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启明一怔，冲她微微一笑。“小婷乖。”这次，洛婷倒真像是乖了许多？

洛华叹了口气。“按说，一个女孩子我是不该带到这种地方来的，以前都是希儿和望儿他们陪我来……可是现在……”

洛婷小嘴一撅，道：“切！女孩子怎么了？现在讲的是‘男女平等’！”

洛启明见父亲神情甚是寂寞，心中一酸。“爸，你就不要再生大哥他们的气了，好不好？”

洛华苦笑道：“现在不是我要生他们的气，是他们不愿意再认我这个爸了……”

洛婷可怜兮兮地接口：“也不愿意再认我这个姐妹了……大哥和小望走了之后，我好想他们……我现在才知道，以前不该那样欺负小望……可是，他再也不会原谅我了，对不对？”

“傻瓜。”洛启明爱怜地摸了摸妹妹的头，“他怎么会不原谅你？小望并没有生你们的气，真的。他只是更想和大哥呆在一起罢了。”

洛华苦笑道：“明儿，你就不用安慰我们了。罢了，我们父女二人相依为命便是，就当我没生过那么多个儿子……哎，其实也不怨你们，都怨我自己……”

“呃……”洛启明正想着如何安慰父亲，忽听江越插嘴道，“其实，您是个好父亲。”

洛华闻言一惊，诧异地看着江越。“……江军长你又何必如此抬举我？”

江越微微一笑，道：“这称呼未免也太过于生疏，洛伯伯难道不肯叫我一声越儿吗？”

“这……”洛华面露难色。

江越倒也没有强人所难。“我刚才说的并不是奉承您。您也应该知道我的脾气，我向来不屑于奉承任何人。以前我觉得，启明的成长经历是和我很相似的，我们都很少享受到亲情这种东西。可是，我又渐渐发现，他和我不同，他其实是个很重视亲情的人。于是我就开始琢磨，这种不同到底源于哪里呢？最近我终于想明白了——不是因为他比我更多的亲人和更错综复杂的家庭关系，而是因为他的的确确曾经地感受过来源于您和他大哥的亲情啊。”

“……！”别说洛华了，就连洛启明自己听了这话也是猛的一惊。是啊，他怎么就一直没意识到这个问题呢？再怎么觉得自己亲缘淡薄，也改变不了他幼时的确在洛家度过了一段幸福童年的事实。在花瓶事件之前，父亲虽然严厉，但内心中对他甚是宠爱。大哥自然也是温柔呵护着自己，再加上那时母亲也还是对自己寄予着厚望，他和别的孩子根本并无区别啊。虽然仅仅是短短5年左右的自己都快要记不清楚的时光，但也足以留给他一生的温暖回忆了。

几人正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戏就开演了。

其他人便都安静了下来，洛婷却开始叽叽喳喳。“你们知道吗？这场戏是程玉庭演的呢！他可是个名角儿，也是这里的台柱子，我可喜欢他了！人长得又好看，唱得也好听……”

洛华轻声训斥道：“婷儿，安静些，大家看戏呢。”

洛婷只好闭上了嘴。洛启明也开始专心看戏。只见正上演的是一场叫《秦香莲》的豫剧，讲的就是那个著名的陈世美富贵之后就抛弃发妻秦香莲的故事，明朝万历年间有一位自称钱塘散人的安遇时，留下了一本书叫《包公案百家公案》，那书里就讲述了类似的故事。

那扮演秦香莲的男旦程玉庭，扮相果然比真正的女人还要妩媚动人，唱功也甚是了得。

“并非是我不将你认，祸临身；说什么一步走错，祸……”程玉庭唱到这里，竟忽然停下愣住了，目光呆呆地望着江越和洛启明的方向。

洛启明一惊，转头去看江越，只见他竟然也呆呆地望着程玉庭，眼神甚是复杂。洛启明心中顿时咯噔一下——江越认识这个程玉庭？！他们之间难道有过什么纠葛？！难怪，他听自己说要到白梨园会是那种反应；难怪，他会想和自己坐到最后一排好不引人注目！

哎，罢了。又不是不知道他认识自己之前就是个风流的主儿，只不过这是自己头一回真遇上曾经和他有过关系之人罢了。没什么好在意的。都过去了。洛启明拼命说服着自己。

“……临身。”程玉庭终于又开始唱了起来，却变得格外咬牙切齿，“分明是你得了新人，忘救恩！”

这句话分明就是控诉江越就和陈世美一样的喜新厌旧，江越和洛启明听得都是冷汗涔涔。

程玉庭唱完这一句，却又再次停下了。他竟然开始说剧本之外的台词。只听他冷笑道：“大家想看现实版的陈世美吗？只管往台下看便是。他就是咱们江苏军伟大的统领江越！”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开始窃窃私语，目光也都望向了江越和洛启明。

