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副官，请你说句话。”连昭还在等着他的答复。

洛启明只有强迫自己先尽量冷静下来思考目前的状况如何应对。自己没带几个人出来，如今双方的力量悬殊，若要反抗，只怕是让那些兵白白送了性命。

“……好，我跟你走。”洛启明不得不得出这样的结论，对自己的护兵道，“你们回去转告军长，如果我有朝一日还能回去的话……”说到这句话，他心中不免涌起几分苦涩——还能有那天吗？“到时我任他打，任他罚，但他千万不能责罚你们，否则，我永远不会原谅他。”

“洛副官……”所有护兵的眼睛都湿了。他们能跟着一个这样的长官，真是三生有幸。

就这样，洛启明跟着连昭到了他的驻地。

连昭倒并没有对他拷打审问江苏军的机密，甚至也没有把他关入牢中，只是没收了他的枪，将他软禁在一间房中，好吃好喝地待着。就如同当年江越软禁洛望时一样。

洛启明心里知道，自己这个俘虏对江苏军和川军来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连昭可以逼江越答应他的任何条件。

而自己既然可以自由活动，就算没有了枪，就算无法逃跑，也至少有一件事是可以做到的——结束自己的生命，不成为江越的拖累。

可是他此刻真的不确定自己要不要这么做。

江越刚失去了父亲，怎么还能再失去自己？！

江越啊江越，你最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是江山，还是，我？

他正在思考着这个问题，就听到了一阵男人杀猪般的哀号声。

这个声音他颇有几分熟悉——是秦启星？！

洛启明就算再恼恨弟弟做了这样的事，心里终究还是关心他的，忍不住问门口的护兵。“你们秦副官他怎么了？！”

护兵无奈地叹了口气。“没怎么，不过就是手腕中了子弹，刚给他上了麻药取了出来，这会儿大概是麻药的效力过了，他就开始鬼哭狼嚎的……现在军中麻药紧张得很，不知道连司令怎么就给他用了，听说他还是想要自杀才受伤的……真是的，自作自受！”

看样子秦启星在川军中的风评很差，所以那护兵一说起他才不由自主地抱怨了一大堆。想来也是，这些护兵的身手只怕比秦启星不知道好多少，可如今身居司令副官高位的人却是秦启星，他们当中自然有很多人不服了。

洛启明忽然想起弟弟说的，他最怕枪了。可他现在竟然出于自责企图用这种最怕的东西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当然没有自己的江越那么坚强，所以现在他会痛得尖叫连连。

他爱着连昭，所以他不得不遵守当初和连昭的约定。可是他同时也爱着自己，所以他才会要求连昭不要伤害自己。

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可怜人罢了。自己又何必再去怪他呢？

27

连昭皱着眉头看着在床上痛得滚来滚去的秦启星。“那么点小伤，你至于那么大阵仗不哦？喊得惊抓抓的，硬是跟在受刑一样。”

“……止……止痛药……我要止痛药……”秦启星带着哭腔哀求道。

“瓜兮兮的，止痛药咋能用那么多？刚刚才用了，等一会儿才会起作用。”连昭爱怜地伸手摸了摸秦启星满是汗珠的额头。

“……呜……好痛……痛死了……”

“背时，哪个喊你要开枪打自己？简直吓死老子了！要不是老子及时阻止，你这条小命都没了！等你伤好了，看老子咋个收拾你！”

“呜呜呜……”秦启星哭得更伤心了，“你个没良心的！人家都痛成这样了，你还想着要怎么打人家！！”

“好了好了，说起耍的，看把你吓得这个样子。”连昭的语气柔和起来，“放心，你这次给我们川军立了大功，我奖励你都来不及，咋可能打你？”

“嘻嘻。那你怎么奖励我？”秦启星枕在了连昭的腿上，露出了些许虚弱的微笑，感觉似乎痛得好些了，大概是止痛药起了效果吧。

“你要啥子奖励就说嘛。”连昭揉着他柔软的头发。

“我要你把那个雪儿给撵出去！”

“哈哈哈！”连昭大笑起来，“你个大醋坛子……不不不，是大醋缸子！明明晓得老子和她只是演戏。不过，那个雪儿温柔懂事，可比你好多了。”

“你！！！”秦启星怒气冲冲地瞪着连昭。

“看嘛，敢跟老子吹鼻子瞪眼睛的，在这儿可能就只有你了……好好好，不逗你了，我已经喊她照顾你二哥去了，和她已经没关系了。”

“……二哥……”听到这两个字，秦启星的脸色一下子黯淡下来，“他一定恨死我了……”

