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冷!
好热!
宝乐恍恍惚惚的,一直在火与冰之间来回,他难受,他想叫喊,拼劲全身却喊不出一个字。
“冷,好冷,……”
像是一丝不挂躺在雪地里,寒冷冻住了所有的感官,源源不断的从毛孔渗入进五脏六腑,连心脏都有即刻冻结的可能。
旁边有人,他不知道是谁,只感觉到周围暖和了,虽然还是冷,至少不像刚才,冷得让人想死。是
小昱吗?
不会是他,他回学校了。
那他是在天堂吗?
听说,天堂很温暖,没有绝望和寒冷。
温暖,温暖,真的很温暖,像是春暖开花的季节,像是春风吹过绿地,拂过湖泊,风穿五指那样的舒爽,风里还有皂荚的香味。恍惚间仿佛能看到河边弯腰洗衣的女人,细腻的白色泡沫从她翻转的指间溢出,流进了河……
“珍玉,那不是你家二旺吗?”
专心洗衣的女人抬起头,阳光下的她,有小巧的瓜子脸,五官标致,抬头间令周围的人都黯然失色,尤其是她柳眉轻蹙,望向对岸准备淌水过来的小男孩,那我见犹怜的神韵,不是一般村妇能比拟的。
“二娃,你慢点,别被石子割到脚了。”
河水只到男孩的膝头,他嫌走得慢了,干脆跑了起来,水扑了一身,身上的衣裤全都湿了,他的笑容还是很灿烂,捡到宝似的。一到女人身边,便急不可待的把挂在胸前的小竹篓捧高了,跟她一样明亮有神的眼睛满是希冀,静静的望着她。
满满的一篓皂荚,饱满有光泽,一个个洗得干干净净,似乎也跟小男孩一样,等待着她的夸奖。
她摸着他脸上的小伤口,笑着说,“我的二娃,真棒!”
得到想要的夸奖,二旺笑得更开怀了,脸蛋红红的,有几分腼腆。女人将竹篓从他细小的脖子上取下来,细细替他挑走头发上的草屑,又掬水洗净他脸上的泥尘。
“你爹在磨豆,回家帮着干点活。”
二旺摇头,“我怕,他打我。”
她眉宇间的皱褶更深了,叹息跟说话一样,又轻又柔,“没做错事,他不会打你。”
二旺害怕,捉着她的衣角,“你要多久才回家?”
“洗完了就回。”抱起瘦瘦小小一丁点的孩子,和那篓皂荚一起放在离河岸不远的石头上,咛嘱他,“乖乖在这儿等我,别乱跑,听话我给你弄豆腐花,不听话就让你爹揍你。”
“嗯,我听话。”
二旺眉清目秀,模样像母亲,如果不是补丁裤里露出来的小JJ,不知情的人会以为他是女孩。妈妈的衣服洗了很久,他顶着毒辣辣的太阳等,无聊了就看蚂蚁搬家,有的时候抬头,会看到妈妈正望着他,对上他的目光便笑一笑。
风送来了她们细细的谈话声,依稀能分辨得出她们在讲什么,什么漂亮的小男孩,还有什么有钱大款……他不懂,也不关心这些,反正不关他的事,还不如跟时不时回头看他的婶娘、伯婶、或者嫂嫂什么的笑一笑,做一个乖小孩,虽然她们频频回头,他的脸都笑僵了,可是为了香香的豆花,他还是可以忍受的。
后来,他睡着了,就倒在滚烫的石板上,直到妈妈叫他才醒来。妈妈抱着装满衣服的竹筐走在前边,他提着小竹篓跟在后边,听到后边有人喊了一句什么,逆风,听得不太真切,好像是“珍玉,给孩子弄点好吃的”之类的话吧。
为什么要弄好吃的?
他们家除了豆花,还有什么好吃的?
有好吃的,那又是给谁吃呢?