“江大哥……”程玉庭用幽怨的目光看着他心中的负心汉，“你知道吗？我天天都在等你，总盼着你哪天会来……当然，我也知道，你也许再也不会来了。可我以为，来与不来，无非就是这两种可能性。谁知……你竟然带着你的心肝宝贝来了！你是想侮辱我吗？！”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江越也实在不知道此情此景该跟他如何解释。

“还是说你丝毫意识不到这样会伤害我？！你答应过要娶我的，难道都给彻底忘了？！”

洛启明听到这句话，脑中“嗡”的一下。江越和他上过床不奇怪，可又岂会对他承诺过这种事？！

只听江越道：“玉庭，是我对不起你，你忘了我吧。我是不可能娶你的，因为我今天已经娶了……不，不是娶了，是我今天已经和洛启明结婚了。‘娶’字的下面是个‘女’，我们都是男人，我们是平等的。我是他丈夫，他也是我丈夫。”

若是平时听到这句话，洛启明心中一定会很感动，可此时此刻，他脑中只反复回响着程玉庭的那句“你答应过我要娶我的”和江越那句“是我对不起你”。“江越！你真的答应过他？！”

“我……我只是在和他做的时候一时意乱情迷，就答应了……”

洛启明一听这话，更是怒不可遏。“你不是说，你和别人做的时候从来没动过真情吗？！”

“呃……我说的不是从来没动过，而是‘很少动’啊……你不信回去看看那篇报道……”

“混蛋！！你居然跟我玩这种文字游戏？！”洛启明忍无可忍地扬起手，“啪”的一声重重给了江越一个耳光，然后掉头就跑。

江越不顾众人惊愕的目光，摸着脸对洛华苦笑道：“洛伯伯，您别担心，他就是这火爆脾气，我回去哄哄他，也就没事了。”说完，他便也追着洛启明去了。

洛华怔怔地望着江越远去的背影。那个一向爱面子的江越，被自己的儿子当众打了，竟然也不生气，还说要哄他？！上一次，那挡子弹的事，任凭洛希再怎么报道得绘声绘色，他心中其实是充满了怀疑的。他知道媒体一向喜欢添油加醋，况且那天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又没有别人看到那个场面。子弹也没长眼睛，兴许只是恰好打在了江越而不是洛启明身上，就被说成是军长为副官挡子弹了。这样一来，大家也好不再追究洛启明的保护不力之罪。

可现在，他是真的信了。江越一定是真的深深地爱着洛启明吧。一个男人的尊严有时和性命一样重要，而江越为了洛启明，竟可以连这两样都不顾！谁又还能怀疑他的爱呢？！

23

洛启明一跑回司令府，就把自己关在了自己的房间里。

自从和江越确定了关系之后，他已经好久没回过自己从前独自居住的房间了。

自从江越天天帮他按摩之后，他的胃痛也已经好久没有发作了。

但现在，由于情绪的极端变化，他的胃又开始一阵阵的痉挛。他学着江越从前的样子揉着自己的小腹，却发现他不熟练的动作根本无法减轻几分这种剧烈的痛楚。

洛启明这时才终于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离不开江越了。

他忽然发现，自从认识江越的第一天起，江越就一直在为自己付出——给自己准备一桌清淡而又美味的大餐，给自己并不严重的伤口温柔地上药，帮自己联络自己的家人，在自己胃痛屡次发作时帮自己缓解疼痛……到后来，更是发展到了为自己挡子弹舍身相救的地步。

可是，自己有为他做过什么吗？

他抓了洛望，固然有其他原因，但也是为了陪自己，自己却骂了他一顿，开始和他冷战。

为了和自己早日和好，他决定多留洛望一阵子，等自己张口来求他，可自己非但没有求，还用逃跑这种异常激进的方式来让两人之间的裂痕更大。结果，他也还是舍不得惩罚自己。

甚至，就在第一次陪他过生日的今天，自己还当众打了他一个耳光。

真是太讽刺了。难道这个耳光，就是自己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难道只因为江越先一刻爱上自己，自己就该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种种付出吗？！

洛启明越想越觉得自己太该死了。自己真是一个失职的副官，一个失职的恋人！

而且，每一次发生冲突的时候，似乎都是江越主动向自己道歉的？！

这一次，也不例外。门外已经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和江越温柔的呼唤。“启明！”

洛启明实在想立刻冲过去给他开门，无奈身体已经痛得蜷缩成了一团，只能挣扎着慢慢往门边挪动。

“你听我给你解释，好吗？”江越叹了口气，“启明，我之前那么说，并不是想和你玩文字游戏。恰好相反，我是不想对你有任何隐瞒，任何欺骗。在你面前，我希望足够坦白。你还记得吗？我曾经想利用你，却在你面前露出了马脚，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不是因为我不懂得如何欺骗别人，而是因为我不懂得如何欺骗自己爱的人……之所以没有跟你讲过程玉庭的事，就是怕你多心，怕你生气。我承认，我对他的确有动过些许的真情……”