“哎呀，咋又开始愁眉苦脸了？我又没把你二哥咋样……对了，你求我的另外件事我也帮你办了，我已经跟洛华说了，让他用自己的人头来换你二哥的命。”

“……啊！！你说什么？！”秦启星吃了一惊，“这事我不做了！！我改变主意了！！他是二哥的父亲，我岂能再去为难他？！”

连昭说这话本来是为了哄他高兴，却见他更加着急起来，也有点不痛快了。“哎哟，你咋过场那么多哦？”

“我不管我不管，反正我现在后悔了，你赶快去通知洛家！”

“烦得很，老子堂堂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咋能出尔反尔？”

“司令~~”秦启星娇滴滴地摇着他的胳膊，“你就再依人家一次嘛~~”

“好好好，老子最看不得你那个样儿了……来人！”

连昭正要传令下去，忽见一人来报。“报告司令，洛华没死，但洛夫人自杀身亡了！还留下了一封信，让我交给秦副官！”

“……什么？！”秦启星吓了一大跳，用左手一把夺过那封信，看了起来。

只见信上写着：“秦先生：我要告诉你一些事。当年，其实老爷很同情你的母亲，很有要留下她的意思，都是我从中撺掇，他才狠心撵走了他们。而且，之后他担心你们的安危，还给了我一笔钱，叫我派人给你们母子送去，可是这笔钱我却自己留下了。所以说到底，害死你母亲的人是我。现在我死了，就算你报了仇。请求你放过老爷，放过你哥洛启明吧！我当年对你母亲、你兄长，还有你，造成的罪孽可谓罄竹难书，而这一切，都源于我实在太爱老爷了。我知道，爱不是可以作恶多端的借口，所以如今我死得无怨无悔。只麻烦帮我转告你哥一声：对不起，花瓶的事都是我一手谋划的，请他不要再怪希儿。——张淑雅绝笔。”

秦启星看完之后，沉默了良久。他虽然对张淑雅那个女人一点好感都没有，但也隐隐觉得她也有些可怜。“司令，我能去看看二哥吗？我有话要跟他说。”

连昭道：“你还受着伤，去看他干嘛？我叫他来见你就是了。”

秦启星点了点头。“嗯。都一样。”

于是，连昭就派人叫来了洛启明。

“小星，你的伤还痛吗？”洛启明一见到脸色苍白的秦启星，首先忍不住关心他的伤势。

秦启星的眼泪顿时忍不住唰唰唰地流了下来。“你……你还管我做什么……”

洛启明在他床沿边坐了下来，柔声道：“二哥知道你的苦衷，二哥不怪你。你也别自责了，好好养伤，好吗？”

秦启星已经感动得泣不成声，说不出话来，只默默地把那封信交给了洛启明。

洛启明看完之后，不禁大惊失色：“张姨死了？！”

秦启星流着泪点了点头。“对不起……是我害死她的……”

洛启明叹了口气。“罢了，也不是你的错……对了，小星，二哥还要求你件事。我屋里那个叫雪儿的丫头，她不想再呆在这里了，你们放了她走，好不好？”

没等秦启星说话，连昭抢着道：“我看你这个人也是个瓜的，现在还在担心别个……”

“切。”秦启星为二哥抱不平，“我二哥心肠就是好，才不像你呢！”

“好好好，你们兄弟都是大好人，老子是大坏蛋，对了嘛？”

“嘻嘻，本来就是……我二哥和我是心有灵犀，我才想说要把雪儿撵出去呢，他就也想到这件事了……说了半天，你到底放不放人？”

“放放放，现在就放，满意了？”

秦启星嫣然一笑。“满意了！”

“哼，你这小东西！”连昭在秦启星的额上一吻。

洛启明见连昭的眼中满是宠溺，不禁放下心来。看来连昭对秦启星总算也还是一片真心，他虽然脾气暴躁了点，倒也不算是个坏心肠的人。

“好了，老子还忙得很。”连昭站了起来，对洛启明道，“既然你们兄弟感情那么好，就暂时由你来照顾他吧。”

“……唔……”秦启星撅起了嘴巴，“人家又开始痛了……”

“得了得了，你少来这套。”连昭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从取子弹到现在，你自己说老子都陪了你好久了？”

“哼……”秦启星撇了撇嘴，算是默认了连昭的离开。

等连昭一走，秦启星的脸上却忽然换上了严肃的神情。“二哥，你放雪儿走，是叫她去江越那儿帮你带话的吧？”

“……！”洛启明一惊，不想弟弟竟如此敏锐。

“呵，我这个副官也不是白当的，我虽然不会用枪，不会写字，但我至少可以帮司令出谋划策。说实话，司令这个人头脑很简单，算计你的事原本也是我的主意……”