066.苏醒
他想问,可是妈妈的表情太严肃,从来没有见过的严肃,他有点怕怕的。
“来,二娃,跟妈妈牵着手。”
他屁颠的追上去,握住在半空等待他的手,刚才发生了什么,瞬间忘光光了。
妈妈是村子里最温柔的女人,她从来不骂他,连大声说话都没有过;在二旺的心里,听妈妈说话,牵妈妈的手,跟妈妈在一起,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
“二娃,你跑慢点,前边有水坑。”
“二娃,快过来喝豆花,刚出锅的。”
“二娃,困了,躺妈妈这来……”
“二娃,……”
妈妈对他真的很好,很多年过去,他依然记得她身上淡淡的皂荚气息,就像妈妈对他的好,细腻如丝,丝丝扣动心弦。同时,这些遗忘不了的记忆,又比毒蛇猛兽更要人命,每想一次,痛就更深一分,他几乎不敢去想妈妈,这个代表着温暖的称谓。
“二娃,你乖乖听话,跟这几个叔叔走,过几天妈妈再去接你回家。”
这是妈妈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她站在风里,向趴在玻璃窗上的他挥手,他看到她脸上的笑,一如既往的温柔,他也笑了。
殊不知,黑暗到来,恶梦从一刻开始。
“别想你那个没良心的妈了,她当你累赘啊,不要你了,你再也见不到她了。”
“哭什么哭,再哭把你丢出去喂狼。”
“呸,狗娘养的小崽子,你再哭一声试试,看我不打死你……啊,你敢咬我,找死,我打死你……”
又是谁在打他,拳打脚踢还有无休止的谩骂,身上好疼,五脏六腑像是移位了。他哭着喊疼,哭到没有力气再哭,落在身上的拳头如雨点般,一刻不停歇。
小小的身体腾空,“咚”一声撞在水泥墙上,他像软泥一样瘫在臭水沟里,眼冒金星。鲜血从头上流下来,挂在睫毛上,血红一片的视野里,狂怒的男人拿着木棍走过来。
他惊恐的睁大眼……不,不要过来,我不想死,别过来,别过来……
逃!
赶紧逃吧,为什么跑不动?
木棍高高的举起,他害怕的闭上眼睛。
妈妈,你为什么骗我?说好的,你会来接来,为什么你还不来?
门外冲进来一个人,将眼看就要落在他身上的木棍拦截住了,“冷静点,他就剩一口气了,真要把他打死了,上头咱们不好交代。”
“少说风凉话,他要是把你手指头咬掉了,看你还会不会这样说。”暴怒的男人举起血淋淋的手指说。
那人说道,“他模样挺出众,死了会惹人注意,到时候咱们俩都有麻烦。”
“这个狗娘养的,真跟狗一样。”男人骂骂咧咧的,“难道我的手指头就这样算了?”
那人想了想说,“现在死了是我们的责任,要是死在黑屋里,就不关我们的事了。看他这么弱,丢他进黑屋,挨不了几天,他得了报应,你报了仇,一举两得。”
男人不甘心,“万一死不了呢?”
“黑屋你还不清楚,人吃人的地方,像他这样的,渣都没得剩,放心吧。”踢了地上的孩子两脚,那人啧了几声,“你把他伤这么重,先把他的伤治好了才行。”
“有没有搞错,他咬断我一根手指头,还要我给他冶伤?你脑子没毛病吧?”
“这样的送到黑屋,还不如让他直接死在这呢,用你的猪脑子想一想。”
“行了行了,真麻烦,我去找医生,你守着他。”忿忿的想踢一脚泄气,可能是想到这一脚下去,小孩会没命,只好把脚收回去,骂咧咧的走了,“你等着,到了黑屋,看你怎么死……”
黑屋,那是哪里?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小命暂时保住了,比起这个,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只要能活下去,就好。
妈妈,你什么时候带我回家?
