死的样子,好心的卢克拍了拍他的胸椎骨,轻声安慰道:「没关系,我不介意你长得白不白的。」转头又问,「约翰小主人,请问您有什么要紧的事?」
约翰皱起眉头。这家伙倒不像帕迪那样好欺负了,从一开始就表明,只会向契约主效忠并服务,至于对他则是表面意义上的尊敬。既然是妈咪创造出来的新品种,应该不会很弱,况且妈咪跟自己交代过不要主动去招惹此人。如果被妈咪从他嘴里知道,自己又在欺负帕迪的话……不行,他才不会知道的呢。
「假如我在自己脸上挖掉一块,以后会长得好吗?」约翰问。
「这要看您用的什么器具了。」卢克听了并未讶异,反而代替帕迪回答起来,语调有种缓慢的贵族式优雅,「普通的菜刀、水果刀、劈柴刀、乃至大砍刀都无法伤害到龙族的皮肤。不信,您可以自己试试。除非您受到了附魔武器的攻击,或者变成了一种比较脆弱的形态,例如动物和人类。」
分析完毕,卢克继续道:「我想主人没有附魔武器,更没有理由攻击您,所以您是打算拟态后挖掉自己的脸,是吗?」
「噢!天呐!」一旁的帕迪立刻惊叫道,「挖掉自己的脸!为什么?我想要一张脸都没有呢!」
「没有什么……」约翰恹恹地说,「卢克猜得可真准,不错,我是要这样做,但绝非是要全部挖掉,只是不希望看到那个丑陋的东西而已。」
「这么说,你还是学会拟态咯?」帕迪嗅到话中隐含的意味,由此推理出来,「太好了,主人知道了吗?他一定会很高兴的!」最后一句他发自真心地说。
岂料约翰如同受到了巨大的刺激一样,愤怒地瞪向帕迪,恨不得一翅膀扇到他脸上:「你敢!」
卢克微微动了动身形,不着痕迹地挡到了帕迪前面,直视着小红龙喷火似的目光。约翰一瞬间的怔愣,反应过来的时候,忽然生出这两个家伙发生过什么的错觉,别人都没法知道。不会吧!它心底揣揣,应该是自己想多了。
「虽然不明白您的理由是什么,不过,我们都会尊重您的选择。」卢克说,「顺便一提,八成是长不好的了。您瞧瞧,我们最多算是挖得狠了点儿吧,可是到现在也还是没能长出来呢。」
这番话犹如一盆冷水浇到了约翰的头上。
约翰慢慢意识到了自己的念头有多么离谱,脸色唰地赧红,顿时失去了刚才的气焰。眼珠子心虚地乱转,绞着手指,就差没有钻到地洞里去了。
「到底是怎么啦?」帕迪跟着问,「小约翰少爷,究竟是什么使你产生这种想法?」
「我……我…」
约翰支支吾吾,半晌坦白:「我变成人的样子好难看。」
「……」
「……」
约翰被他们连半句话都不说的态度吓到了,不禁抬头凝视着卢克和帕迪的脸色,总觉得过分的怪异。天上似乎飘来了厚厚的乌云层,头顶被阴影缓缓笼住,于是它下意识地转过头,终于晓得他们沉默的原因了。
背后站的正是杜兰,像是已在远处观望了好久,直到现在才走过来了。为什么?因为听到了它的话吗?冬日寒冷刺骨,却硬是把约翰吓出了满头大汗。
杜兰牵起微笑,看起来倒不怎么生气,淡淡地说:「打断你们的闲聊,不好意思。」他探过头对骷髅人和死灵术士示意,然后收回视线,落到对面紧张的约翰身上,「约翰,你干嘛不告诉我这件事呢?」
这里显然不关外人的事了。帕迪和卢克朝他们共同的主人鞠了一躬,来不及给约翰送去同情的眼神,脚底抹油地飞快溜走了。
那两个家伙真的丢下它走了!没良心的臭虫!