听到这句话，已经挪到门边的洛启明放在门把手上的手停住了。因为他想听江越说下去。

“我与他相识是从听他的戏开始的……你也知道我从前的德性，和些乱七八糟的人过夜也是常事，他原本不是今天这样的，他从前很温柔，很体贴，对我都服饰得尽心尽力……我知道，你听到这里一定更生气了，可是我刚才说过，我只是不想对你有任何隐瞒……我对他的那种感觉不是爱情，而是怜爱，‘怜’的成分远多于‘爱’的成分。他身体很差，却为了生计不得不天天唱戏，我产生过要赎他出来的想法，可是后来遇到了你，这事就被我忘到了九霄云外。最近我想起来了，却也不能再去理会他。所以我说，是我对不起他。至于那句承诺，是我们正做得高潮的时候，他问我愿意娶他吗，你知道人在那种情况下实在是没什么判断能力，我就只好点头称是了……但我知道自己不是真的那么爱他，如果是真的，你也知道，以我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只怕早就冒天下之大不韪和他拜堂成亲了，不会一直拖着。”

洛启明听江越一番发自肺腑之言，心中的怨气和醋意早就已经消了七八分，反倒觉得那程玉庭也真是可怜，倒不如他们改天真的一起去赎了他出来，让他一生衣食无忧。

“哎……启明，你就算不肯开门，好歹也说句话啊……呵……”江越忽然笑了笑，“你不会是怕开门之后我要打你一顿吧？放心吧，我说过，我就喜欢看你吃醋的样子……当然，这次也吃得太狂暴了些，不过，我曾经打过你那么多次，这是你第一次打我，就算是扯平了。”

洛启明现在倒觉得自己真是该打，巴不得江越狠狠打自己一顿才是。他所谓的打过自己那么多次，也不过就是三次，第一次只是初次见面时让自己感受一下军棍的威力，好吓唬自己；第二次是自己咬人在先，他可以算是正当防卫；就算第三次略微重些，也只是用巴掌拍了几下。再说，这三次当中，没有一次是当着别人的面打的，也没有一次留下了会让别人看见的伤痕。他们自然都是既要面子的人，而自己这次竟然当着戏园子中那么多人的面……

可是，自己这会儿正在发病，就算再怎么激他，江越又怎么可能在这时候责打自己？想到这里，洛启明只讪讪说了句：“他叫你江大哥，怎么我也要叫你江大哥？”他想，不如就这么一直不开门，直到江越失去耐心，破坏门锁冲进来重重打自己一顿，自己心里好过得去。

“哎呀，那只是我曾经随口一句玩笑罢了……好了好了，你这会儿不原谅我就算了，可是你是个有胃病的人，一会儿吃晚饭的时间千万要记得出来，不要跟自己过不去，知道了吗？”

洛启明听了这话，心中一感动，一句“知道了”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想起自己刚才的计划，才又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你要是敢不出来……哼，我就……哎呀，算了，知道你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你啊……可不要既折磨自己，又折磨我啊……你每次这么一折腾，我的心就生疼生疼的……所以，你就算是报仇了，也差不多该消气了吧？”听洛启明又开始沉默不语，江越长叹了一口气，“哎，罢了罢了，你这气看来一时半会儿也消不了，那我先走了。记得出来吃晚饭。”

江越的话语终于停止了，脚步声也渐渐远去。洛启明从他的话里意识到自己又犯了一次傻——要是真让江越打了自己一顿，最痛的人不是自己，而是江越啊！难道就为了减轻自己的内疚，就要让江越又陪着自己痛一次吗？愚蠢！自己真是太愚蠢了！

与其如此，不如想点更有诚意的道歉方法。

比如说？送他一样真正的生日礼物？

于是洛启明随手拿起了桌上的一个本子，撕下了一页纸，折成了一颗心，然后在上面写了个“对不起”。

唔……不过……这礼物也实在太小家子气了吧？！不行不行，再想点别的。

可是这会儿洛启明的胃还在痛着，也无法去做太麻烦的事，只好先休息一阵子再说了。

他当然并不知道，此时此刻，造成他胃痛的罪魁祸首比他更难过十倍。

程玉庭已经不知道连续咳了多久，也不知道到底吐了多少口带着血的痰了。

陈飞不停地帮他拍着背。“哎，你又何必如此？我早就说过很多次了，江军长的心已经不在你身上了，是你自己要一厢情愿，明明嗓子都已经这样了，都非要坚持唱戏，就等着他哪天来看你一眼……今天他终于来了，却又如何？只能让你更死了这条心吧！”

“闭嘴！”程玉庭一边咳着，一边断断续续地说，“我的事……咳咳……与你……何干？！”

“我的你的医生，你是我的病人，你的身体状况我岂能不管？好了，从今天开始，你就别再去唱戏了，再这么唱下去，你早晚有一天会连话都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