开春了,家家户户开始为春耕做准备,春意浓浓的田野里,一头头健壮的耕牛拉着铁犁,奋力劳作的同时不忘记啃几口田梗上带着露珠的嫩嫩青草。
“哞哞……”
一声牛哞,大地似乎这才完全从冬日的沉睡中醒来,慵懒的伸展腰肢,尽情享受着春光的明媚。
一束浅光落在眼皮上,暖暖的,鼓动着沉睡的人睁开眼睛,不要错失这样美好的晴天。睫毛颤了颤,床上的人没有辜负暖阳的邀请,终于醒了过来。
他以为自己会死,就像以前那样,然而死亡似乎就是个戏弄人的把弄,他又一次从绝望中醒了过来。大自然的声音像音符一样荡进耳中,躺在床上的他强烈的感受生命萌发的力量,他虚弱的笑了,谢谢老天爷还让我活着。
掩虚的门从外推开,进来的人看到挣扎起床的宝乐,转身飞快的跑出去,宝乐听到他欢快的脚步和叫喊,“妈,他醒了,小舅醒了。”
大梅在纳鞋底,针头扎偏,她暴躁的把鞋底丢在地上,吮住出血的手指头。她的不耐是显而易见的,只是对象是她的宝贝儿子,天大的怒火她也不会暴发出来。
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液,粗鲁的骂了句脏话,她站了起来,捡起地上的鞋底,拍掉灰尘放进口袋里,问在门口晒太阳的老人,“不进去看看他?”
老人背对她,安静的抽烟,没有任何反应。那次不欢而散的谈话后,他大部分时间都是这种状态,大梅跟他隔阂十几年,更冷的时候都有过,也不在乎现在这样。
宝乐想坐起来,身体软绵绵的使不上一点力气,正折腾的时候大梅推门进来,她瞪眼过来,张嘴就骂他,“动死啊动,知不知道我多辛苦才保了你一条命,我这辈子还没人这么伺候过我……下次死透点,别半死不活的折腾人。”
她恶声恶相,而且字字狠毒,宝乐怔怔的看着她,不敢再动一下。大梅给他试体温,他下意识的颤了一下,大梅拍拍他高烧后苍白病秧秧的脸,说了句没出自息。
她坐在床沿,抬起下巴问他,“饿不饿?”
宝乐摇头,“喝……喝水。”声音颤得不像是自己的,不知道是被吓的还是渴的。
大梅看他好一会,失笑着站起来,又说了两句没出息,然后走了出去。再进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个托盘,宝乐闻到了粥的味道。
喝了一口水,感觉舒服了一些,宝乐撑着身体坐起来,这次大梅没骂他,反而拿了床被子坠在他身后,让他靠得舒服些。
“把粥喝了,我特意放了红豆,养血补气,喝了身体才有力气。”
红豆在农村是奢侈品,很多女人一辈子只有生孩子才能吃上几口,只是此时的宝乐全身虚软无力,脾胃很虚弱,根本没有一点食欲。
“我待会吃,现在……没有胃口。”
大梅眉毛一拧,“看看你现在瘦成什么鬼样子,别人看到还以为是我大梅刻薄,不管你有没有胃口,老老实实给我喝两碗粥,要不然我就把你丢河里去。”
“扑哧”,宝乐笑了。
他看出来了,她是好人,样子虽然凶巴巴的,其实没有半点恶意,只是想让他吃东西而已。
大梅把他面前的铺盖整平了,托盘放在上面,说道,“还热着,赶紧吃。”
宝乐没再说话,不稳的手抓着勺羹,小口小口的吃,吃着吃着眼睛就往别处去了。
“好歹也是二十几岁的人了,吃东西一点不老实。”
后脑给敲了一下,勺羹差点掉在被子上,他忙收敛收神,笑了笑说,“我觉得,你跟……小昱,有些地方很相似。”刚才,她横眉竖目的样子,他恍然看到了佯怒时的小昱。
大梅本来还算和气的脸一下子就黑了,她瞪宝乐一眼,“提他干嘛,嘴巴痒啊,要不要我拿针线给你缝起来?”