约翰的余光瞥见这一幕,差点气到吐血,偏偏妈咪的眼神又对它紧追不放,一派非要知道真相不可的气势……怎么办……它死定啦……
「不说话?」杜兰的嘴角逐渐冷下,「那我换个问题好了——你想挨揍?」
约翰用力摇头,可怜兮兮道:「妈咪,我不告诉你……是因为…嗯……」说着低下头来,「我真的好讨厌那丑陋的样子,一点都不像妈咪的孩子……」
「你怎么知道你长得丑呢?」
「是真的……」
约翰为了证实自己的话,无间断地念了一段长长的龙语。它的身体随之发生变化,闪现出红光,接着肉眼可见地伸展起来。那就像是面容被重塑了般的,个子被强制性地拉长了,背上的双翼消失,便稳稳跳落到地上。杜兰发现小男孩还不及他的腰身那么高。
「这就是你拟态后的样子?」杜兰奇怪地问,「我没觉得有不对劲的地方,很正常啊,你怎么不肯抬起头来呢?」
小男孩仰起头,手指却捂着自己的额头乃至眼角的那一块,连着暗红色的头发都翘了起来,露在外面的左眼睁得大大地望向杜兰。后者看清了他大半的面容,眉头微蹙,不自觉叹息起来。
杜兰的反应让约翰快要哭出来了。
果然,妈咪认为他很难看……
没等他掉下眼泪,杜兰上前将他抱了起来。身体蓦地腾空,失去脚踏实地的触感,约翰受惊般的大叫了一声,温凉又熟悉的气息,使他很快意识到妈咪没有恶意,恍惚间松开了遮住右眼的手。杜兰与他面对面的,自然见到他右眼角下的红痣,却是丝毫没显得丑陋,反而给小男孩的脸庞添了几分魅力。
「你让我说什么才好……」无奈之下,杜兰又深深地叹了口气,「有时候以为你没心没肺的,没想到心事却挺多,还学洛伦那样憋成个闷葫芦。唉,真不能想象,你居然会对自己容貌感到卑怯。」
约翰扁着嘴巴看他,神情委屈至极,仿佛下一秒就会痛哭出声。
杜兰摸了摸那头柔软的红发,跟自己很相似的颜色,在不同的人身上,却有完全不同的感觉。「好了,是个男子汉的话就别装模作样地哭。我告诉你,你一点儿不丑,你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孩子,下次不许再说什么傻话,听到没有?」
「真的吗?」
约翰的欣喜表露无遗:「太棒了!妈咪,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什么?」
「就是你刚才说……」
「我什么也没说呀。」杜兰耸了耸肩,把小男孩从怀里放到地上来,「我走了。」自己长至膝盖的外衣被抓住,低头看去,约翰显然是急了,嚷嚷着要他再说一遍那句话。
「妈咪好讨厌!!不要抵赖!」
「求求你再说一遍嘛!」
「妈————」
小约翰卯足了劲,追逐在杜兰身后不依不饶地叫唤着。远远望去,只是个简单又温馨的画面。约翰早已把那不知名的自卑扔掉了,换成活力十足、整天吵吵闹闹的旧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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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了白天的喧闹,夜里的小红龙睡得很沉。半夜杜兰进门来探探他的状况,一如既往踢掉了被子,便帮他重新整理好了。自从约翰学会拟态后常常用人形睡觉,依他那粗心大意的性格,难免容易着凉。杜兰就养成了每天晚上过来看一看的习惯。
当然,约翰以为他不知道这件事。杜兰仅仅是未曾道明而已。他在等待这孩子主动告诉自己的那天。谁知发展脱离了预料之外,约翰的心理压力愈来愈大,到后来竟还升起那种不可理喻的念头。
不过话又说回来,约翰的天赋确实很优秀,恐怕在龙族内都可称上佳。区区六岁,就可以轻易掌握高级变形魔法真的不简单。不愧为诸神的代言人,强大的先天血统使它们傲然立于其他种族之上,即使是同为神之宠儿的精灵族都无可比拟。不知多少狂热的灵魂,将生命耗尽,却连龙族的千分之一都不及。
以血统而论贵贱尊卑,强的生来就强,弱的生来就弱。这不光是人类谱写出来的帝国法律,更是全世界的生存规则。可惜的是,如此顽固的观念,只能加快人们堕落的速度。
若是约翰长大了不再那么贪玩的话,未来必然会有极高的成就。
杜兰走在长廊上,融入了这份沉默的氛围。他找到一扇活窗,从窗口瞰向远方的塔楼,依稀可以辨别那里有许多倒挂着的夜行生物。也许是习性使然,蝙蝠们在夏季通常会飞到外面的世界去,在冬季则会集体来到此处冬眠。
一个收留无处可归者的地方。
杜兰想道,轻轻地笑起来。
沁凉的夜风拂过,长夜乏星,一片乌空黯淡。窗前定定地不知伫立多久,终见那轮银月冲破了云层遮蔽,如同历经千辛万苦,才能绽放出独特的华美纯白的光芒。