洛启明见秦启星又露出了几分愧疚之色，忙道：“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

“嗯……你放心吧，我不会再出卖你了！你就告诉人家嘛，你准备让雪儿带什么话？”

洛启明苦笑了一下。“其实真的没什么要紧话。只是一句很自私的话罢了——‘无论你作什么决定，我总是理解你，支持你的。’

“这句话很好，怎么就自私了？”秦启星不解地问。

“当然自私了……我无法做决定的事，就把难题推给了他。他要我死也好，要我活也好，我都只是个轻松的执行者……但他，却会从此背负上这个决定的沉重代价……对了，启星，我问你……你们司令所要的，到底是什么？”

“他说，要整个江苏军的地盘，且要所有人从此听他号令。否则，就要杀了你。”

“……！！”洛启明倒吸了一口冷气。

“呵，你确实值这个价啊。其实……”秦启星居然笑了笑，“其实我现在倒希望江越不管你的死活。这样，我就不用对不起你们当中任何一个了。”

“……为什么？”洛启明一怔。

“因为有我在，司令是绝不会杀了你的。就算江越什么都不答应他，他也早晚会放了你。”

“真的？！”洛启明大喜，“那，那我再跟雪儿加一句话行不行？”

“这可不行。司令做事一向雷厉风行，你刚才叫他放了雪儿，只怕这会儿是已经放了。你要是再多放几个，他就是再蠢也会怀疑。你现在只能祈祷你的江军长是个无情之人了。”

“……”洛启明有些哭笑不得。他真的要做这样的祈祷吗？

其实，不管他做不做这样的祈祷，都是没有意义的。

江越又岂能真的是个无情之人？

不仅他有情，洛希对弟弟更是有情。从知道这件事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跪在江越房间门口，求他以洛启明的性命为优先。

“小希，你又何必这样？先吃点东西吧。”穆南再次递上了已经热过很多次的饭菜。

洛希摇了摇头。“你的江军长也一直没有踏出过房间一步，没有吃过一口东西，喝过一口水，不是吗？”

“哎，你……”穆南长叹了口气，“江军长的脾气我了解，他要做的决定，不是他人能左右的。所以你这么做，一点意义也没有。”

“有意义也好，没意义也好，我总要尽到自己最大的努力，才能安心。现在，连妈都不在了。如果她的命还换不来启明的命，那她不是白白牺牲了吗？！”

“可是你已经跪在这里三天三夜滴水未进了！你的身体怎么受得了？再说，你这样也是给江军长增加心理负担而已！”穆南见劝不动他，只好强硬地把他一把抱了起来，“不行，我不能再让你这样下去了！”

“你干什么啊？！放开我！！”洛希想要拼命挣扎，无奈自己的身体却软绵绵的使不出一点力气，“穆南！！你心里是不是只有你的江军长啊？！什么叫我这样做会给他增加心里负担？！你难道不希望他以启明的安危为优先吗？！”

“小希，我已经说过了。军长无论做什么决定，都是他自己的事。我身为一个下属，兼他最好的朋友，唯一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理解他、支持他。”

这句话和洛启明所说的话一样。

可把所有的决定权都交给江越，这对这个同样不满30岁的年轻人来说又未尝不是一种残忍？

28

洛启明和秦启星所期待的皆大欢喜的局面终于没有出现。

虽然洛启明口口声声说江越无论做什么决定自己都支持与理解，但他现在不得不承认，自己完全是在说大话。

如果江越真的不在乎他的生死，他心里必然会留下疙瘩。

而现在，江越真的为他放弃了一切，他又怎能坦然处之？

所以终于和江越重逢的那一刻，他的感觉竟然只有“尴尬”二字可以形容。

江越温柔地笑着抚了抚他的肩膀。“启明，你瘦了。”

洛启明也笑了笑。“江越，你也瘦了。”

“我倒是没什么，你在那边，一定收了不少苦吧。”

洛启明微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连昭并没有动过我一根头发。”

江越也微笑道：“那就好。”

洛启明知道，这不是他的江越。

他的江越，就算不狠狠打他一顿，也一定会恨恨地骂他：“早就叫你小心秦启星，你却还要上他的当！”然后，再把他推倒蹂躏一番。

而现在这样客套的江越，是因为心中有愧。他知道，他付出的一切，在洛启明心中会留下怎样的阴影。他挡子弹的事洛启明可以不计较，因为枪伤好了就是好了；可是这件事，却足以改变两个人的一生。

明明是洛启明失误在先，现在倒像是江越对不起洛启明一样。他们现在到底是谁对不起谁，也许谁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