看她架势绝不会只是开开玩笑,宝乐急忙摇头,心惊胆颤的低下头喝粥。
说变脸就变脸,真是不好相处。
067.姐姐
醒来就躺不住了,胃里有了东西,人就有了精神,他扶墙走到窗边,缓缓西移的太阳落入眼帘,才知道现在已经是下午了。
窗外,阳辉和几个小男孩在舞刀弄枪,木制的粗糙道具,他们玩得不亦乐乎。
一望无垠的田野里,朵朵春花点缀着大地,五颜六色煞是好看,随处可见劳作一天悠闲进食的耕牛,牛哞此起彼伏,像是在相互打招呼,诉说着一天的辛劳。
暖阳,和风,宝乐情不自禁的走出去,脚步还是有些虚软,精神却是很好。
大梅扛着锄头从菜园回来,除下挂在锄头上的菜篮子往河边去了,宝乐将她乱丢在地上的锄头放好,也跟着去了河边。
“去去去,别在这添乱了,病还没好透,给我一边呆着去。”大梅嫌弃的把想帮手的宝乐往回赶。
宝乐大病初愈,差点被她推倒,他敌不过她,只得在河岸背风的地方等着。
陆续的又来了不少洗菜的村民,大都猜到宝乐的身份,还是礼节性的问了一声,然后再打个招呼。有女人的地方就有是非,宝乐以前大部分时间都跟阳昱呆一起,很不习惯这种八卦的场合,他延着河岸往前走,四处闲逛着。
大梅直起腰喊,“不要在外头呆太久,晚上冷得很,别又生病了我懒得再伺候你。”
宝头回头,笑说,“我知道了,姐姐。”
看着他徐徐漫步的背影,大梅愣神。姐姐,好陌生的称谓,她没有兄弟姐妹,别人叫的都是大梅或者大梅姐,从来没有谁这么纯粹的叫过她一声姐姐,让她心底莫名的悸动。
旁边有人笑说,“大梅,你这个兄弟挺好的,模样好,待人也和善,不像你说的那么……”
大梅瞪眼,那人干笑着没再说,大梅对着清澈的河水叹气,“以前没见他的时候吧,要多恨有多恨,现在见到面了,反而恨不起来,唉,这人啊真是奇怪。”
他生病了,她累到半死照顾他,嘴上很多抱怨,逢人便发牢骚,其实都仅仅只是表面现象。小辉说她嘴硬,没错,她就是嘴硬而已,真要漠不关心,她才懒得去理,别人的死活跟她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说到底啊,你就是放不下房子的事,好歹也是一家人,别老是想着房子那事,多想想有兄弟的好处,你要是对他好了,将来要是有为难的事儿,做弟弟的会不帮你?”
大梅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从来只认为是宝乐霸占了属于她的东西,却从不曾换个方位想一想,此刻这番有口无心的劝解,恰似醍醐灌顶,惊醒了她。
想起刚才那一句姐姐,大梅若有所思。
“妈,我的宝剑掉河里了!”阳辉站在河边大呼小叫,看着随着水流漂走木剑,恨不能跳下河去捞。
大梅正心烦着,没好气的说,“叫什么叫,成天就知道玩,还不带你小舅回家去,烧水给他洗个澡。”
“不要,我一定要把宝剑捡回来。”阳辉倔强,随手捡了根树枝,去够手不能及的木剑,几次险些栽进河里,“妈,我的剑,快点帮我弄上来,我要我的宝剑……”
大梅无奈,“行了,我给你捡,今晚你那个死鬼爸爸就回来了,我还有一堆事要做,你乖一点,别给我添乱了。”
阳辉乐得手舞足蹈,“我保证不添乱,你赶紧给我捡啦,就快被冲走了,我现在就去找小舅,你一定要给我捡啊。”
“知道了,快回去吧,晚上很冷,多穿点衣服。”
阳辉欢天喜地的走了,大梅看着离河岸很远的木剑,抓耳挠腮想办法。
有人劝道,“算了吧,小孩子哄哄就行了,离得这么远,除非你下河,不然是捡不回来的。”
有人劝,也就有人煽风点火,“她家的祖宗可不好哄啊!依我看哪,大梅你还是下河吧,免得他整晚跟你闹,影响别人休息。”