兴许是寒气深重的关系,头有些发晕,他不禁摇了摇头,挥去了毋须有的思虑。突然间,杜兰感到很不舒服,心口一阵闷得慌,本以为是某种身体上的自然反应,但喉头麻痒的腥甜味告诉他,没有那么简单就能挺过去。
杜兰伸手捂住了嘴,肩膀蓦然痉挛了几下,却还是忍不住地呕出一大口血来,突兀地染红了走廊上的长毯。艳丽的色彩浸透了面料,顺着线路四周晕开。
他有些难以置信地抬头,瞥见黑得发蓝的天色,连月光也变得不可捉摸了。
chapter twenty one 阐释
迷茫、无知,单纯地沉溺于梦乡中。这种滋味很久不曾尝过了。无边的黑暗之中,好像个溺水的人在海里打滚,挣扎求存,最终在恐惧下不由自主地醒转。
杜兰睁开眸子,望见两个怪异的非人类生物,呆呆地抿起嘴巴,一时记不起他们的名字。然后骷髅人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白影摇动,使他骤然清醒,皱着眉头坐起来问道:「帕迪,卢克,你们在这里干嘛?」
「主人……」
帕迪的语气不无担忧:「你忘了你出什么事啦?」
杜兰愣了愣,还没来得及细想,就感到肩膀上挂了个沉甸甸的包袱。杜兰转头看去,红发小男孩死死地抱着他不撒手,脸埋在他的背后,动作似是又急又怕。
「今天,可真热闹啊。」他慢吞吞地说,「嗯?我倒不记得自己有出事,不如你来讲讲咯。」
约翰异样地看着他。
帕迪下意识地缩了下脑袋,在身旁的死灵无声的鼓励下,仍旧底气不足地说:「那个…主人你已经瞒不了了。我和……包括小约翰少爷都看到,主人你昏倒在走廊上了……」说到后来,面对愈发冰冷的目光逐步失声,「就、就是……」
约翰表现得更直白一点,扑到杜兰身上哇哇大哭起来:「呜呜呜妈咪,你在梦里都咳了好多血!好可怕!这是怎么回事啊?」
耳边不断回响着嗡嗡的声音,杜兰打起精神摇摇头,发现最令他困扰的事情发生了。
又是这样……
这回杜兰却不知道该怎么跟约翰解释。不,他压根没有功夫去想了,整个人都沉浸在强烈的恐惧中。他不会无缘无故地失血到休克,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受到契约的转移影响。想着不由心下一紧,这么说,洛伦遇到危险了?而且还是那么严重的伤势,不敢想象,究竟是何人拥有如此力量,能把龙族害至重伤的地步。
但他现在没死,说明洛伦亦还活着。这样就好了。杜兰无法奢求更多,甚至连主动探寻的勇气都失去了。洛伦现在在哪儿/为什么会受伤之类的问题,充斥了他的头脑。多想离开这里,不顾一切要找到答案,那尤其是他不敢去做的事情!
他终究还是老了……
惆怅的念头一闪而过,杜兰回过神来,只见屋内几人都望着自己等下文,便挥了挥手,示意面前的两位离开。他相信帕迪有分寸,知道该怎样做的。至于剩下的这个由他来应付。
「妈咪……」
「你想知道?」杜兰移过视线,平淡的叙述句,「放心,只要你问,我会告诉你的。」
全部,一丝一毫保留也无。
他垂敛着眼眸,黑睫毛微抖,给心底镀上一层不可知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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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等等。」
死灵转过头来,看向身后一把拍上他肩头的人。走到外面很远的地方,帕迪才神秘兮兮地拉住了他,用一种哥俩好的语气说:「要不要回去看看?」
「看什么?」卢克面无表情,「那是窥探别人的隐私。」
「隐私,鬼才需要这种东西,就连你的隐私都被我们窥探得一干二净啦!况且现在正好无聊,你不觉得这变成了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吗?」
卢克不知道他怎么扯到自己身上来了。卢克凝神细思片刻,予以回答:「不,这是两码事,无聊不代表可以拿主人的私事取乐。如果你是说我没有隐私的话,那就错了,那是因为我临死前的某些念头,被我的戒指收录进去,然后落到了你的手里而已——纯属意外。」
「噢,无论怎样,你都是有意让人看到那些的咯?」
「是的。」
帕迪动了好奇心,问他是不是真的深爱着那个女人。卢克作了肯定的答复。其实这些他们在私下里交流过。故事简单地概括下来:卢克以前是个地方贵族,跟某名寡妇有染,却不晓得那寡妇是为了攀附权势才跟着他的。最终,等他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寡妇使计害死了他,然后变卖了固产带上大部分的金银珠宝逃之夭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